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时机到了吗？”倚靠在竹榻上的少年面色苍白，双目微抬，眸中浮有一层润润的水气，他怔怔地盯着窗外被风席卷的落叶，兀自开口道。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屋外风声簌簌，滚滚乌云笼罩在道观上方，似要遮天蔽日。

李震阳没有回答，表情凝然不动，他负手站于门前。一头白发在头顶胡乱绑了个髻，几丝零散的发丝被风吹起，拂在黝黑的脸颊上，使得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沧桑与悲凉。

“常听村里的年轻人说起，翻过青林山就是车马喧嚣，富丽堂皇的京城。那里的房子建的直冲云端，夜晚灯火通明，胜过日月。这番景象，要是能亲眼看一看，该有多好......”

“长生，你可还恨？”李震阳低下头，叹了一口气道。

恨吗？唤作长生的少年默然半晌，方缓缓开口：“我只愿此生能做一枚好的棋子。只可惜，怕是要辜负那位的期望了。”

夜间的青林山黑黢黢一片，霍水抱着银猫在高粱地里不停的穿梭。她的双脚被田间的石子磨得血肉模糊，却似没有痛觉一般丝毫不敢停歇脚步。

远处亮起一排蛇形的篝火，一些粗言秽语飘到她的耳中，她下意识地弯下身子，朝着人群相反的方向缓步踱行。

“你们看清楚了吗？真的是...”说话的是名年约四十的矮胖村妇，她说起后面两个字时，还胆怯得朝四周瞄了瞄，方才小声道：“僵尸？”

“还能骗你不成？你是没见到，那女的浑身皮肉炸的跟松鼠鱼一样，跟千刀万剐了似的!还有她肩上那只银猫，两只眼睛黑眼圈重的像熊猫，别提多恐怖了！”

牛太壮还在为之前在众人面前被霍水摔了个大马哈的事窝火，想起方才丢的人，他的脸就臊得发慌，说起话来便不由得添油加醋一番。

“像...像熊猫很恐怖吗？”

“嘿～我说你们女人就是没见识！这世上有猫长得像熊猫的吗......”

身后的二人还在争论不休，丝毫没有注意到离他们十米开外的高粱林中，一人一猫正在蹑手蹑脚的匍匐前进，离着篝火的距离越来越远。

“千刀万剐？呵呵～”

霍水想起刚刚那两个村民的谈话，不由得轻笑出声，她可不就是被千刀万剐了吗!

走在前方带路的银猫顿时回过头瞄了她一眼，眼神里透着警告。

她连忙伸出手指冲它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对方这才傲娇的别过头去继续漫步前行。

莹白色的月光再次铺撒在银猫的皮毛之上，它动作轻盈，体态优雅。纵使是与她一起逃难，霍水却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名随从，而眼前这只猫，才是夜幕中巡视领地的王。

想起昨夜，这只银猫居然能口吐人语，居高临下的询问自己是否想活。

太不可思议了，这两天发生的一切毫无科学可言，霍水觉得自己秉承了二十多年的唯物主义，一朝被现实击的粉碎。

“...想...！”

“我...想...活！”

当时是怎样一番情形霍水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当她艰难而迫切地向银猫转述自己的意愿以后，就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漂浮而上，最终停在一片银白色的光晕中间，青林山就在她的脚下。

身体的痛觉顿时消失，一股异常清明的舒畅感遍布她的全身。

“与我签订契约，我就可以帮你。”

“你...到底是谁?是鬼还是...妖？”

“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不过，他们都叫我为...山神。”

这个自称山神的家伙......

......

踏着清风从天而降。

......

森林的鸟兽在这瞬间都停止了鸣叫，整片大地顿时寂静无声。

如月色一般皎洁幽静的光芒仿佛从遥远的亘古一直穿射到她面前，刺目的闪烁让她几乎睁不开双眼。

他就从天的那一端缓缓向她走来，一身银色的光晕笼罩全身。月白色的皮草随意地搭在肩上，里面身着一身素白的飘逸长裙，金色的祥云刺绣精美绝伦。

几近透明的银色长发随风飞舞，惊为天人的面貌间是掩不住的清冷高傲，眉宇间一颗赤红色的朱砂痣在一派银白的着装下显得格外妖冶。

霍水感觉心脏无端的漏了一拍，眼睛紧盯着对面漫天夜色中白的不染尘世的身影。

“好！只要能活，什么我都愿意做，签吧！”

这世上说不怕死的都是没死过的。倘若给每个死去的人一个机会，谁又不想活呢？

来世报恩，下辈子还仇，说得都是空话。今世因果今世了，何苦奈何桥上，悲闻恶人笑！

银发男子嘴角一凛，勾出一抹轻蔑的冷笑：“记住了，我的名字叫银灵。”

银发环舞，暗香浮动。微小的旋风将两人围绕至中间，光晕散去，霍水怀里蜷卧着一只沉睡的银猫，她抬头眺望月空，眉间赫然显现出一颗米粒大小的赤红色朱砂痣。

“喵！”

霍水的思绪被银猫的叫声唤回。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高粱地的尽头，一栋在夜色中闪着昏黄光晕的道观映入眼帘。

“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霍水有些不解地看向端坐在一旁的银猫。

“喵～”

“......”求求你说人话吧。。

霍水爬起身，冲地上的不明生物翻了个大白眼儿，跌跌撞撞地朝着道观走去。

轰隆隆......

雷声混着闪电盘旋在道观上空，巨大的狂风将道内几棵百年老树刮得左右摇晃，唰唰作响。

李震阳面色悲恸地望着竹榻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双手十指收紧，骨节暗暗发白。

他不甘心！为何上天要如此对待他的长生？

打从二十一年前，他将尚满两岁的霍泱接到身边起，就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托付来看。

他给他取名长生，寓指长长久久，生生不息，誓要打破当时医生所断言的活不过六岁。

谁说中医干不过西医？这些年，李震阳没有过一次懈怠，上古留下的医药典籍统统被他钻研了个遍，针灸疏络，药草养体，他愣是从阎王手里给霍泱多借了二十一年的寿命。

可如今，眼看那位终于想起了这个流落在外二十来载的贵子，自己却再也没有办法为他多争取一些时日......

这种无力的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再也绷不住长辈的架子，“砰！”的一声，佝偻着身子跪在少年榻前，双手紧紧抓住霍泱形如枯槁的手腕，掩面泪下。

“长生!你再等等，明日一早，他们就会派人来接你。到时候去市里的大医院，你就有救了！”

“阿......爹，我不想去了。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吧，咳咳.....”霍泱觉得这窗外的风像似通了气一般，商量好的一起往他骨头缝里钻，丝丝凉意拖着他的身子飘飘盈盈的，像是下一秒就要离开这幅躯壳。

“他们要的...从始而终...不过是一个健康的继承人罢了。若是...看到我这副样子，还是会如当年一样，将我弃之如履。咳咳咳......”

“不会的长生！这次不一样，我听说你姐姐已经出车祸死了。那位现在除了你，再也没有下一个继承人了！”

“同胞姐...姐？可惜啊...我还不曾见过她的样子，是...不是和我...长得很像？”

“长...长生！”双手紧握的手臂垂了下来，霍泱一头及腰的黑发随着从窗外吹来的凉风微微飘荡。任凭满头白发的老人如何撕心裂肺的呼喊，躺在竹榻上的霍泱再也不能应他了。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李震阳缓缓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揿开了扩音键。

“喂，李道长您好。请您代为转告大少爷，京城里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我们将在明早七点准时到达贵观接送大少爷回家，到时请您......”

“嘟嘟嘟......”

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

今夜扁舟来决汝，死生从此各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