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外面来的可是家里的叔伯们？”

陆朝颜见母亲不提此事，便自己先开口了。

“我正要说此事。”

陆夫人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这是给你父亲的，他不在家，我收了。”

原来一月前，父亲曾和家乡长辈商议来京城参加她的新婚之礼，但是两方没有达成一致协议。

说起来也是小事，父亲囊中羞涩，没有答应派出豪华车马去老家把大大小小两百号人全接来京城，只答应接长辈来，晚辈让他们自己雇车马来。

来一趟京城花费已经不少，何况来了也不会当天就走，京城的风光美食，风土人情，也都是该赏玩一番的。住自然要住京城第一楼的，喝自然要用琉璃美人杯的。更别说赶上初春，天气日渐暖和，去护城河边放个风筝，去百戏园点几堂戏，这都是长辈们在她出嫁之前的日子里描述了无数次的。

就像大伯母总说：

“往后你富贵了，可不要忘记你姐姐，小王爷家那么多堂表兄弟，随便给你姐姐找一个都可以，你大伯这么疼你，你可不要辜负他啊。”

大伯母可真敢想，小王家的堂表兄弟可都是皇子呢。也是，她陆朝颜何德何能都能成为王妃，那美若天仙的姐姐比她自然要更胜一筹。

一直忠厚得有些过于犬儒的父亲这次竟然拒绝了家中长辈的要求，倒是让陆朝颜大开眼界。

也自然，他们一家子如今已经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老陆家来信告知族谱上已经将父亲和两位哥哥除名。父亲去了皇宫自然是没看到的。

只是被赐了一块牌匾，又不是赐了一座金库。

母亲前头铺垫了这么多话，怕是就为这句话来的：

“如今你叔伯已经和我们断了来往，你可以遵从自己的意愿，若是不想嫁，母亲不会勉强你。”

“那父亲呢？”

“只问你。”

“不嫁。”

“想学医？”

“是。”

“你知道，本朝规矩，女子学医，一生不得婚嫁，纵使你出生名医世家也不能例外。若学无所成，只能和那三姑六婆寄生腌臜之地，家族里容不下你，世人又瞧不起你；即使你学有所成，也无非入宫为女医，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再厉害，给皇后娘娘作女医，也不过成为宫廷女子争风吃醋的工具。普通人家尚且不会送自家姑娘去那种地方，何况是你父亲？有谁比你父亲更懂作为一个医官的辛酸啊……若嫁了人，起码不会被人指指点点。何况，你嫁的不是一般男儿啊……”

陆夫人这些话当是想了又想，才会如此一气呵成。

“母亲，女子一定要嫁给一个男人，从此一生都只挂着夫家的姓氏过一生，哪怕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几天在家？就没有另外一种活路吗？”

陆朝颜有点儿不开心。她的母亲，本是谢家大小姐，本也有咏絮之才，嫁做人妇，人前人后，都只配一声陆夫人。

生了病，若赶上父亲不在家，宁愿病死，也不越礼教一步。倒是那寻常百姓家的妇人，不顾这些繁文缛节，反而药到病除。

“颜儿，为娘认为，女人的幸福，就是和自己心爱的人过完一生。”

陆夫人是真的心满意足，但陆朝颜不这么看。

“母亲真的幸福吗？自从王爷把父亲招来京城，父亲没两天就要往宫里跑，一去就是大半个月，每次从宫里回来都会叹气，有时候在书房一关就是半天，好不容易留家里吃个饭，街坊邻居一来叫人就走了，他对别人倒是妙手仁心，对我们呢？对母亲呢？父亲可为母亲诊过脉，可知道母亲头上如今白了多少头发？可知道母亲现在日日咳血……在京三年，他在家吃过几次饭？”

陆朝颜一说起这些就激动，满脸通红地如同被人打过一般，她也没想到对自己的“神医”父亲竟然埋怨到这种地步。

如今衣食无忧，倒不如小时候和父亲上山采药挖野菜的日子，至少一家五口可以分吃地瓜，父亲还会跟她讲地瓜的性味归经。

“作为神医的妻子，生了病，还得偷偷摸摸地让丫头们随便买些药来糊弄，母亲知道外头那些大夫是怎么羞辱咱们的吗！我若不学医，母亲的病何时才能好……”

之前用的汤药都是按照阴虚火旺的法子治，用过百合固金汤，也用过秦艽鳖甲散。

当然，她也不会完全按照治肺痨的方子让丫头去抓药。这病若是传出去，怕是陆家上下不仅要被物理隔离，还得被生死隔离。

所以，她会让连翘在不同的药店买些自己家没有的药回来，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偷偷溜进药房自己配药。

只是母亲的病一直未见好转。这让她不得不怀疑丫头买回来的药材品质有问题，碍于身份，又不方便去查。

陆夫人惊讶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原来女儿对她父亲竟然有这么深的怨念，想学医也是为了治自己的病，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下来了。

“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了，他心里装着病人，病人也需要他，忙也是正常的，只要他开心，娘也开心。你不用为娘抱不平，自己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娘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什么大事。”

陆夫人用手绢擦拭眼泪笑。

“我想得和母亲不一样。女子得了乳痈，有何可耻？有带下病的姑娘凭什么只能等死？为什么世上要有‘宁愿十男子，不医一妇人’这样不公平的话？如果不嫁人就可以给天下的女子看病，我宁愿终生不嫁。”

“若是你救的这些人反过来要害你呢……”

陆夫人叹息一声，这个傻女儿跟她父亲一样一根筋。

“我不相信这世人都如此凉薄。若真如此，我小心些便是。”

这句话是用来安慰母亲的。

“可是为人父母，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骨肉被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方技之人本就生活艰难，何况一个女医啊。”

“母亲，我不明白，同样都是救人治病，男人就可以成为御医，享受千金俸禄，女人不过也是搭脉问诊，如何救被等同于娼妓了？这是什么道理！这大端的规矩，早就该改一改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在陆朝颜心里已经想过一万遍，没想到现在就这么说了出来，不仅是母亲吓了一跳，她自己也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