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希娣去镇上，把头发卖了三百块钱。

从理发店出来，风吹在垂落在脸颊边的短发上，一阵清爽。

长发没了以后，脑袋轻飘飘的，一时还很不习惯。

走到镇政府门口，碰到田校长。他现在调到镇政府上班了，很少回村里。半年不见，他长了许多白头发，显得苍老了许多。

田校长一脸和气地问田希娣：“希娣，这回上大学，你妈应该是高兴的，没有为难你吧！”

田希娣无奈地笑了笑：“不为难了，我考上大学，她骄傲。”

“那就好，那就好……”田校长看了看表，道：“今日你上街来，这个点，家里也没什么饭菜，要不我请你吃一碗米粉吧。以后你到绿城上学，就很难吃到喽。”

“谢谢田叔……”正好田希娣饿了，一听说有吃的，眼睛都笑成两弯月亮。

二人到镇上有名的“刘德华粉店”，田校长要了一碗牛肉汤粉，田希娣要了一碗凉拌粉。

天气炎热的时候，酸辣的凉拌粉很开胃。小镇的消费很低，有菜有肉的一碗米粉，只要三元钱。

可是即便如此，田希娣也是不舍得吃的。

高中吃食堂，别的同学都是吃两元以上的套餐，只有田希娣，一人吃一元的。有的时候加菜，也就一元五的，多了两片肉。

高中的时候，田希娣长高得很快，一下子就窜到一米七了。由于营养不足，经常抽筋，有时候还骨头疼。

菜不多，饭还是管够的。田希娣的饭盒，是其他女生的两倍大。那时的同桌经常嘲笑她：“田希娣，你吃那么多，怎么还瘦得跟猴一样？”

“不知道，可能吃进去的都到外太空去了吧。”

……

即便如此，田希娣还是经常肚子饿。一盆米饭加青菜吃下去，没走两步，又饿了。

每次中午放学铃一响，田希娣就和班里的男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食堂打饭。因为去迟一点，就要排长龙队。饥肠辘辘的，怎么等得了！

“你妈真是进步了，我还以为她要拖你后腿呢！”田校长边吃边说。夏季闷热，他额头上的汗冒了出来。“农村出个大学生不容易，希娣，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田希娣点点头：“以后，我不说能改变村里的经济状况，但起码我要证明，女的不比男的差。”

“村里重男轻女的思想，确实该丢掉了。归根结底，还是穷闹的。”田校长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这个重男轻女的思想源自哪里，反正从小我妈就说我是个赔钱货，命不值钱。总之就一句话，我不比我弟弟金贵。”田希娣无奈道。

“可偏生你不认命，不屈服于世俗的眼光，所以你努力读书，改变命运。”田校长看着田希娣笑道。

田希娣也跟着笑起来：“确实如此，不听话，所以老挨打。”

从刘德华粉店出来，田希娣一脸满足，她谢过田校长，准备回家。

“希娣，你等一等。”田校长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塞进田希娣的口袋里。

田希娣想拒绝，田校长按住她的手，道：“希娣，你考上大学，叔心里高兴。这是叔的一点心意，你拿着。”

田希娣的鼻子酸酸的，可是大街上人多，她也不好意思掉眼泪。道：“谢谢叔，您多保重，以后放假了，我再来看您。”

“好，放假了就回来，我再请你吃粉。”田校长笑着说。

“以后等我挣钱了，还是我来请吧。”

“好……”

许鸿文来信了，说他姐夫厂里在招人，去就行。田希娣跟母亲撒了个谎，说去县里跟同学聚会，其实是买火车票去了。即便是半价火车票，还是花了好几十块钱。

田希娣的家产，就是卖头发的三百块，加上田校长给的一百块，总共四百块。花一分就少一分，她把钱捏得紧紧的，不舍得往外使。

幸好那厂包吃住，也用不着花钱。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白天，田希娣把行礼收拾好，装在一个格子塑料袋里，塞到床底下。

半夜的乡村，夜黑风高，连路灯都没有，只能听到狗的叫唤声。

许鸿文跑到田希娣的窗外，学猫叫了几声。田希娣轻手轻脚地，把行礼包扔给窗外的许鸿文，再从窗户里爬出去。

二人轻手轻脚的，从田希娣家的院子出去后，撒腿就往村外跑。

摩托三轮车就停在龙眼树下，许鸿文从他三叔家借的，他把田希娣的行礼扔到车上，再扶她上车。

当摩托车的发动机声音响起时，村里的狗都叫唤起来，划破天际般地响亮。

“快点走吧，等下就有人起来了。”田希娣催促道。

许鸿文骑着火三轮，跑了十几里路，把田希娣送到县里的火车站去。

到了县城，天才蒙蒙亮。火车是早上七点二十的，还早，许鸿文就陪着田希娣在候车厅里等着。

“我姐夫你见过吧？他在那边接你。”许鸿文问。

“上回去你家，见了一回。中等身材，理了个小平头。”

许鸿文点头：“对，他现在还是那个发型，少年不变的。他在电话里说，就在出站口等你。”

“他们厂是做玩具的？”田希娣问。

“你只负责打包。听说也是全自动的，站在边上看着就行，有瑕疵品就挑出来放一边。”

“听起来像是能把脑子放在家里的工作。不过以我目前的状况，能挣钱就行。”田希娣自嘲。

快到检票的时间了，许鸿文在火车站的小摊位上，给田希娣买了两个茶叶蛋和一个水煮玉米，“路上吃吧。”

等田希娣的脚从检票口跨出去，她再回头看看许鸿文和身后的这个熟悉的小县城，尽管平时觉得这里有万般的不好，可就在那一刻，她读懂了什么叫乡愁。

许鸿文好像要和她说什么，可是人太多，距离又有点远，她只能挥挥手，让他回去。

绿皮火车很慢，慢得坐田希娣对面的小男孩说：“我下车去跑步，都要比这车快。”

慢还不是主要的，车上人多，又没有空调，列车员把车窗打开了，热风从外面吹进来，酸爽得很。

田希娣慢慢地啃着许鸿文买的玉米，那小男孩看着她的茶叶蛋流口水，田希娣分了一个给他。那男孩说了声“谢谢”，把蛋壳剥开，风卷残云般，两口就把鸡蛋吃下去了。

现在是暑假，他是跟着爷爷去绿城，和在那里打工的父亲团聚的。

在农村，有很多留守儿童，到了放假的时候，就像候鸟一样，飞到父母亲身边，等开学了，又飞回来。

窗外的风景在徐徐地往后退，新生活就要展开，有点期待，又有点不安。

坐了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终于到绿城了。田希娣腰酸腿疼地提着那个格子袋，跟着人潮，走到出站口。

许鸿文的姐夫早就在门口等着了，看到田希娣，堆下笑来帮她提行礼。

火车站在市中心，工厂在绿城郊外，二人坐车公交车，摇摇晃晃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工厂门口。

保安给田希娣做了登记，才让她进门。许姐夫在这里上了好多年班了，那保安也认识他。“王进中，你老家来的人吗？”

“对，老家的妹子。”王进中点点头。他领着田希娣，去了食堂：“现在刚好是饭点，我们先去吃个饭，再领你去宿舍。工作都安排好了，我们那条流水线的拉长给我的面子。”

“我能问一下，一个月多少钱吗？”

“你是暑假工，工资低点，一个月一千二，包吃住，每个星期休息一天。不过工作挺轻松的，不用像在家里种地那样，要晒太阳。鸿文他姐要带孩子，不然我都想她一起来这边上班。”

田希娣算了一下，学校那边九月份才开学，在这边能打两个月的工。有了这两千四百块，加上平时勤工俭学，也是差不多够了。

“种地不行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大半年，遇上夏天洪涝，就白瞎了。出来打工，一个月挣的钱，够买一年的米了。”王进中姐夫很满足于现在的收入。

在食堂，田希娣见到了王进中口中的“拉长”。

他见到领导，点头哈腰的，让田希娣学到了一门屈服于权势的课程。即使他只是一条生产线上的领导，但是官大一级，能压死人。

吃饭的时候，王进中悄悄跟田希娣说：“我们这个拉长，可以每月从每人的工资里扣五十块钱。”

“什么，那我的工资就变成了一千一百五十了？”田希娣不满。

“姑奶奶诶，你小点声。”王进中紧张地看看周围，“这是规矩。在外面挣的钱，不能全要的，懂吗？”

田希娣不懂，那明明就是自己的血汗钱，还要被克扣。她恨恨地瞄了一眼那个拉长，发现他正和厂里的女职工在谈笑风生，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地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