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娟又拿起抹布继续擦灰，她是个爱干净的人。平时下了班忙着买菜做饭，但是家里的卫生丝毫没落下。不大的屋子里，里里外外都是干净明亮。

杨云启呆呆望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又都梗在喉间，说不出话。曾经觉得唠叨啰嗦而极力想要避开，现在成了杨云启耳朵里最动听的乐曲。

“妈。”

杨云启酸着鼻子，把所有情绪汇成了最简单的一个字。

李月娟的动作停住，一直背对着儿子看不清杨云启的表情。但杨云启是她儿子，这么多年她自然是了解的。一听这声音就觉得不对，忙转过身，果然看见眼含泪水的儿子。

再次丢开手里的抹布，李月娟快步走到儿子跟前，略带紧张地问：“云启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刚睡醒就哭了，是不是刚才妈力气大了，把你弄疼了？”

李月娟低头去看杨云启的胳膊，想要检查自己下手是不是太重了。毕竟杨云启只不过二十出头，还是年轻人。虽说男孩不比女孩娇贵，但终究是皮嫩的。

杨云启一把抱住李月娟，更大声地叫了声妈。这些年来的愧疚跟思念全都在此刻宣泄出来，杨云启感慨命运的神奇，更感激上天又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既然证实了不是做梦，也证实了眼前的人是妈妈，看尽半生起落的杨云启自然也就知道了自己是回到了过去。也许是从胡之栋那里知道了太过残忍的真相，以至于他撑不下去了。最后一口气不情不愿咽下去，转眼醒来便回到了1996年。

这一年在杨云启的生命中，绝对称得上是重大转折点。这一年，他远在南方小城的父母双双面临从国企下岗的压力，而他也遭遇了大学毕业生不再包分配工作的新形势。

二三十年后的年轻人，常常羡慕九十年代，说那时遍地机会，只要肯吃苦肯努力，就能熬出头获得成功。但只有经历过九十年代的人，才知道当时有多难。

李月娟被儿子的举动吓了一跳，满脸担忧但并不着急追问原因，由着杨云启紧紧抱着她。她则像小时候哄他那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是不是在学校里受委屈了？好不容易寒假回来，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哭。”

“没有，我没受委屈。妈，我只是想你了。”

杨云启平复了最初的激动情绪，抬手把眼泪擦干净。他不能让父母担心了，从现在起他要学会担起这个家。从前一门心思只为了在学校里表现突出，忽略了这个遥远却默默支持他的家庭，这也是日后令杨云启遗憾重重的事。

现在有了弥补的机会，他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他要把父母照顾得更好，让他们能够享受到更好的生活，也为了不让自己再次体验“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涩。

“你这孩子，平时电话都很少打回家，还说想妈了。我看你啊，是想我做的菜了吧。”

李月娟笑着拉开杨云启，上了中学以后儿子很少再会主动跟她亲近，也不再说这样直白煽情的话。但任凭哪个做母亲的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觉得心甜，李月娟嘴上不信，但心里美滋滋的。

“都想！妈做的菜就是家的味道，我当然想念了。”

李月娟站起来，准备去厨房把午饭准备一下。看时间，杨云启的父亲也快回家了。

“你赶快起床洗漱，待会你爸回来看到你赖床到现在，肯定又要教训你了。”

杨云启连声答应，笑着目送母亲离开房间。他转眼看见墙上挂着的日历，更加确信现在是1996年。而这天在今后的多年里，仍在他的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这是寒假正式开始的第一天，临近春节本该是喜气洋洋的日子，而杨云启的父亲却带回无比沉重消息。

杨云启迅速洗漱完，走到厨房想帮李月娟共同准备午餐。他从小就是成绩优异的孩子，学习考试从来就不用父母操心，每次家长会都是李月娟的高光时刻。她也从来不让儿子帮她分担家务，只说让他专心读书就行。

在许多人的传统观念里，孩子好好读书，考上大城市的重点大学，将来毕业了能留在大城市，意味着新生。而在工作种类相对单一的时代，通过考大学是离开家乡的最佳机会，杨云启的父母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在这座南方的工业城市中，叫得上名字的单位都是大型国企，可产品已经渐渐失去市场竞争力。从前很多人争破头，四处托关系就为了能进厂子里当个工人，哪怕是住在简陋的单身宿舍，做个随时待命的领导司机也是好工作。但身为工厂中高层干部的杨氏夫妇，很清楚企业已到了破产边缘。

“你进来干嘛，又不会做菜，去厅里摆碗筷。”

“妈，你教我，我就能学会了。今年寒假，你教我做饭吧。”

李月娟正在忙着炒菜，听到杨云启的请求，没好气地说：“你读大学读傻了？有空你就多看点书，或者多联络老师问问工作的事，学做饭干嘛。”

“长这么大，我都没真正为你们做顿饭。”杨云启依然记得这些年的遗憾。

“只要我身体还行，就用不着你来操心做饭的事。你专心搞你的学习，以后好好工作就行了。”

李月娟跟杨云启各自端了两盘菜走出厨房，炉子上还炖了排骨汤。还没过年，但家里的菜已经丰盛起来，等的就是放假回来的杨云启。

菜刚上齐，房门就开了，杨钢下班回家了。杨钢是厂级领导，李月娟是中层干部，他们住的是单位福利分房，条件还算不错。杨云启的小学是在厂里附属的子弟小学读的，同学里不少人都羡慕他的家庭条件。只可惜小学毕业后，随着厂里效益减退，他家的条件也逐步下滑。

“老杨，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比平时晚了快半小时了。”

李月娟的一声老杨，让杨云启恍惚间还以为是在叫自己。直到看见平时总是保持严肃的老爸，他才反应过来，现在他又回到了父母健在的青春岁月。

他从前总盼着快点独立，从家里搬出去获得真正的独立，现在发现有父母的家，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