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来客》主角不吾芹雅,是小说写手“牛仔先生”所写。精彩内容:它像是也只是一个可触而不可及的虚无缥缈的梦境,无关于当前的过去和未来,甚至造不成一点儿的启迪,仅此而已
评论专区
反派:九世轮回,让女主哭求原谅:这书好看????以前的虐人段子凑一凑算完事了。而且看很多书评说搞笑,结果笑点在哪里,是我笑点太高了? 崛起军工:军工文,装B打脸的革命人生.完全无逻辑的剧情展开.喜欢看言情革命人生的可以看看,剧毒评分.小说就是写一个万能的主角巴拉巴拉边搞军工边演言情剧 不死:很早期的文,也被誉为经典的猎人同人文。没什么好说的了吧,直接推。
第5章 不渝城的螺
沙漠里来的普墨党人沉默不语就仿佛冷眼旁观,坐在矮凳上,只是用口水湿润后的手指搓着自制的卷烟,不瞧着将要睡醒的夺走了他的床铺的姑娘。这普墨党人一如往常,只是胡须疯长,堆积打结,不可梳理。膝盖上躺着一个随身携带的平时放在上衣内侧的口袋里的铝盒,其中塞满了卷烟纸和烟丝。铝盒里面有一个小夹层什么的,藏了十余根火柴。与盒子里的烟丝相比,火柴应该是够用的,他不会一次只卷一支烟,但过每次瘾头毫无例外都只点一次火,新卷的接着将熄的烟屁股,一支接一支抽吸如同换煤球。姑娘翻来翻去将要睡醒,他也预备点火抽烟。
“我快认不出你了。我睡了多久?”姑娘一举从梦境中回到了不渝城,像胡乱挣扎的溺水者被岸上的巨掌揪住衣领而置于空中一样。
“大概一天一夜,昨天的这个时候就在这躺着了。——成规过来看了一次,刚走。”沙漠里来的普墨党人不再只顾着自己的卷烟,说完才擦着火柴。
“我有没有出洋相?”好像昨天的对话正在眼前,她在意了起来。
“不算是洋相,一个睡着的人会怎么样出洋相,我还闻所未闻。”那普墨党人的卷烟里的烟丝大概比香料少,嗅到的只是黄沙漫天的酷热气味。
“我以为自己只睡了一小会,没想到这么久。”——沙漠来客没有接这句话,这只是懒散的怠慢,能省则省而已,不是故意使谁难堪和为难。
桌子上有某种螺类,深褐色,甲壳坚硬如铁,奇大无比,宛如煮茶铁壶。另有河蚌壳一对,闪着银光,如宴会巨盘。其它水产诸如翘嘴和蛙类,正是不渝城的有名特产。不渝城有的是河流,到处是河流和湖泊,没有临近任何海洋。——“我爱人的礼物。”——沙漠里来的普墨党人坦然自若道,张口就来。“但我不喜欢生食肉类,半生不熟的也不行,一口没动。这里的人喜欢鱼生,我却没有这口福。总而言之,不要品尝,结果未知。”
“他把绳索套在了我的脖子上,他不如现在就绞死我。”芹雅痛不欲生,她想。“沙漠来的无耻之徒不懂自己的决绝,或者只是来看看好戏。她来了,看着我瘫睡如猪,在床帮上交合,好羞辱我。我花了大把的时间却做了一件蠢事,没有作为,没有头绪,没有回报。”
“沙漠来客太傲慢了,他高高在上。时候未到,早该如此。上哪里能找到这么样的一块沙漠坚冰?——自行其是,不可消融。”姑娘想。
“我在好的与坏的里面选了坏的,在坏的里面选了最为恶劣的。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连串蠢事发生于我一个人身上,这不得不说是千载难逢。以后走在哪里都称得上是绝佳笑柄,要承受多少指指点点。”她又想,只是躺在床铺里不肯挪动一下。
“我想尝尝那螺肉和河蚌,我有点饿。”她突然来了胃口。——满腹的有关于声讨的经纶,却闭口不言。
“它像是不渝城的象征,不好的象征,负面的象征。——只要将了解的手指头探进去一寸,送进嘴里就会迟疑,像是在咀嚼玻璃渣,更何谈下咽。”沙漠里来的普墨党人不因什么不存在的所作所为而羞愧难当,有点什么咬文嚼字的乐趣,不管面前的直性子能否听懂。遇到经自己之口的又特别喜欢的词汇就会特别着重一下,比如“象征”这个词,用舌头擦拭牙齿,在口腔和喉咙里发音又品味如同新到手的异域烟草。
“他要写什么东西,他要写信。”姑娘想,他看到那沙漠来客掏出信纸和钢笔来。
“我要写一封信,一封长信,要好一会儿。”沙漠来客精准无误地抢夺了姑娘的思考的航线,她却没有得出来客是否聪明过头还是料事如神的结论,还以为理当如此。“这么好的闲暇时间值得我做些平时走走停停所不能做的事,头绪总是会一哄而散,要好好把握才行。”
他从口袋里可以拿出一切平时见所未见的东西,钢笔,墨水瓶,磨损到发亮的小铁夹子,镶着铜边的粉底盒一样大小的凸面镜,如此这般,应有尽有。姑娘像瞧着不曾露面的陌生人一样看着沙漠来客如何拧开纯蓝墨水的盖子,如何用笔胆吸取墨水,又是如何将信纸铺在膝盖上的松木板上从而书写的。——这故弄玄虚的年轻男性坐在室内的窗户下,左手边上的桌角上有数根自制卷烟,除了弹烟灰,烟不离口。写作也应该不是件需要搔头抓耳的困难事,几乎看不出他在动笔和换行时有什么犹豫和思索的地方,像是在走直路和平缓的路。——笔尖的沙沙作响和用短钢尺裁纸的撕拉声一度盖住了远处的街上的吵闹。
“不渝城疫病的流行绝非偶然,也绝非无可救药。早已有之,但是这次非常猛烈,所以给旁人以误解,好像是新式的一样。”
“有一张不渝城常见的牌面可以笼统地解释一下不渝城当前的困境的起因——螺——在哪种释义里都被归纳为不详与失望,不详与失望的种类也是五花八门。‘无数毛绒般的白须穿壳而出,外壳藏污纳垢,又长了人的遍布肉瘤的手和脚,令人作呕。’——一个入乡随俗的沙漠居民的言行难免会受到当地风气的影响,可为便于理解其中的渊源,也算是有意之举。笔者当年在直被沙漠由普墨城人资助的诊所里就见识过同样的一张牌,可那不过是用于医学的学问普及,笔者并不知道它的另一个身份。普墨城北区的医生治好了数位南方来经商的病患,就病患来时半死不活的状况来说,其医术不能不说是妙手回春。——因此笔者异地相逢加上所见所闻与往事逐一对照不难发现两者之间何其相似。也像沙漠见闻一样,病患肚子胀鼓鼓如同气球,又滑稽又病态,其它惨兮兮的症状远非北方居民可以想象。——因螺而起的疾病不止这一种,其它依水而生的根源大概相通。白线或蠕虫或怪模怪样的虫子长在了眼睛或五脏六腑里,总之需要详尽探察和猛药去疴,听天由命就大错特错了。”
“这猛药如同撞角,这‘普墨城的撞角’应当来自普墨城。笔者自幼受过普墨城的教育,自认为救人于危难之中是一种美德。——又何尝不是呢?用刀剑去救人于危难之中?至少不是现在,现在不合适。将医学视为撞角就无疑非常可行了,不突兀,道义上也无隙可乘。”
沙漠来客又罗列了数条来细谈利弊,而其所谓的长信就是抄写几份来邮寄给沙漠和长泽湖以北的可响应和左右所说的“医学的撞角”的普墨党人。“普墨党人意气风发,热情充沛,应该不会漠然置之。如果收信人不是纯粹的普墨党人,几率更会大增。”
姑娘越来越急不可耐,沙漠来客的书写几近没有尽头,这越发无趣起来。又因为——自己的盲目乐观遭到了打压,虽然一毛不拔可自己终归还是两手空空的,所以等于原地打转。“本想空手套取些什么,一个壮硕的男人或一本可歌可泣的俗套爱情故事就很不错,不枉此行。”——泥塑木雕,嘴笨口拙,但她不肯承认,只是异想天开。
“为什么要聒噪呢?如果你提前知道了以后的所有生活的所有细节那还有什么可期待之处?——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想象出我的感受,我眼前的一切男男女女都是全身**裸的,连一块兜裆布都没有。再生长下去,连共情都会缺失。”沙漠里来的普墨党人的言谈的“私货”众多,可以为以后的一个个海市蜃楼般的神奇故事作一个前言和大纲,听者稍加整理也不至于因为束手无策而颜面扫地。
“你的爱人没有邀请你到她的宅邸里去?”她带了点幸灾乐祸的酸水道,不明白此时是否需要一段深思的停顿来缓解一下驴头不对马嘴的局面。
“不瞒你说,这是我第一次与她相见。昨天或前天就觉得这私会大可不必,可爽约又不是件值得吹嘘的事,肯定会有损于我凡世间的声誉。所以,只言片语,匆匆结束。”
床铺上仿佛长满了钉子,姑娘立即坐立起来,脚掌搁在毛糙的石板地面上,上半身挺直。希望刚被泼熄,如今又重燃了。
“太简单了,太复杂了,用处不大。女士,您与我同行是不能体会到这世间的苦与乐的,可您哪怕独自经历一点儿,都会觉得大有裨益。”沙漠来客像是在朗读信件里的内容又像是在对芹雅说话,她无法分辨。
沙漠来客将信纸叠好塞进三个信封里,嘴里叼着最后一支自制卷烟。“有时候,您待着不动,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发展到至臻至美的境地里去。——别人认为漏洞百出?我不这么觉得。我要出去了,您有什么急需的,我可以让朋友捎带给你。”
“没有。”姑娘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但又很肯定。看着沙漠来客将一切手头和口袋里的小玩意儿用湿布擦净和码好,在最后一支烟燃到嘴角时收拾完毕。
“留在这里吧,我又带不走它们。”这沙漠里来的普墨党人一去不复返之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普墨党人带着他的真名与壮如牛的身体就此走向了毁灭之路,于傍晚被绞死在了不渝城的广场之上。——这姑娘错过了当天的一切响彻云霄的轰动事件,直到摄政王的胸甲骑兵抬着沙漠来客的尸体穿过街道时才惊闻死讯。——推门而出,瞠目结舌,转瞬之间泪如雨下。
“他的死并非没有意义,各位,但现在不可明说。”头顶铜盔的胸甲骑兵想用牛皮鞭子驱散围堵民众又改用双臂拦阻道,“他不能死而复生,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为什么发展成这样的不可相信,他怎么就惹怒了当局,怎么就被绞死了。”——五十名甲胄闪闪的骑兵破开鱼群般的人流前往城外,一条直路,不可阻拦,没有转弯。“这不是真的,万万不能。”
“他死了。”成规于漫天的愤懑之中扶着她的肩膀确认道,“即便只相识了几天,我的心里也不会好受。——我要做的事又多了一件,只怕他们的血不够流的。”
成规更壮实了一些,这几日的浑浑噩噩还没有摧垮这男人的身体,反而受益颇多,连纹身都重新上色了一般。这几天等于一去无影踪,不是泥牛入海的有限无奈,应该是如鱼得水才对,这里的生活值得他热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古语总归像是诘责,只是方便理解拿来使用一下。——街道上的那群鼻子和嘴唇上穿环的小子就会发现这么一个异乡人的极端,他们不是并驾齐驱,连脚后跟都不及。
“他有的是荒芜的历史,他不受一分一毛的阻碍。”“他总不能接受这法度吧,这法度与异乡人无关。”“无需开口,他只要让我们瞧着就足以成为我们的榜样,又为我们所用,说服我们自己,说服我们的亲邻。”“不是刀耕火种,不是粗制滥造,他的纹身非常精致细腻,简直是无价之宝。”“与长发女郎的相拥而眠相比,这纹身明显更独特更有吸引力,远超性瘾。”
他随后便离开,留下了数百个铜板。只在自认为有必要的时候出现,比如痛饮酒类后记忆模糊,被**和姘头搀扶,吐出鱼骨和血液,彻夜讲述一个个人名混乱的已重复千万遍的陈年往事。——先是丛林,接着是寻欢作乐,直到记忆力耗尽再也讲无可讲为止。滔滔不绝之中不忘斥责芹雅的过错,大小事无不记起,细节无可挑剔,两次重复的话里说不错三个字。“每次搀扶着的娼妓和姘头各不相同,他没有在清醒时出现,离开时也从未醒过酒。”——直到芹雅搬离现在的住处才暂时免受其扰。
一个自称“卞布”的少女随后拜访了沙漠来客的陋室,痛苦难以掩饰,老是在开口之前流眼泪。——“之前提过,他那只有一面之缘的爱人,富商和拥田一万亩的地主的女儿,不食人间烟火。——有些自大的情种就说会为了这么一副无瑕的躯体送命,可以死在她的**和**上。臂膀和脖颈白皙,稚嫩如婴儿,适度的涂脂抹粉,但不瘦弱。”
“早知如此,我绝不会让他去冒此风险。”卞布是不善于交流的,两个人相差无几,尴尬的沉默居多。
“你我相似,但我听亦步说他从未有过什么迫切需要帮助的朋友,除了你。——如果你有什么难处的话,我愿意相助。”——她没有久留,也没有说出相助的种类,恐怕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又在某个时间点猛然抬头吸气,止住了眼泪。
芹雅却感到了一种貌合神离的生疏,有时候道貌岸然就在两人之中,不确定是哪一个。——时间短暂,怎么会生出这些长久的情感的,不可想象。猛然间会感叹自己就要受到这小城的不胜其烦的烦扰,在地主的女儿离开之后就惶惶不安起来。——她离开时看见沙漠来客的遗物,钢尺上刻有他的姓与名,拿起抚摸却没有说要收下。于是,这偶遇的变幻莫测的**还未来得及成长就焚毁了,自现在到不可触及的未来都仿佛不复存在。
只有芹雅自己去参加那殉难者的葬礼,其他人只有摄政王的胸甲骑兵和将会参与另一场狂暴之变的不渝城公民。——沙漠来客的短暂人生差不多就要在这坟冢里结束了。“要么眼泪早已流干,要么铁石心肠,总之无人有眼泪可流。”
只有中校的态度是最为肃穆庄严的,其中自有军人的固有的冷静,更有那长久以来的百折不挠的阅历的辅助。“波纹城的军人世家,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他那刚成年的儿子,都曾在或正在红刺槐团服役,曾服役的无不记录良好,正服役的无不前途无量。——也许不是众所皆知的一点是,红刺槐团并不一个团,而是两个半。——波纹城内一个团,波纹城外一个团,还有半个集中在某邦国服役,视展现君威的要求而调动。所以他是这半个团的中校,也仅需中校的军衔。”
变革伊始,一切都仿佛有据可循,如果暂时抛却立场的桎梏,如果是坚决的和不留私心的,说不定还可以让满意的人居多和让大头落在大多数人的口袋里。“中校雄心壮志,他像他的父辈,又好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不戴白手套,手指手掌的茧子厚如炮盾,看着就像是抓铁有痕的,而不是嬉笑的一贯作假的自我毁誉之人。”——也许观察有失真实,但不妨往好处设想一下。
不渝城没有火葬的习俗,沙漠来客下葬时只有最为便宜的棺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花费钱财的地方。“只是用铁锹埋完土而用匕首往当作墓碑的橛子上刻字时人们才知道他的真名。”——“沙漠里来的普墨党人——其后是他的姓与名。”“波纹帝国和它的邦国们的书写是从右往左的,而沙漠居民与普墨党人们的书写则是自左往右的。所以如果不认真观察,那墓碑的简陋程度就会叠加辨认的难度。——不久之后,连橛子上的字迹也被尽数削掉了,再往后连橛子都被楔进了坟地。除了当时特地记录的人,再也查无可查和找无可找。”
浊骨凡胎需要多久的记忆力最为合适?五年?十年?总会忘却的,总会烟消云散的,总不能永存。——沙漠里留不住的普墨党人在别处也不见得能留得住,也不见得能在别人的记忆里扎下根来。——沙漠里的普墨党人或旁勃党人可不是胡杨,定居沙漠只是这些年来更北方的建筑技术涌入的后果,而不是早已有之。他们是商队,是商人,是边境水草丰沛的养马人,是马背上的驯鹰人,而不是驯良,不是原封不动,不是耕作者。他们来去自如,不可强留。——正如沙漠中猝不及防的死亡,被啄食,被掩埋,再也无法寻找。——被遗忘或许没那么悲哀,生者不必过度渲染,而死者是没有悲哀的。“需要浸泡在时间,时间从不会糜烂。”
谏言,嗯,直言更正确一些,毕竟那沙漠来客只是一无所有的无名之辈而已。直言引发了震怒,又因为假冒来访异邦宾客之名行冒犯君威之事,总之难逃一死。只有通天的权势才能让他免于劫难,而当时不能指望任何一个人来劝阻那么一个女王,她心意已决。——这是变革的必由之路,总不能既不流血又要满足诉求,肯定要留什么代价才行。“一个沙漠青年丢掉了他的性命,邦国的女摄政王依旧无动于衷,这才更像是常态。”
不过,这件事会无人知晓吗?各位,怕是不能。自那沙漠里来的普墨党人被吊死在广场之上就满城风雨了,而真言的狂风席卷北方的沙漠和冰原也不过一夜之间的事。“不渝城的女王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来补偿一个普墨党人的牺牲?——在普墨党人的法律框架下是不言自明的,而她却不自知。”——普墨党人的《铁拳》次日就如此锐评道。
“不渝城的刑法的依据究竟出自哪里?——我社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波纹帝国民法典》或《波纹帝国刑法》之类的东西,波纹帝国近三百年来也从未听取公民或时代的意见修订或制定新的,难道是出自上任王的嘴巴?还是这一位的嘴巴?”
“一位公民也好,一位异乡人也罢,如果以言语冒犯的是可以并肩走的同龄人,他是否还会被吊死在那绞刑架上?”
“摄政王是否生来就是戴着金首饰的?那年轻的普墨党人难道生来就是戴着枷锁的吗?——那她生来在食指和无名指上戴了几颗?普墨党人的枷锁又有几斤几两?”
短刀团之叛并不算是北方之众与波纹帝国的保守派当即决裂的理由,因为原本增援转而围剿的红刺槐团搜索多日无果,叛变者音信全无,人间蒸发一般就不能说受了北方的唆使。除非说北渡长泽湖未果而被人鱼吞吃了个干干净净,否则难以怪罪于兵强马壮的威胁日甚一日的普墨党人。退几步说,即使叛变的明证堆积如山,又能改变什么此消彼长的事实呢?纸扎的帝国军队的毁灭甚至不需要普墨党人的亲自过来吹一口气,除了少数的几支,他们的精神风貌连自己都哭笑不得。“应该出现在妓院或戏院里,而不是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因为妓院或戏院里不至于丧命。”
从葬礼上返回租住的住处后,芹雅就在无度吞咽尚未泛酸变质的螺肉和蚌肉及其它的碟子盘子里的鱼生,蘸着酱料,胡吃海塞,胃口之大,直到吃无可吃,连汤水都席卷一空。“此次进食几乎是平时数天的量,形同身孕。”可隔了一夜加一个白天,肚子再也未收缩一点,不渝城的传统生食在肠胃里堆积阻塞,有如蚁噬般的难忍煎熬让她痛不欲生,在房间里面满地打滚。这来势如此迅猛,像刚听到雷声,雨点就落了下来。“偶尔呕出的黄豆芽一样的扭曲泛白的虫子刚落到地面就四处爬咬活物,被脚碾成数截依旧不肯罢休。”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沙漠来客的推却及那告诫之词。“奋力挣扎直到动弹不得,奄奄一息之时也未爬出她的住处。”
“自认为将暴毙于这不渝城内,连自己是否蹉跎的岁月都没有来得及回忆一下就不省人事。——倒在地上的时候肯定是不美观的,谁也不会看到这么一个凡世怪胎,将反复折磨每一个埋葬尸体的人的梦。”直到口腔里的浓烈药水味道将她呛醒,直到手掌所触及的肉身不再肿胀变形,又闻到阵阵袭来的沙漠香料的味道时,才疑心自己并未死亡,甚至觉得更像是刚摆脱毛骨悚然的噩梦而最终醒来于这阳光下的小城一样。
“吃完药后,你吐出了整整一桶的寄生虫。——我在北方经常给马驱虫,但也热爱医学,热爱人的医学,特地学习了一段时间,算得上是个庸医。它们太好动,有点野性,但又都是精挑细选用作军马的。——我可以骗它们吃药,那么撬开你的嘴也不成问题。在治病方面,我觉得人比马更听话,更容易接受这些怪味药片。”
来人明明就是被绞死的那个沙漠里来的普墨党人,声音,长相,又自信又懒怠,故作神秘又成竹在胸。——“假不了,还从未听说这世上还有什么类似的严丝合缝的造物,那么他一定是起死回生而不是故弄玄虚的赝品。”——震惊之余难掩大病初愈的狂喜,芹雅不断追问他是如何瞒天过海的。
“不可能啊,一个人怎么可能既死了又活着。”她要从床头爬到床尾的矮凳上的沙漠来客的所在,想看看他是否货真价实,但被那牧马人铁钳一样的双手按住了臂膀。
于是她讲起了这数日以来的连续不断的凡人苦难,如何悲痛欲绝,自己的所爱如何在梦境和现在被证明是梦境的现实里被绞死,而她如疯癫一般无能为力和只能坐视。再也无法抑制她的不露痕迹的情感,在每句话的句尾添上这位沙漠来客的名字。讲了每一件事,每一个生动的难过的细节,如诉苦的儿童。
沙漠来客耐心倾听和认可了其中大部分观点,只是不承认讲述中他写完信外出的那段时间的胡言乱语。——“只是去寄信,并没有去觐见摄政王和被绞死。——简直一派胡言。”
“大概是我的朋友。”——他轻描淡写道,毫不悲伤难过。“两三天前,你在门外这条街上见过我的朋友。除了他,这里上哪儿找第二个普墨党人。我与他长得相似,连名字都一样,经常有人弄错,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她看不出这普墨党人是不是被埋葬的那个,刚刚不正是被沙漠来客的长臂所安抚了吗?“默认,许可,这盛产浪子的沙漠里还有这样的温存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只是为时尚早,但愿这热闹的无趣的虚无之地少自我制造些事端,以免破坏这对异乡人片刻的宁静。
“那些沙漠来客不可捉摸,不像北方的野人那样直接,不像南方的蛮子那样含蓄,每一方都占有一点,好坏均沾,油腔滑调。”这与往常心如铁石的那个大不相同的小伙子让姑娘踩在矮凳上,嘴唇贴着她的鼻子说。
“那他吃人肉吗?”她已如痴如醉,简直头脑发昏。
“煮熟才行,不吃生肉。”沙漠来客的肺部无疑是干燥的,混合着盐粒一样的沙子——不过微乎其微——钻到了她的鼻孔里,令她发痒。
“它为什么不早来?”她的回答文不对题,莫名其妙。
“晚来有晚来的好处,早来有早来的好处。——弥足珍贵的永远都是极少数。你想一想,不渝城,波纹城,沙漠,荒山野岭,一天会发生多少匪夷所思的怪事,我如果不及时和有意地择选,会更换多少这会流血会骨折的肉身。”听者无意,不得其解,只认为这是男人的脱口而出,只认为他也在窃喜。
“凡人的体魄,凡人的内心。”当这慷慨大方的赠予尘埃落定之时,与门外的售卖堪称前瞻性的灯泡的吆喝声同起同落。一切超群出众的和鹤立鸡群的旁观者的针眼般的光芒如地窖塌陷般猛然褪色,又只是藏起而不是灰飞烟灭。
当晚没有什么欢愉的内容,芹雅和沙漠来客一致认为这交合的到来还为时过早。没有成婚,没有家长或直系长辈的许可便不能成婚,现在也没到在道德的藩篱外胡作非为的程度。——两人大概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实际上只是羞于启齿。不管沙漠来客如何,波纹帝国的衣着朴素的愚夫俗子们总体而言还是保守内敛的。没有其它的什么原因,传统而已,据说波纹帝国的公民自学会写和记之时就是这样,足有三百年的历史呢。至于到底是具体于谁而言的传统和内敛,无可奉告。“至少旧王不是,他情妇成百上千,也没有见得这其中哪一个的交合遵循了传统和规矩。不渝城哪里都在流传经情妇之口传出的与其交合的新奇花样,如果编纂成书,势必长篇累牍。”
沙漠来客一直在城内找些玻璃器皿,或者什么透光的漂亮杯具,白天出门搜寻购买,晚上则在不渝城内外的大小河流捕捉各类螺、蚌和蛙。——不知疲倦,又一丝不苟。数日来做了数百个,直到收集的每一种螺和蛙都重复一次才住手。
“是为了医学,不是为了果腹。”他老是浑身带着臭泥又叼着卷烟道,“这些事情的回报不是现在能看到的,需要时间。——我免去了普墨城来的学者们的多少劳动!”
房东的抱怨的喋喋不休令亦步厌倦,成规的醉酒打扰令芹雅恼怒,终于堆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我要去买地,我要搬出去,今天就能实现。”他一语惊人,“现在只有地主的地好买。”
芹雅不忍看到不渝城里的痛苦,于爱人走后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想找到被称为“药”和“药瓶”的已治愈自身重疾的东西。可任由她心急火燎或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因为根本不存在,不存在这样的药物,只有大包大包的烟丝和卷轴一样的卷烟纸。
沙漠来客出门便看到行骗的把戏,在一切惶恐不安的时间点上反复上演。——同样的身份,但不是同一拨人。以其所拜偶像之名,花钱赎买得救之道,与不渝城的地主的所作所为有异曲同工之妙。
疫病的严重程度已触目惊心,那些脾脏肥大又形容枯槁之人在无望地饮用实际上泡着铁粉的药酒,或者在身上胡乱涂抹以消灭如汗毛一样的冒出的寄生虫。有国教之称的“青油教”于不渝城的头目们正搭了两张桌子当街售卖,童叟无欺的价格,一千铜板就可以领半瓶之多的特效药。——帝国居民老是念错这两个字,甚至连书写都难有一致的,只能说它过于拗口。与以往不同,这次信徒们付钱至少拿到了些什么尽管无用的东西,又虽然和明抢大差不差。
青油教也好,或者什么相似的读音的宗教,在整个波纹帝国所充当的都是地位尴尬的弄臣的角色。方圆大地上没有宗教的植根已久的历史,它是新到的,可以和注定短命的波纹帝国比较一下历史的长短,而不是同这片土地上的文明相比较。“它太愚钝了,它漏洞百出;它禁欲有一手,但供奉更有一套;皇帝的盘剥已经苦不堪言了,不能同时侍奉两个皇帝;不能将所有信任给予一个从不显露神迹的异乡人,离题万里的神迹不算是神迹。”
“那些受骗的居民是真正的蠢人,可以同情但不值得多看一眼。皇帝也只是表面上的尊重,他可不会将外来的什么神灵置于自己的卧榻之侧。”他想,以稍显聪明的明事理者的心思。
赎买土地的地点在城外城内的一切地主的府邸门前。——不渝城的变革者更喜欢“赠予”这个词,因为“赎买”包含了搬弄是非者的不怀好意。不渝城的权贵从未给它命过名,想展现变革之风,又不愿无人不晓。一些好大喜功之人吹嘘一通,就险些带偏了变革的本意。
“农民卑躬屈膝,地主趾高气昂,仿佛变革只是改名。”
沙漠来客买到了十亩左右的田地和差不多同样面积的杂草丛生的河沿。虽然他不是不渝城人,但他可以一次付清这笔钱。这块地也足够偏僻难走。这也就成为了当时在场的另一位同样来自北方但是居于普墨城的学者的笔锋的核心。该学者诚心诚意,沙漠来客也不好推却。
“沙漠,或者往北,那里的生活要比这里好上不少,为什么要到这里受苦受累呢?”学者戴了顶麦秆做的渔夫的帽子,破烂不堪,如鼠类啃食。黑框的眼镜腿断过两次,镜片磨损如沾着朦胧不清的水雾。
“如果是刚来的那天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会说全是偶然,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全拜偶然所赐。可现在我觉得,在这荒郊野外待上数十年乃至一百年也并非不可接受,我在哪里都能见证震古烁今的时间流转。”
“只是要苦上不少。你在为军队服务吗?”
“我确实是在为军队服务,有着普墨党人的称号。但我在骨子里更像是一个草原上的牧羊人,基于我的身份,我关注芸芸众生的命运,而不是上层发号施令的狂人及工贼的命运。”亦步的这番话令学者钦佩不已,刚才还在的隔膜被瞬间驱散了。
普墨城人或普墨党人没有什么秘密,他们的脏器裸露在外,三两句话不离宣泄的不满。很多对立非常尖锐,一句话稍微停顿,话锋就调了个头。“我与这普墨党人交流却没有障碍,他的坦诚相待甚至让我对典型的狂徒们的固有印象好转不少。——只是在此地,离开此人便要失效。”——这已经是此学者多年以后的犹存印象了,彼时的大事不比现在少,也都只会更加令人抓耳挠腮。
“除了这件事呢?——买地之外。”那学者热血顶上了脑门,看到了倒毙的民众一个接着一个,再也忍不住了。——精力看似无限,却又无计可施。
“我应该可以尽我的一臂之力,将他们从疫病里解脱出来。医生就要来,医生们还未到。”沙漠来客不想受这挟持,看着那浑身因空前的人间疾苦的感染而震悚而亢奋的学者又应允道。
沙漠来客的面目不可详述。见过此人的不在少数,但没有哪个能准确地道出有什么异常。肯定是有长相的,他又不是兽面人身的怪物,不至于过目不忘但也应该有迹可寻。可一旦他起身离开,又立即忘记了他的面部特征。——存在,又忘得一干二净,但不能索性说没有这么一个人和这么一件事。“可时间转动个半个白天或半个晚上,这种遗忘就不可逆转了。——除了普墨城的医生,没有谁来扭转这绝望的颓败和颓唐,最严重和最惨烈的部分就此被抹平了。”
“他随地拿起一个有缺口的瓷碗,借了半碗凉白开,就此开始了其施展神迹之旅。——碗里的水流之不尽如不停歇的山泉水,有药水的味道实际上又无色无味。”
“那些已死和濒死之人,嘴唇只要沾上碗里的水就立即死而复生和转危为安,随后吐出体内的一切恶心的令人犯怵的虫子。受到疫病的损害但不至于马上丧命的居民的嘴唇沾上也有同样功效。只是抽掉五支或十指卷烟的时间,五万或十万人免于死亡,不比沙漠来客买地的时间长。——总之,在普墨城的医生大规模到来之前没有一个人因此丢掉性命。”
学者怕是此事唯一的记忆不受干扰的亲历者,他从未在任何私人或公共场合泄露此消息,因为他自觉不可信,也不必制造连自己都拆不了的台。“荒谬绝伦的事情够多了,不差这一件。”
“又能如何呢?”沙漠来客将那瓷碗投入一口水井里后说,“专注于你的文章吧,我可以出谋划策。”
“一个北方同胞,所以我不能用他的真名,他为我的考察提供了很多帮助和至关重要的解决问题的思路。”——《普墨城人日报》。
“除了不渝城里的玩具一样的列车,其周边正在建设可堪一用的货真价实的铁路。自然也可以顺着这铁路到达沙漠和长泽湖之北。唯一不协调的是,铁路两侧的农民完全是一副落魄的模样,缺衣少食。”
“据在场的普墨党人所言,地主的表现依旧像个老爷,付了大价钱买了土地的农民依旧像个昨天的佃户。——很多人反而因此倒欠一笔。疫病肆虐就在此刻,未能前来的农民大有人在,而已赎买的不知道口袋空空的他们接下来如何求生。”——《普墨城人日报》。
“疫病的全面爆发与不渝城的以土地为核心的变革之风哪一个更称得上此时的居民的全部关切?这值得讨论。‘疫病还是赎买?’经历过这段时间的,会认为这明显是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是相提并论的理由。又有一说,疫病之蔓延也好,赎买土地也好,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烂事的两面。原本占有的并没有失去什么,而变革之名下的以离谱价格买回土地的反而成了要叩头和感恩戴德的那个。——除了后者,皆大欢喜。”
“不渝城发生的一切都在或多或少地影响周围乃至波纹帝国和北方佬们的敏锐或迟钝的耳目,挑动,挑拨,远超它自身的体量所含的价值。没有理由,可就成为了今后很多熟知事件的源头。”
“以中肯的角度说,李诘医生是带着救死扶伤的高尚医德前往不渝城的,尽最大可能解除不渝城的病痛折磨。我社相信,同行的实习生们一定有同感。但到了不渝城,也一定会有不快。倒不是因为病人身体上的病痛折磨人心,而是麻木的风气俯拾皆是,纵使有起死回生的医术也难以振聋发聩。一场唯利是图的变革的恶劣影响正好比正在猖獗于人世间的疫病,而它本来不至于如此。”——《普墨城人日报》这样评价不渝城的如今大事。
“现在看来,真正的受益人,不渝城的变革者及其所谓的变革,都可谓是蛇鼠一窝。这样看来,称为‘变革’实属自欺欺人,明明是两个罪人之间的谦让。”——《普墨城人日报》。
“请问《铁拳》的各位杜撰者们在这其中积极促成了什么?——哪一方面的好处见得到其东奔西走的鬼叫的成效?他们属于这变革的哪一方?——希望他们可以对此作答。”——《普墨城人日报》的这番内讧般的言论是常有的,不足为奇。
沙漠来客有时候亲自动笔写下自己的观点,学者也不推辞,除了错别字,基本照单全收。
“我只是写出了你要说的,这怎么看都是一种慷慨。慷慨能否算得上是一种美德?”未等学者回答,沙漠来客马上补充道:“这是一时兴起,不是慷慨,不要把它当成慷慨。雕虫小技?——算是吧,我今天稀里糊涂地多做了一件事,这件事毫不费力。它不是我的本意,又尽在预料之中。但请您务必牢记,不渝城一向如此,所以相当于无事发生。”
这一番自问自答结束后,沙漠来客就此不告而别。
沉默不语不是灵魂出窍,而是沙漠来客的神性在现在膨发到了极致,蝼蚁的声响微不足道。他早就知道,没有一条但凡是冲动或**的思绪可以经得起这异域的考验。开门见山地说,沙漠来客在等着它消亡。结果是早已注定的,它无处藏身,沙漠来客明晰每一个结果。
沙漠来客不会在不渝城停留,不会在这方圆大地的任何一个以土地为落脚点的地方停留,因为光亮太过夺目耀眼就会把这弹丸之地烤成焦土,而一旦许诺,信徒的狂悖无道就会兴妖作怪。在凡人不可解剖的神迹尚可计数之前,默不作声地离去是有益于诸位的,背负的骂名也会比赞誉少。——沙漠来客不因为狂信徒的作孽而活着,也不因为凡人的货币的供奉而活着,他是荒唐故事的明火执仗的主谋,他也是这整套内在逻辑的自圆其说。
自从麦田和杨树在不渝城的东北郊外降生以来,就没有任何人能准确描述那里的究竟。有人看到麦田和杨树,走近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只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烂泥地而已。有人看到却认为麦田不过是挥舞着尖刺和利刃的钢铁活物,将冒险者扎成血人;河沿上的杨树林则是扎根于深不见底的沼泽地里的,连最轻飘飘的羽毛都在接触的刹那被猛然吞没。无论怎么说,旁人不愿或不能探索其中。而反过来看,它们又像是天然的又不可穿过的边界,将一切凡世间的杂质拒之门外。
凡夫俗子只有在沙漠来客的引领下才可以探索和惊讶于其中的奇妙,这也是唯一的途径。从清晨的雨露开始计时,麦苗如何破土而出,杨树叶如何攀上树枝,它们在正午最为茁壮和翠绿,黄昏一到就在金黄和枯萎之中纷纷落地。“时间飞速流转,时间又静止不动;它们终将逝去,它们总是重生。”——只因其女伴的到来,麦田收起尖刺和利刃,杨树林的树根下的沼泽地变成坚实可靠的沃土,这是沙漠来客拨云见日的一切令人费解又震惊的轶闻的开端。
“您有一次进来的机会——出去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沙漠来客穿行于此地的麦田时说了一句。他特地停住了脚,不让麦穗与衣物的沙沙作响影响了各自的听觉。
芹雅听到了却不得其解,沙漠来客的语言也没将她从周围的恢诡谲怪中惊醒。这中午的小麦已没过头顶,酷热难耐仿佛自己不是身处冬季的不渝城而是实实在在的直被沙漠。
麦田和杨树林不过是这无边的空旷的另一个世界的障眼法,走到河沿上就“眼界”大开了。虽说这世界里仍不乏无处不在的麦田和杨树林。——有泥泞小路,也有平直的直达天边的空中楼阁的宽阔大路。但不管到达哪个穷尽凡人的想象力也不能勾勒出来的目的地,不管附近是不是繁花似锦,它们总是在道路两侧种植小麦和杨树时毫不吝惜。——它们也同身后的小麦和杨树一样,经历着不限次数的生死循环。
那真真切切地漂浮在云层里的圆盘飞行物被无数舷窗弥散出的五颜六色的闪光围绕,它也会在沙漠来客的手指的牵引下在云缭雾绕中载浮载沉。收放一会儿之后,沙漠来客令那“看似可以容纳一个世界的庞然大物”奔其而来。“它没有声响,没有掀起风暴,在转瞬之间到达了头顶,连周围数十里的太阳光都被遮住了。”
“你应该见识一下所有伟大的事物,不管它是不是独属于这人世间的。——别害怕,它不是穷凶极恶的暴徒,它只是个驯良的甲壳虫。”那巨型圆盘如轴承般缓慢自转,在离地百米处放下可直抵底部圆心舱室的深蓝色长梯。
姑娘在这不可言状的雄壮“神迹”里无所适从,除了眼前的男人,她质疑一切。“如若不是谋财害命的谎言,找不到其它的任何理由。”
“没有什么可以说是对我而言的分庭抗礼的或势均力敌的人或事,它或他们只是构造简单的无忧无愁的虫子和尘土,它们无知且单一,你不能说它或他们能造成什么困扰。”沙漠来客捕获了她的所思所想,有的放矢道。
“我可以立马承认,我看到了所有的伟大的事物,我只是不明白,我只是看不懂。”她执拗起来就像是挑食的孩童,正如其一概不知但又固执己见的早期过往。
沙漠来客用手指弹走了一切令她恐惧不安的东西,没带着灰心丧气,好像早有预料。——又是眨眼之间,这空中已无异于凡世间的萧条冷寂了。——连那空中的楼阁和连接天外的长桥都被吹散和抹净了。
除了四通八达的道路之网,眼前就只有无边的杨树和麦田了,它们互相包裹或环绕,顺着平缓的长河向极远处涂抹,直到变为一滩无法分辨的色块。阳光不再炙烤大地,地表也没有肆无忌惮的狂风,这里像初春那样暖和,像中秋那样凉爽。即便赤身**,也不会觉得不适。
“世界伊始就是这样的。”她脱了个精光,不再羞涩,仰面躺在草地上。“刨除那所有,只留下这些就足够了。”
但这近乎意乱情迷的热烈不是可以久存的东西,它来自于凡世,带着凡人的多情善感,在起伏不定的路途上磕坏碰碎,又扎伤自己和旁人。可颠沛流离的姑娘的热烈是诚挚的,“随波逐流”不是她的本意,因为急切过度而错误估计当前的无趣也情有可原。直到现在,她都心满意足,甚至骄傲了起来。——将热烈视为本性,视为胎记,总之与生俱来,远非花言巧语所能剔除。如梦如醉,迷而不返。
她侧身躺着,用右臂的肘部和手掌撑着自己的短发下的脑袋,左手手指则在捕捉草里的青虫。虫子顺手腕爬向肩膀,这瘙痒令她发笑。她趁机望向那沙漠来客,他却无动于衷,既不询问发笑的原因,也不留意她自认为的**的绰约多姿。
到现在为止,好奇姗姗来迟,它在女士低头抓痒的瞬间到达了顶点却不发问。“这到底是不是虚无缥缈的梦?它将我带入了何种境地?”——她不得而知。姑娘的质疑不是为了钱财,这方面少有踌躇满志的兴旺发达的念想。
“我的爱人来自于神秘沙漠,如果他做出点神秘莫测的事情来也不足为奇吧。”这想法不可能出现在不渝城或波纹城的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头脑里,他们没有这么大胆,没有这样的不顾一切,面对鬼使神差般的怪事自然要拼命质疑。只能说,她对于沙漠里来的普墨党人的信任是不容动摇的,哪怕现在要去送命也一样。
她所要追求的那种快乐是隐约可见的,进食的快乐,**的快乐。——前者无法自制,后者不便言说。现在还不至于忧虑,只是很轻微的症状,和那只青虫造成的瘙痒差不多。
“这里很富有,这里很穷困。”沙漠来客的语言有着浅显易懂的耐人寻味。
“你为什么会觉得饿呢?——因为你顺路把你的胃带到这沙漠里来了。我习惯把这里称为沙漠,小麦和杨树也像是长在沙漠里的。”沙漠来客的关怀和解释只带有**的女士肌肤接触青草的根部的那一丁点儿的凉意和漫不经心,芹雅却完全感受到了并放大了百倍。
裸女如坐针毡,原由正是其讲话刺耳。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比沙漠来客的甜言蜜语更稀罕。因为所谓甜言蜜语只是无中生有,除非是阿谀奉承。
“这么一个不懂情爱的丈夫,只会出语伤人。”她想,不是出于一时的懊恼,可也没有从中想到太多的其它东西,灵光乍现只是少数情况。
“腹中空空的问题不是主要的,因为最震撼我心的,是那衰老的啃食。我至少不会在这时把梦境与现实弄混,它并非一蹴而就,它的细节十分丰富,每一个都经得起推敲。它如何爬上我的手指,它如何萎缩我的**,又如何抽走了一切青春的容颜而只留下的手脚僵硬的悲哀暮年。在天黑时驼背如虾,眼皮或一切其它皮肤都耷拉了下来,头发全白又稀疏,嘴里没有一颗牙齿,移动一步仿佛都要无穷无尽的时间。我惧怕这些,不能只把它当成虚张声势的表面文章。”
“我的难过也不在于经历了自认为的单纯之爱之后还保留了处女之身,连爱人的爱抚都没有一次,空手而来又空手而归。”
“没有牙齿,无法咀嚼,只能由年轻的爱人喂食流食。——他仿佛在抱着一具干尸。”
“我在衰老,好像马上就要老死,他却永远年轻,和初见时一模一样。”当她在第二天清晨恢复了刚成年时的青春面貌时对着沙漠来客用锤子敲敲打打了半个晚上所造成的铜人说。——她已经离开了沙漠来客的世界,以无以言说的理由带着他料事如神的慷慨大方的以铜人为主的赠品,走出尖刺与利刃的麦田后就再也无处找寻刚才的回头路的踪迹。——这郊外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麦田和杨树,它没有也不曾出现过。
“纯粹无瑕的精神世界——的集合,现在是。”沙漠来客在为铜人拧紧最后一枚位于后脑部的螺栓时说,“你现在活过来了,无需教导,已经成才。”
“称你为‘黄铜’或‘铜’都可以,不过后者更简洁。”这是铜人的灵魂正式藏身于那铜头铁臂的外壳时“听到”的最为易懂的表述。此时他虽有着“照猫画虎”般的凡人的四肢和五官,但那又只是“徒有其表”而已。铜人没有进食或睡眠的必要,他是完完全全的寄居的魂灵,视聚集和分散程度能看到深浅不一的游荡在眼窝里的蓝色。——蓝色正是魂灵的颜色。——这眼白和棕色眼珠栩栩欲活。外表的口鼻无疑只是方便与人为善的一个容器,而容器是可以更换的。
“黄铜外壳之内什么都没有,没有齿轮,没有发条,没有弹簧,因此也不需要维修和润滑。”她以散心的理由离去时,沙漠来客只有这么一句。——这顺从就成了“铜”所受的最后教导,“他”听到,他一言未发。
沙漠来客带来的不仅仅是复活,将这些原本注定永世飘荡的魂灵“解救”出来,将那些轻悠悠的又绵软无力的梦融入金刚不坏的魁梧身体。他如今生来就拥有着一切难堪或光辉过往的记忆力的残存,仿佛曾经的千百种生活是真实发生过而不是胡言乱语和鱼目混珠的。——他本人无法回味这久远的往事的真正始末和诸多细微之处,只是视为珍宝,只是视若己出。——与成为永远的孤魂野鬼般的魂灵相比,这不能不说是好的归宿。“也许我不是一个无牵无挂的独立的‘人’,我应该也只能是一个世界。”——达成这样的醒悟和转变需要数十年之久,不是现在能谈的。
铜人不知道芹雅之前如何,还以为她天生不拘形迹。离别的痛楚是真实的,那自述也坦然自若。无需搜肠刮肚,那蓝色火焰般的魂灵只是翻腾一圈,就意识到自己自然见过这样的女性。——不带有任何感情,只是不偏不倚的局外人,好像从未有过瓜葛也从未倾注过什么一样。他不是任由旁人灌输某些理念的机器,还是能分清一个装腔作势的丑角和一个情凄意切的姑娘的区别的。——而袖手旁观在目前来看无疑是合适的。
不渝城的时间流转要比沙漠来客的要快一些,短发姑娘只在尽是麦田和杨树的无人之地里逗留了一天,不渝城的流血事件就紧随而止。波纹第一共和国的建立已经是去年的事了,现在已经是一月一日。——她特意向铜人询问了今天日期,正视了这不管是否心口不一的结果。
“我将在这里活着。”她信誓旦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