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前，需要签署知情同意书。

年轻护士看着杜若茗一个人走进签字室，问：“家属呢？”

“没有家属，我自己签。”

在乳腺外科，最不缺的就是肿瘤病人。没少见有的病人没有家属陪同一个人来化疗的，也没少见有的病人确诊后男友或丈夫当场扭头就走的，即使这样，年轻护士还是礼貌地道：“对不起。”

杜若茗听着护士一脸严肃地讲解完实施麻醉和手术中可能会发生的各种风险：出血、昏迷、甚至死亡……哪一条，听起来都不像是上手术台，倒像上断头台。

她心里越是害怕，面上越是平静。如果不是放在桌子下面紧握着的双手微微颤抖，任谁看到她平静的脸，都不会把“害怕”俩字跟她扯上任何关系。

她望着摆在眼前的同意书，还在犹豫，感觉有人挨着她坐了下来。

她侧目，眼神毫无防备地和许智朗的撞在了一起。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有我在，以上风险绝不会发生，我保证。”

她一言不发，盯着他看了几秒，拿起桌上的签字笔，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因为是局部麻醉，杜若茗一直保持着清醒。

因为手术位置在胸部的关系，他一直弯着腰，脸离她很近。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按理说，老同学许久未见，再次相见应该相谈甚欢，但因为他刻意伪装身份，让她除了羞耻还新添了尴尬和委屈，还有他的毒舌，也让她非常生气。但不可否认，他认真工作的样子，很有魅力。

许智朗感受到她一直盯着自己，目光灼灼，旁若无人。

想到她签完字，头也不抬地对他说：“我怕疼，还抗麻药，”顿了一秒，她又说：“等会儿你给我多打点儿麻醉剂。”他手上停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忍住自己的笑意。

“你这个时候笑，让我觉得很诡异。感觉你不怀好意，想要谋我财害我命。”

“别胡思乱想，累了闭上眼睛休息。嗯？”

他说“嗯”字的时候，尾音上翘，加上他磁性低沉的嗓音，有点儿诱哄的味道。她感觉自己的心跳，莫名地又失控了。

他的声音一直很好听，她觉得，这也许是她迷恋他的原因之一。

高中的时候，在望川那种小县城，没有多少人会讲普通话，甚至老师上课都用方言，或者普通话里夹杂着方言。当地还流传了一个段子，说是某小学语文老师给学生上拼音课，几乎都是这么教的，“鸡，j-ī，jī，j-ī，jī，大公zī的zī；车，ch-ē，chē，ch-ē，chē，汽chēi的chēi。”

而许智朗，是特例。他的普通话说的很好，特别是变声期过后，嗓音低沉，好似有非凡魔力，吸引了一大批小迷妹对他崇拜不已。而自己，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人之一。

那时的杜若茗，没有人知道，她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17:30--18:00校园广播的时候。因为那个时段的主播，是许智朗。

很多人都好奇，为什么在那种环境里，全校一千多个学生，唯独许智朗的普通话讲得那么好，声音也那么好听。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许智朗，原本就不属于那里。

“许智朗，当初你不辞而别，去了哪里？”她突然开口问。

他没有回答，她却不甚在意，接着问：“你现在单身、热恋、还是已婚？”

他终于有了反应，轻轻吐出两个字：“单身。”

下一秒，他用手术钳夹着一块血淋淋的东西，猝不及防地凑到她眼前，说：“这是从你乳房取出来的包块，你看一下。”

杜若茗：“……”

杜若茗对天发誓，如果不是担心自己胸上还开着条口子，对他大打出手会害自己丢了性命，她一定会立刻跳起来暴打他的狗头。

然后，他把取出来的那团东西交给护士，“马上送去检验。”说完似乎不放心，又交代了一句：“告诉柳子芩，让他动作快点儿，我只给他二十分钟。”

“许智朗，我伤口疼，你再给我打点儿麻醉剂。”

许智朗一时分不清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轻轻触碰了一下她伤口附近的皮肤。

看着她痛苦地蹙起了眉头，他的心，也如刀割一般，马上又给她注射了一针麻醉剂。

“许智朗，我累了，想要睡一会儿。”说完，她闭上了眼睛。

许智朗这才有机会贪婪地仔细打量起她来。

四年过去了，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但是她明显消瘦了很多，曾经肉嘟嘟的脸现在瘦得，轮廓格外清晰。

上午见到她的时候，他发现那双曾经让他深深着迷的眼睛，经过时光的历练，也变得更加坚毅。

只是他认为，今时今日，那双眼睛，除了欢笑，不应该再流露出其它的情绪。

她的性格也变了很多。

他还记得，以前的她话很少，受了委屈只会偷偷躲起来抹眼泪，而今天，她被自己惹毛后，一连串妙语连珠地反击，甚至还有些得理不饶人，已然是个不肯吃亏的性格。

时光，真的让她改变了很多，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想到今天自己看到她之后的反应，不由得一阵后悔。为什么每次一面对她，自己都会像灵魂出了窍似的，言不由衷、词不达意。

他认真看着她，一时陷入了回忆。刚才离开的护士匆匆而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许医生“，护士刚开口，许智朗看了一眼杜若茗，示意她小点儿声。

护士赶紧压低了声音说：”是良性。”

许智朗长长舒了口气。

杜若茗手指微微一颤。

眼泪，顷刻从眼角滑了下来。

“许智朗“，原本应该睡着的人，突然开口，惊吓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你当初问我的话，还算不算数？”

许智朗看着她的眼泪顺着因为手术中流了血而苍白的脸淌到耳后，彻底消失不见，不再需要什么言语，心下已经了然。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大家心思各异，都在拼演技！

她依然紧闭着眼睛，但他还是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极其认真地道：“算。”

她似是微微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道：“那么，我答应你。“

完全不理会在场的人听了她的话作何反应，她接着道：”仔细认真地缝，要是留了疤，我可能需要重新考虑。”

她只管自己说完，然后沉沉睡去，只留下他定在原地，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