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去了穿魂锁的束缚沈家宝觉得轻松多了，走路都有点飘了，是真的有点飘，沈家宝觉得自己在腾云驾雾，原来当鬼是可以飞的，那跟神仙有什么区别呢，神仙逍遥自在，鬼怪来去无踪，只有人终日碌碌，劳苦烦忧，看来死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这样一想她对自己的死也不是那么挂怀了。

沈家宝飘飘忽忽来到桥上，往桥下望去，下面是青冥浩荡，深不见底，定睛看去，浊流滚滚之中浮沉着无数鬼魅幽魂，突然万千幽魂中有一只挣扎出水面，带起一片哗然的水声，幽魂挥舞着嶙峋的手臂奋力向桥面奔来。

那只幽魂全身只有嶙峋的白骨，一张愁苦而狰狞的脸，瞪着空洞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桥上的沈家宝，沈家宝像被摄去了魂魄一般，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幽魂张开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狰狞的脸上竟然咧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无尽头的痛苦挣扎眼看就要解脱，就在这一刻，漆黑的水中轰然跃出一头巨兽，巨兽张开大嘴，长长的舌头一甩，正好缠住幽魂枯瘦的腰肢，舌头一收将幽魂卷入口中，巨兽吐吃掉幽魂转瞬又钻入无底的忘川水中，长长的尾翼拨弄出一层层去起伏不定的涟漪。

原来这就是轮回路，沈家宝抚着胸口微微喘息，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恐中解脱出来。

“快走！”沈家宝被身后巨灵推了一个趔趄。

“黑大哥，前面就是轮回路了吗？过了桥就投胎了吗？那我下辈子投个什么人家，是穷是富？是男是女呀？”

“少啰嗦，快走，赶不上时辰就把你扔下桥去！”巨灵不耐烦地吼着，这差事是鬼王亲自吩咐下来的，出不得差错，宜早不宜迟，过了这座奈何桥就是阴阳交界的三不管地带，那里走失了个把亡魂是不用负责的，处理那些阳寿未尽就被勾到地狱里的倒霉鬼是再合适不过的。

沈家宝从枉死城出来就觉得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明明在阎罗殿上，判官说了，赵氏是因为生前捐了五百钱，才让她去投胎的，当时明明说她是没有机会投胎的，怎么把她打了一顿鞭子，在枉死城关了一圈这机会就来了？而且，在枉死城里那个影子明明说过进了枉死城是没有出头路的，枉死城里那么多冤魂，关了那么久，怎么就她有这个机会？为什么她的判词就没有下文了？这里面……沈家宝狠狠咬着嘴唇想不明白，她生前有个毛病，一想事情就去咬嘴唇，小的时候因为这个毛病没少挨娘的打，后来娘没有了，也再没有人管她这些小毛病，想不到这个毛病竟然一直带到死。

又似乎她已经想明白了，只是，只是……

沈家宝似乎觉得自己死了以后比生前机灵多了，她活着的时候稀里糊涂地被赵氏摆布，还把赵氏当好人，到最后自己死了，还把珠儿也搭进去了。现在她死了，很多事情反倒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这就叫一叶障目，她不是不聪明，只是过于善良，她对人对事没有半分恶意，自然也不愿意相信人心有如此阴暗恶毒的一面。可是她已经尝过了死亡的滋味，她知道繁花盛开的泥土下面是如许腥臭腐烂的味道，她听过乌鸦争食骨肉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什么丑的，恶的她都见识过了，她的天真已经死亡，她才发现她曾经的善良是多么可笑。

“黑大哥，我在阳间就听说了，鬼要去投胎之前都要喝孟婆汤的，怎么我到现在还没有喝孟婆汤？”

“哪那么多废话，罗里吧嗦的，快走，喝不喝都一样。”巨灵吞着口水嘶哑地吼着，他早就不耐烦了，他身体巨大臃肿，赶了那么久的路脚都酸了，而且，刚才他刚刚吃了一个游魂，现在口渴得厉害。

“那怎么能行呢？如果我不喝孟婆汤，就会带着前世的记忆投胎，我前世死的那么惨，那我下辈子岂不是很痛苦！”沈家宝呜呜咽咽地说。

“那是下辈子的事，你现在不用操心。”巨灵要被他烦死了。

“怎么能不操心呢，我这辈子过得稀里糊涂，下辈子可要好好活一回。如果不喝孟婆汤我是不会去投胎的，而且我都死过一回了怎么也得尝尝孟婆汤的味道。”无论那个巨灵怎么催逼，沈家宝的脚就像生了根一样，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巨灵气得冒烟，可是他也拿沈家宝没办法，一方面这里还是鬼王的地方，现在上面查得这么严，在这里做事就是给鬼王上眼药，鬼王这么爱官的人，如果搞砸了一定会给他好看。另一方面，鬼圣亲自出手给她卸了穿魂锁，这个沈家宝恐怕有点来头，如果硬来，弄不好会吃眼前亏。巨灵用他那不多的智慧想了想，既然她这么想喝孟婆汤就成全她好了，喝了孟婆汤迷迷糊糊地更好摆布，想到这里巨灵不禁为自己的智慧而感动，瓮声瓮气地道：“既然如此，你跟我来。”

沈家宝当然不是真的想喝孟婆汤，她根本就不想去投胎，更不相信巨灵是带她去投胎的，之所以这样胡搅蛮缠完全是在拖延时间。

沈家宝磨磨蹭蹭地跟在巨灵身后，七拐八拐来到一座洞府，洞口两块块大石头上刻着副对联“其中半日坐，忘却百年愁”。沈家宝不太懂得其中的意思，不过沈家宝是去过洛阳城见过世面的，那里的大馆子、大戏台多半在门口都是会题一副对联的，洛阳才子多，读书人多半爱卖弄，想不到做了鬼也一样。

沈家宝正跟在巨灵身后转着，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咳嗽声……

“咳咳咳……你们来晚啦，汤都派完了。”幽暗的烛光下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婆守在一口咕嘟咕嘟冒泡的大锅前，手里拿着一个大勺子在锅里不停地搅动着。

“这不还有一大锅呢吗！”沈家宝探着身子，吸着鼻子，闻着锅里的香味问道。

老太婆放下勺子，抬了一下眉毛，额头上这掀起了层波浪似的皱纹，三角眼乜了沈家宝一眼，从沙哑的破锣似的嗓子挤出几个字来，“一个枉死的冤魂。”

“她今天要去投胎，给她盛一碗吧。”巨灵粗声大气地说。

“这一锅还没到火候，今天投胎的都已经派光了，怎么又送来一个。”

“这个是新死的。”巨灵回道。

“新死的？有上面的文书吗，我这汤都是有数的，一碗也多不得。”孟婆仍旧不紧不慢地搅着锅里的汤。

“文书？”巨灵似乎想到了什么，“有的有的”一面从怀里掏出来什么东西，一面拿袖子掩着递给孟婆。

孟婆把手伸到巨灵宽大的袖子里抹了一下，桃核样的脸上露出来餍足的神色。嘴里发出两声干笑，“嘿嘿，既然有文书那就盛一碗去吧，不过火候不到，可能效果差一点。”

“管他火候到不到，有一碗送她上路就好。”巨灵不耐烦地说。

沈家宝在一旁把两个人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楚，大约也猜到了巨灵给孟婆的文书是个什么东西了。

孟婆颤颤巍巍地从锅里舀出一碗冒着热气的汤端到沈家宝的面前，“喝吧，喝一口，什么烦恼都没有啦，嘿嘿嘿，这世上的人啊，都是自学寻烦恼，喝了我的汤就什么烦恼都没啦！喝吧，都是好东西。”

孟婆嘟嘟囔囔地把汤捧到沈家宝面前，沈家宝闻着那汤，当时一股很熟悉的味道，“这是鸡汤？”

“嘿嘿，你喜欢喝鸡汤？”孟婆哑着嗓子问。

“小时候过年爹爹就杀鸡给我们吃。”沈家宝在浓郁的鸡汤味道中回忆起多年前在梨花寨的幸福日子，脸上露出一抹难得的笑容。

“你可真好看。”孟婆贴近了她，瞪着一双三角眼仔细地看着她，鼻尖几乎要贴到她的鼻尖上了。

“喝吧，你喜欢鸡汤，它就是鸡汤。”孟婆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那双小而精的眼睛几乎要被脸上的皱纹淹没了。

这就孟婆汤，你喜欢什么味道，它就是什么味道，它会勾起你最美好的回忆，让你甘之如饴，然后把你人生中一切宝贵的记忆一并抹杀。

人生何其悲，到头来，连一丝记忆都不剩下。

沈家宝捧着那碗孟婆汤，诱人的香味融入肺腑，暖融融的，像冬夜的旅人终于走进一间炭火充足的房间，周身的疲劳与寒意一扫而空。

“喝吧，喝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孟婆嘶哑的声音像蛊一样在耳畔回响。

但她知道她不能喝。

人生有那么多不堪，那么多丑恶，她真的很想忘记，可是亦有很多她不能放下的牵挂。

她不想忘记爹娘，不想忘记珠儿。

她也没有资格忘记，没有资格去投胎开始新的人生，她的爹娘把珠儿交给她，可是她把珠儿弄丢了。

她不能喝……

“咳咳咳……”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你还磨磨蹭蹭的什么，不是要尝孟婆汤吗，快喝呀……咳咳咳……”巨灵又是一阵咳嗽，空阔的四壁出来回声，整个洞府被震得嗡嗡直响，他刚刚生食游魂实在是被齁着了，“咳咳咳……孟婆，快给我弄杯茶来……”

“好好好，茶管够。”孟婆颤颤巍巍地转身倒了杯茶端到巨灵面前，又转过身去埋头熬那锅汤去了。

沈家宝看见那杯茶眼睛一亮，原来这孟婆府里的杯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呀！一丝狡黠的笑容在沈家宝娇俏的脸上一闪而过。

“鬼……鬼圣大人……”沈家宝看着洞口一声惊呼。

“拜见鬼圣大人。”巨灵听见鬼圣两个字那只消失的手臂好像又疼了起来，那里还顾得上喝茶，放下茶杯，巨大的身子跪倒在地上，像一座黑漆漆的小丘。

好半天也没有动静。

“小的不知道鬼圣驾到有失远迎，鬼圣恕罪！”

还是没有动静？巨灵跪在地上不敢动，偷眼向洞口瞅了一眼，哪里有什么鬼圣的影子。一骨碌爬起来冲着沈家宝吼：“你在那里胡叫什么？”

“嘿嘿”沈家宝咧嘴一笑，“眼花了，眼花了，来来来，干杯。”说着嬉皮笑脸地朝巨灵举起了杯子。

巨灵也不想跟她多废话，只想快点打发了这只冤魂回去到鬼王那里交差，举起茶杯一骨碌喝了下去。

可是巨灵没想到，沈家宝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