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白凡的胸腔里像有一只凶恶的困兽，就要撕碎血肉的牢笼，呼之欲出。

他强行按下怒意，朝宝璟望了过去，他仍然在和小医官纠缠——他显然不想再上场。

他恨道，倘若还有别人，我用得着指望你这个废物？

他又去看榜上差距悬殊的比分，场上四营铁骑，又有几人是真心在比试——皇太子与二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换了个地方罢了。

明面上四营铁骑相争，实际上他金天白凡以一敌三，还要被那金天宝璟拖后腿。

有妈的孩子才是块宝。

有了后妈，就等于有了后爹。

这些大俗话，可都是普罗民众经验累积的精粹智慧。

他的太阳穴燥热地突突直跳，惊恐地想道：“我的地位保不住了，我的地位保不住了……”

宝璟知道躲不过，又嚷嚷着腹痛，要去茅房。

白凡将手按在摆了果盘的条案上，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用最冷静的姿态，说出最不冷静的话。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他的谋士李载厚张开嘴，却又在缄默了一两句话的功夫后，觉得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合事宜，遂闭上了嘴。

白凡的身子随着心绪的强烈起伏微微打颤：“今日若输了，父皇恐怕就要彻底舍弃下我！”

李载厚为他斟了一盏茶，又软语规劝。

他的心里是另一番心思，你的父皇早就舍弃了你，不过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将你换成他心仪的那一位罢了。

白凡眺望赛场的尽头，赛场墙帷的拐角处冒出一个人影——正是宝璟，他低着头，顶着晃眼的毒日，朝望亭快步走来。

他穿越顶沸的热浪，走了半日，待踏入望亭清凉的阴影中，霎时松了口气。

望亭外的駮嘶鸣的一声，摇头摆脑地用力掣动拴紧的缰绳，四只虎爪不安地在地上杂沓。

白凡望了他两眼，第一眼，目光带着鄙夷，迅速就收了回来，只这一眼，使糟心更糟心。

蓦然察觉了什么，又看了他第二眼，第二眼带着错愕，错愕又在一瞬间得到了证实，变幻成了惊喜，心绪同破晓的春花绽放了开来。

十六年前，殿前都指挥使金天淮家中降生一对龙凤胎，姑娘在先名宝瑛，哥儿再后名宝璟。

宝瑛自幼身子羸弱，养在深闺，鲜少外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而事实上，宝璟才是羸弱的那一位，因二人生了一模一样的面貌，身量，宝瑛时常女扮男装假充宝璟出入各种需要淮指挥使继承人出现的场合，这是众所不知的实情。

这也是为何，众人总说淮指挥使的儿子时不时会出点问题，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谁能想到，确实不是一个人。

宝瑛继承了宝璟该继承的一切，矫健，坚韧，骁勇——至于宝璟，被绣花针扎破手指都能哭上许久。

宝瑛在条案左侧落座，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白凡仔细打量宝瑛，不知何时起，宝璟的个子开始拔高，肩膀开始变得宽阔。

曾经无法辨认的两个人，出现了细微的差别，这个差别将日益加剧，直到有一日，她无法再假充他。

必须在那之前，解决所有麻烦。

宝瑛感受到白凡的目光，迎着那目光看了回去，两束目光在无形中对了一招，白凡立马落了下成。

在无数次的对战中，无论是目光上的神战，还是刀枪上的实战，他已经输成了习惯，开始不信任自己能有赢的机会。他不觉想到，一个女孩，哪来此等魄力。

望亭外的热浪仍然在翻涌。

白凡问道：“怎么才来？”

宝瑛道：“遇上个问路的，耽误了。”

白凡心内一动，问道：“你被人看到了？”

宝瑛拈起一颗葡萄来吃，说道：“他不是天西的人。”又指了指脑袋，说道：“这儿还不太灵光。”

白凡蹙眉追问道：“你如何确认？”

宝瑛有些不耐烦，她蹙眉斜睨白凡，说道：“他说他从东北外蓬莱仙境而来，槐江山临近西北边境线，与蓬莱仙境相隔不算太远，他却跑到了天西中心的金天城四处打问槐江山如何走，这不是脑子有问题，又是什么？”

无论是蓬莱仙境还是槐江山，那都不是寻常人会有瓜葛的地方。

谋士李载厚忙问那人衣饰如何。

宝瑛回忆了一番，说道：“说到他的外袍，倒是稀罕，薄若蝉翼，流光璀璨，他说自己赶了数日的路，风餐露宿，却能一尘不染，连鬓角也没乱。”

李载厚口中反复沉吟，蓦然双眼一亮，说道：“是神曜，那衣裳上的并不是流光，必定是神曜！那问路之人想是仙人，又或是仙籍地人。”

宝瑛蹙眉道：“仙籍地人？”

白凡也是不解，遂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李载厚。

李载厚解释道：“洪荒曾历经无数神魔大战，许多获了罪的天神并未除籍，却永不得再登天庭，他们的子女便是仙籍地人，历经劫难便可重归天庭。拥有神曜的，还有各山山神，三界分而自治后，他们大多安守自己那一隅之地，并不轻易走动。”

他说得兴起，拍案道：“无论是仙人也好，仙籍地人也罢，都乃天缘！瑛姑娘你为他指路，便是助他修行，他必定涌泉相报！”

白凡精神一振，说道：“此话当真！”

李载厚哈哈大笑，说道：“自然当真，仙人闲来无事，最好游历凡间，有的变作乞丐，有的变作老妪，设法考验地人，一旦品德得到认可，必定有大大的福报！”

果然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即将穷途末路的金天白凡心胸豁然开朗，他发出一叠声太好了，身子往前一倾，紧紧握住宝瑛的双手，眸子里迸发出异样的彩光。

“太好了！”

“我没给他指路。”

宝瑛与白凡的话几乎是同时说出的，男音与女音叠在一起，叫人听清了，又叫人听不清。

“什么？”李载厚与白凡异口同声发出了疑问。

宝瑛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彻底破没了二人无边的幻想与翻涌的激情。

李载厚呆了半日，讪笑道：“瑛姑娘，你不是说……你为他指路才耽搁了脚程吗？”

宝瑛点了点头，说道：“我说有人问路，所以耽误了。”

那可是天缘，那可是天缘！

白凡胸腔澎湃汹涌，他握住宝瑛手臂的手猛地发力，他直瞪瞪望着她，满眼迫切，问道：“那你都同他说了什么？那你都同他说了什么！”

宝瑛直望着白凡的眼睛，说道：“我叫他滚，别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