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轩宇看着眼前萧条又寂寥的背影，自从他这次寒假回来再见到她，他就感觉她变了，她总是带着几分不属于同龄人的老成，或者该说沧桑，但总觉着这个词不太合适她这个年纪。

穆晴从小除了打架凶狠之外，那就是比其他孩子沉静，她沉默，淡然，他都觉得正常的，但是她身上流露出的那种历尽沧桑的老成他真的很看不懂。

他不知道她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才会让去年寒假回来他见到的那个除了比较沉默些还依稀可见稚嫩的人，今年再见就变得如此萧条和沧桑。

就如现在，她的背影总让他升起一股强烈的怜惜。

“小晴，还是要先吃点东西的，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嗯。”

穆晴从椅子上起来，转过身来，接过徐轩宇手里提着的早餐。

“谢谢你，轩宇····哥。”

“不用，你别太难过了，程奶奶她···是寿终正寝，是福气。”

“比上次多留了三个月，已经很好了。”

“什么？”

徐轩宇在她的身后，没有听清她轻声的呢喃。

“没有，我是说，我提前请假回来，陪了我奶三个月，我已经很满足了。”

“.......”

沉默的将徐轩宇带来的粥全部吃完。

然后开始打电话联系殡仪馆，又联系好墓园商议好下葬时间，找医院开死亡证明，忙里忙外的办好了程毓云的后事。

遗体告别的时候，除了徐轩宇一家和几个与奶奶相熟的邻居老伴再无其他人。

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骨灰坛，便坐上了墓园派过来的车。

墓地也是一早就买好的，早在她爷爷去世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这块墓地。

就在她妈穆慈安的旁边。

下葬仪式一结束，本就清冷的墓园，工作人员一散，就更清冷了。

徐轩宇也跟着帮了两天的忙，这会也在陪着。

“轩宇哥，这两天辛苦你了，你先回吧，我想在这再呆一会。”

“那你一个人呆会，我在山下等你。”

“你先回去吧，我一会自己回去就行。”

“好。”

徐轩宇没有再说自己在山脚等她的话，顺着长长的台阶，先下了山。

夕阳已经西下，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四周都暗了下来。

不远处山顶的密林里，几声凄厉的乌鸦叫传来，四下无人的墓园一时间更显得诡异了些。

并排着两旧一新三块墓碑的墓地处，穆晴已经在这里跪了快一天了。

跪在三块墓碑前，她嘴里张张合合的说了好些话，然后又努力的扯了扯干得有些起了壳的嘴唇，对着眼前立着的三个碑，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

太过僵硬的嘴角动了动又落下，跪着的人心里升起一股无奈的无力感，看来有些东西深入骨髓了，就算时间倒流了，也还是抹不掉。

奶奶总说，“晴晴，你要多笑笑，什么难事笑笑就过去了。”

至死前都还让在床前守候的她笑一笑。

可她哪里知道，守候在她床前的孙女，早已不是她原来的孙女了。

将手里拿着的一叠冥纸一张张井然有序的放进面前的宝盒里，一放进去，冥纸便迅速的被火舌吞没化为灰烬。

“奶.....你看，又笑不出来了.....”

微风一吹，就将她嘴边的这句呢喃的话语混合着宝盒里飘出的轻烟一起吹散开来，仿佛是要将这声呢喃带向很远的地方。

她伸出食指和中指，将自己脸上僵硬的嘴角往上推了推，又将手放下。

她其实曾经有过很多种笑，幼童时，天真无邪的笑，长大后讨好的，卑微的笑，为了达到目的的时候谄媚的笑，复仇后狠毒的笑，还有看着仇人掉进陷阱后冷漠的笑，甚至嘲讽的，包括优雅的，她的笑容复杂多变，但不知何时起，丢失了发自内心去笑的能力。

“呵呵····”喉腔深处里发出两个单调的音符。

空荡荡的墓园里，清冷的两声笑声回荡一

下，显得颇有些诡异。

手上的动作不停，心里却在想着，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失去发自内心的笑的这种能力的呢？

她的生活其实还不错，爷爷奶奶是真的对她很好很好，也是真心疼惜她。

就算她从小就比起一般孩子来的也沉静些，但好歹在幼童时期，还是被无忧的笑容渲染过的。

不！在少女时期，无忧的笑意还是会偶尔爬上她的眉梢和眼角，让自己与那些被娇宠在象牙塔里的少女无甚差别的。

好像就是从上辈子奶奶临终前，将一些事情告诉她之后，她的内心就彻底的失去颜色和活气了。

还是在那之前自己就活的不开心了？

时间太久了，自己都忘记了。

可是自己怎么会觉得时间久呢？

前世今生加起来，奶奶不过才去世十年不到，怎么自己就会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几十年的光阴那么久了呢？

有点发怔又带点疑惑的看向了眼前的墓碑，仿佛是在问埋在石碑下的人，想问他们要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答案。

从左到右，依次是她的母亲，爷爷，还有她今天亲手葬下的奶奶。

她生命中最亲的，仅限的三个人，如今都成了骨灰眠在她面前的地下了。

他们都走了，独留她自己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面对这些残酷不仁的现实

最左边的已经很老旧的墓碑上，有一张很漂亮的女人的照片，她叫穆慈安的女人，据说是她的母亲。

为什么是据说呢，因为她母亲不是她姥爷姥姥的亲生的女儿。

据她奶奶上次临终前交代，他们也不知道她妈是谁，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只知道叫她叫穆慈安，被他们所救。

她爷爷穆槐卫和她奶奶程毓芸，只生养了一个儿子，十几岁的时候下水库去游水，被淹死了。

她妈妈是有一天半夜，挺着个大肚子，突然倒在当时还住在的乡下爷爷奶奶家门口的，她爷爷和奶奶见是个孕妇，又是大半夜的，所以救了她妈。

后来，穆慈安便自称是家里遭了难，被人追债，她丈夫出了事情，她怀着孩子躲到了这里来，无处可去。

穆槐卫和程毓芸见她可怜，就答应了她借住的请求。

再后来，她妈在生产的时候大出血，可能是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就将刚出生的她托孤给了当时自己借住的那户人家那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

从那以后，这对老夫妻就成了她爷爷奶奶，她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跟她一起留下的，有一块红色的龙形玉佩和一张有一百万存款的银行卡，还有一套登记在她妈名下的房子。

穆慈安写了张证明，将房子转送给了穆槐卫，名字都没帮她取，就撒手人寰了。

她爷爷为她取名穆晴，说她出生的时候是个大晴天。

再后来她爷爷奶奶就带着她搬到了现在住的这个家里来，并将她妈的骨灰也带着，安葬在了离家不远的墓园里。

穆晴从小除了打架以外，说听话那也是极听话的，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她爷爷得了一场大病，就走了，只剩下她和奶奶相依为命。

从穆晴一闭眼再一睁眼莫名其妙的回到三个多月前后，穆晴便收拾好东西，跟学校请了假，回到了海城。

她很努力地试图挽留她奶奶，但也只不过是让她比上辈子多留了三个月，今天过后，就又剩下自己孤独的活着了。

她总觉得自己也许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注定了只能自己孤独的过活。

算起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跪在这里亲手埋骨灰了。

十三岁的时候，陪着奶奶将爷爷埋了一次，上辈子亲手将奶奶埋了一次，今天又亲手将奶奶埋了一次。

难怪她会觉得像过了半辈子，自从她将她奶奶的骨灰埋进这里后，她就忙着将心中的仇恨发泄出来，开始玩起了阴谋诡计，到死都不曾再回来过。

一开始是决心不报仇誓不归还，后来······后来就是不愿回来。

她向来是不愿让自己陷入那些复杂又渴望不及的感情漩涡里去的，会影响她玩阴谋诡计。

将自己拖入了仇恨这潭泥沼中的人，哪里有资格出现在这些用赤裸裸的真心爱过她的人希望她过的好的人面前啊？

如今想想，自己好像还挺冷漠无情的，难怪自己到死，身边都空无一人。

但谁叫份仇恨就像把剑似的，时时刻刻都刺在她心口的位置上呢？

刺得她的心脏鲜血淋淋。

远处又传来两声乌鸦的叫声，抬起头看了看天和四周，将最后一点纸钱放进宝盆里，燃完后，挺直了腰，再次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抚了抚额头上的灰，才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许是跪的时间太久，一起身，眼前一黑，一阵眩晕袭来，差点一个踉跄又摔回地面，赶紧抓住了身旁的护栏的栏杆将自己稳住。

闭上眼睛，晃了晃头，将眩晕感压了压，缓了好一会，才又将眼睛睁开，扶着栏杆背向刚才跪过的位置离去。

一天下来滴水未进，让她的脸色和干枯的嘴唇都更苍白，脚下凌乱的痕迹和扶着扶手一步一步的走着的背影，怎么看都有几分脆弱感。

缓缓的顺着山腰的石阶往下走，一路走到墓园出口，她都没有回头看过。

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惨白着脸，撑在路边的树干上，呼吸急促的捂着自己的心口。

那里好痛，好痛.....

好一会，心脏上的疼痛感才缓下来些，想要回过头去看一眼，终究还是低下了头，沉默的拖着疲惫的身子，朝着脚下的路迈出了步子。

不要回头看，让他们安眠吧，何必再搅得逝去的人都不得安生呢······

前世的遗憾，今生要弥补，至于那些恩怨情仇，阴谋诡计，她是真的不想再沾染了。

活在算计里太累了，仿佛时间都特别的难过，日子也特别的漫长。

就让那些纷纷扰扰都随着自己上辈子的死一并过去吧。

都过去吧...

脚下迈开的步子愈发的坚定起来，只是她清瘦的背影和被昏暗的路灯拉的长长的影子，都带着几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寂寥和萧条。

刚走出山脚，便见到停在路边的车和车前站着的徐轩宇。

徐轩宇见她一脸苍白，忙打开了车门让她上车，原本想说两句什么，见她这样又将话收了回来，启动车子载着她回家。

穆晴也没问他怎么还在这里，她了解他。

上了车，便靠在了椅背上，穆晴突然想起来，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曾经带过她去游乐园玩的事情。

那时候看到变魔术的小丑，她能兴奋的蹦起来，嘴里不停的发出“哇！哇！哇”又兴奋又惊奇的叫声。

清晰的画面一帧帧的划过脑海，连僵硬的嘴角好像都不自觉的柔软了下来。

那些那么久远的记忆一下子无比清晰起来。

她还记起，小小的自己坐在旋转木马的马背上，向着爷爷奶奶招手的模样。

记起自己，从滑梯上飞逝而下的欢腾与开心。

记起穿过那些粉色的，蓝色的公主裙和爷爷奶奶拍过照片。

直到车子停下，她都还沉浸在爷爷给她吹泡泡的画面里，小小的一个胶瓶里，装着肥皂水，爷爷将沾着肥皂水的空心泡泡棒放在嘴边轻轻一吹，一串串五颜六色的泡泡就会飘出来与她嬉戏。

她总喜欢在一串串的泡泡中，蹦来蹦去，那些泡泡会落在她仰着头的鼻尖上，落在她伸出去抓泡泡的手心上或者迎风飘起的发丝上，然后，破碎。

对啊，美好的东西都会破碎的，就像她仅有的美好的回忆，最后都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