第二天一早叠山院里清静如常，江长霖却醒在一片兵慌马乱之中。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梦里他像是被人下了蛊，浑身骨头越来越酥，越来越软，最终融化在一个熟悉的温度之中。

自从有了橘亦橘，长霖已经很少夜里做各种奇怪的梦。

他在梦境里伸展着犹自酸麻的脊椎骨，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自己亵裤上一片淡乳色濡湿。

江长霖脑袋里面轰一声就炸了。这叫什么梦，竟然能隔着层层迷雾追映到他身上？！

不等他反应，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玄宸的白衣被晨光镀起一层薄辉，轻轻飘了进来。

江长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再想躺下装睡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江长霖有限的人生经验完全不足以应对眼下这种尴尬。

慌乱间，他随手扯过被子捂在腰间。

“哥哥，我起迟了是因为......”

“无妨，我已经打发房九龄回山中去了。你和他师徒缘分已尽，今天开始他再不会日日来叠山院喊你晨起。”

江长霖听完更慌张了。他这种从小长在冷眼下的孩子，天生对分别二字充满抵触和敬畏。

“为什么？是长霖哪里做的不好惹师父生气了？”

“没有，”

玄宸看他圆溜溜眼睛里闪烁着小鹿一样的惊慌，有心解释一二，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奉命帮你筑基，原本也只能教导你到元灵结成。左右不差这两日，没什么大碍。倒是你，昨晚你险些走火入魔，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玄宸说着就来探他脉门，才发现他把自己胸口往下统统塞进了被子里。

“大夏天的你在这捂蘑菇呢？拿开让我看看。”

“看，看什么？江长霖见了鬼似的往后瑟缩着。

眼瞅这瓷娃娃从小到大极少有如此不淡定的时候，玄宸这才发现他耳尖小痣殷红如血。

再看他捂着的地方，玄宸瞬间明白了八九分。

昨晚明明是施了咒诀将长霖身上整理清爽之后才离开的，不可能留下痕迹，他在这挡什么呢？

难不成这小东西天赋异禀，走火入魔之后的事情还能记在脑子里？

玄宸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到底还是心软了。

早知道就该给他下个噬魂咒，全都忘了倒也干脆。这回看他如何解释自己只是帮他纾解，并没存耍流氓的心思……

“长霖你听我说，昨晚你喝醉了酒，不幽潭里我其实是想，唉，怎么跟你说呢……”

江长霖从玄宸的踟蹰中敏锐捕捉到一丝局促。

比起真相，他明显更加在意玄宸的情绪。这份觉悟是他八年来寄人篱下时刻怀揣不安练就的，关键时刻总能救人一命。

“昨晚我好像练功练岔了气，浑身发僵晕了过去。”江长霖抢着替他解围。

“所以你现在到底有事没事？”

江长霖乖顺地摇摇脑袋，“没事，好多了。”

玄宸心道没事你捂个被子干嘛，害我做贼心虚一场。

重新整理好仪态，玄宸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在江长霖床头点化出一条白色绦带。

修仙之人扎的佩带都有各自仙门标识。这条流云绦上面繁复的翻云纹是玄宸昨晚上睡不着觉自己琢磨出来的，很有仙山云海的恢宏气势。

孩子长大了总要出门闯荡，有自家纹饰在身上多少是种底气。玄宸与江长霖虽无师徒名份，对他的疼爱程度却胜似亲娘。

“没事就起床，大小伙子怎么跟个姑娘家一样墨墨叽叽。另外你之前的腰带太难看，早该换换了。”

江长霖将流云绦握在手中反复摩挲着，拿起来就再舍不得放下。绦带不知是从哪化出来的，还染着玄宸的体温。

看着玄宸大剌剌转身出门，江长霖终于忍不住把那丝绦往胸口前贴去。

要说他这短短十几年人生中，刨去痛的、痒的和不痛不痒的，为数不多值得放进心里的记忆几乎都和玄宸有关。

流云绦缠着思绪一圈圈化进山间晨露，长霖想他这一辈子其实什么都没真正拥有过，也什么都不需要。

他本生在富贵帝王家，却从皇城孑然流落仙山。

那场暴雪过后他江长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就都是神主所赐。

如果可以，他甚至连死后墓碑上的名字都不需要，只盼能让世人知道他此生是得神主庇佑便已足够。

等到江长霖收拾好心情走出房门，突然发现院中格局一夜之间起了变化。不幽潭上空的飞瀑原本是挂在后山崖壁之上，此刻那片青崖竟不知跑到哪去了，整片瀑布像是凭空挂在天上的。

玄宸正等候在白石边。

时值初夏，潭边一株老榕热热闹闹撑开伞盖。玄宸闲得没事最爱拿榕花絮撩阿橘鼻子，今天却没有。

见他出来，一改往日颓靡，端端正正当风而立，衣袂翩然间，竟把满树琼华都比了下去。

江长霖突然发现玄宸正经起来其实很像个纤尘不染的谪仙。

他身上的清逸冷隽是被一早刻进骨子里的，任凭平日里如何糟蹋，需要时也总能信手拈来。

说是谪仙倒还显得有些折辱了。

这是江长霖第二次真切感觉玄宸是位九重天阙中走下来的真神，眉眼只轻轻一抬，便可叫三界众生俯首称臣。

“怎么，看傻了？房九龄之前从没跟你提过我的岳麓沉香阁？”

“啊？唔，没有。”江长霖意识到真神竟然在对着自己说话，这才收回心神。

“现在也不迟，走吧，带你进去看看。”玄宸在江长霖腰间一提，转瞬二人便穿过瀑布，来到水帘珠幕后一处洞穴之中。

神仙果然酷爱各种洞府。

这处比玄宸最早栖身的那个哑巴山洞不知开阔多少，左右足有十来仗宽，向内更是根本望不到尽头。说是山洞，更像是把整座鹿吴山中间掏了个大窟窿。

玄宸抬手画下一枚启明咒，把咒符点进江长霖眉心。江长霖忽觉眼前一亮，晦暗的洞穴之中不知为何变得金光大炽，亮如白昼。

光线的来源正在洞中四壁上开凿的一个个石龛中。

江长霖这才注意到洞壁上下被凿得遍布大窟窿小眼，无数发光的石龛一路向内延伸，铺成一条光毯遮在他眼前。

长霖被光线吸引，忍不住朝身旁一格中伸出手去，摸到的是一本薄薄的书册。

“这里有藏书三万六千卷，是我闲来无事云游四境时顺手搜集的，整个云境中有名有姓的典籍尽在于此。”

玄宸指了指江长霖额头，“钥匙已经给了你，以后即便我不在了也要常来翻阅。”

江长霖看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的壁龛格子，终于懂了“卷帙浩繁”的真正含义，愣在原地半天不敢眨眼。

“修仙难道要看这么多书吗？”江长霖有些茫然。

“谁告诉你修炼就只是练气结丹？结出元灵才是第一步而已，是让你具备驾驭自己体内灵息的能力，说到底只在修身。

如果你一直跟着房九龄，下去一千年也不过是个普通下修，最多会御剑飞天，能降服几个道行粗浅的妖祟到头了。

这样的人，回去镐都能有什么用处？”

江长霖被他问得无言以对，这些问题根本不在他考虑的层面上。

每天打坐虽然枯燥，他却从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日复一日做这些乏味的事情。

玄宸让他做，他便做了。

他只想着做得好了能得玄宸欢心，留在仙山里他便有机会活下去，如果被神主厌弃扔回帝都，等着他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人人修道都为求仙，只有江长霖是为了求存。

事实证明目标小而明确也没什么不好。因为看得见摸得着，所以动力也是真切的。地仙总夸他克勤克勉从不懈怠，那是因为他从小就知道偷懒约莫是和掉脑袋划等号的。

但他对于修行意义所知也仅限于此。他从没想过自己日后该有什么大用，甚至有没有以后都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