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害怕回家。

国庆节放假，宁愿去外婆家，俞敏也不想回自己家。

收假后第一天，黄翠兰来到学校。

将俞敏叫到宿舍一角，用抖抖索索的双手，从缝在裤腰上，一个隐秘口袋里，掏出五十多元皱巴巴的钱，递给俞敏，用来交学费，和还刘老师的伙食费。

发现旁边有同学在注视，黄翠兰手抖得更厉害。俞敏心痛地瞥母亲一眼，心想，都是我的错！

交完学费，还掉刘老师伙食费后，所剩无几，下一个月生活费又成了问题。

俞敏理解，家里人口多，太穷，其实继父和母亲也是没办法。

两个月后，木已成舟，估计继父和母亲不会再反对，默认了上学的事情，俞敏这才敢在周末，第一次回了一趟家。

从家里背走几十斤大米，两罐子加工好的酸白菜，两罐子炒好的干萝卜丁。

这就是俞敏一个月的伙食。大米交给学校食堂，每斤大米交五分钱柴火费。

每到饭点，俞敏拿着碗，到食堂打三两米饭，回寝室，就着酸白菜和萝卜丁，下饭。

即便酸白菜和酸萝卜丁，也不敢敞开了吃，得省着点。

食堂有现炒的新鲜菜，一般荤菜俩毛钱一小碟，小菜五分钱一小碟，主要提供给老师就餐。

同学中的大部分人，都和俞敏一样，两毛钱一小碟的荤菜，也吃不起。少数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同学，才敢买。

有一次周末，俞敏回家拿米拿菜。

那天天气很冷，下着雪。

黄翠兰将一块之前和周富贵相亲时，买给她的定情信物，送给了俞敏，一块绿色四方头巾。

黄翠兰对俞敏说：“你还是别读书了，好不好？家里吃饭的人多，挣工分的人少，实在供不起这么多孩子读书。”

俞敏低头搓自己的脚背，左脚搓右脚，心里极其矛盾。一方面不忍心给家里增添负担，另一方面，又实在很想读书，无法割舍。

见俞敏不吭声，顿了一顿，黄翠兰掏出十元钱，摊在手心，却没有递给俞敏，说：“你如果不去学校，这十元钱归你。”

俞敏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狠一狠心，钱也没要，四方巾也没要，抬腿往学校方向跑，边跑边回头，说了一句：“不要找我！我去外婆家！”

没有钱坐班车，俞敏只能走路，距离外婆家十二公里。

俞敏穿一双黑胶单鞋，鞋底有个被石子刮破的裂缝，进了水。里面没有穿袜子，嘎吱嘎吱地，踩着地上晶莹剔透的冰面，很滑。脚趾头到膝盖都已经冻僵，没有知觉了。

不是忘记穿袜子，是根本没有袜子穿。

俞敏一路走，一路怀念死去的亲生父亲。

生父在山上伐木时，被突然朝相反方向倒下来的巨木，压扁了脑袋。

父亲的尸体被村民抬回家，摆放在一块刚卸下来的门板上，整个脑袋血肉模糊。奶奶用一条宽大的粗线洗脸帕，罩住了稀烂的头部。

堂屋里，两个木匠正在忙着赶制棺材。

父亲没有鞋穿，也没有袜子穿，奶奶将自己一双长及膝盖、用针线纳着厚厚袜底的袜子，给父亲套上。

父亲出殡时，就睡在那口来不及油漆的湿木头赶制的棺材里。特别沉，上坡时差一点摔了，俞敏一度紧张到以为父亲的简易棺材会散架。

这悲惨的一幕，经常浮现在俞敏脑袋中，总也挥之不去。有时候，这场景还会出现在梦里，俞敏多次被吓醒过。

俞敏在外婆家住了一天，然后从外婆家米缸里，舀了点米，炒了两罐子酸萝卜，去学校。

米不能多拿，否则舅妈和未出嫁的小姨要生气。

抓住了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俞敏特别珍惜，发奋苦读。

假期回到家里，拼命干活，想打动黄翠兰和周富贵的心，也想弥补周红，同时也想减轻家里负担。

俞敏初三第一个学期那年，农村实行包干政策，分田到户，公社改叫乡，大队改叫村。

二姐周英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与周红一起，成为家里主要劳动力。

周军非常调皮捣蛋，两次留级。好不容易升到初二，自己对上学没兴趣，不肯读了，也早早参加劳动。

这样一来，周富贵三个孩子，都辍学务农，而黄翠兰两个孩子在读，成了吃闲饭的。家里矛盾的火山口又爆发了。

导火索是四个小猪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