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离散

漫山黄叶堆积，风从沟道里穿过，卷起枯枝败叶，仿佛一条黄色的长龙咆哮。

卢二叔担心被暴徒残害，只一味带着黄小三往深山里钻。卢二、黄三二人已在狼虎山中行了数日。

“卢二叔，咱们要去哪里？”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地。”

“我想回去看我爹娘……哪怕陪着他们的坟也行……”

说着黄小三又留下泪来。

“傻孩子……已经没有家了……你看乡亲们不知道死得多，还是逃得多，村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黄小三无头无脑地问：“我爹娘为什么死……”

“小三子，我们要活下去……然后报仇！”

“报仇……报仇……”

黑衣人的刀影在黄小三脑中一闪而过！

“你要快快长大，好好学武功，为你爹娘和全村父老乡亲报仇。”

“武功”一词对黄小三来说太过陌生。

操劳务农的父母从未谈及，黄格庄几户人家又皆是务农之人，除了数日之前卖艺舞刀的黑衣人，他从未见过一人的生活与舞刀弄枪有甚关联。

但幼年的黄小三仍是定定地道：“我要报仇！我要学武功！卢二叔你教我吧。”

卢二叔眼睛波动了一下。

“我也不会武功”。卢二叔说道，“小三子，你饿了吧。把干粮吃了。我去寻点水来喝。”

置身这虎木狼林、怪石嶙峋之中，已觉心神难安，更甚者，从密林深处扑过来的风，野鬼一般咆哮。

黄小三咧了咧嘴，道：“二叔，我随你同去。

“好。”

他二人顺着山崖往下走，越走越远，仍不见有水。

丁零的树叶在枝头晃动。

忽然，大风吹起，漫天遍野的黄叶断草铺天盖地而来。

卢二叔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道：“先忍一忍吧，找个山洞避风为要。”

二人扯起衣袖，护住头脸，在山风密林中冲风冒尘穿行。

左右寻找，也不见有山洞的模样。

只能在一处大树后避风。

卢二叔将黄小三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迷迷糊糊、朦朦胧胧，黄小三睡过去。

好像是爹，好像是娘，一个温暖的怀抱拥着自己安睡。

蜜蜜甜甜，睡得如此沉稳。

忽而，黄小三鼻翼抽动，竟在梦里哭起来。

他呜呜咽咽，口中絮叨不断，却听不清楚说的甚么。

风还没停，雨便下起来了。

先是淅淅沥沥，后是哗哗啦啦。

一场秋雨一场寒。

不一会二人已然湿透。

风雨交加中，黄小三仍是昏睡不醒。

卢二叔一触他额头，“啊”。

连日来他又惊又吓，又累又饿，黄小三竟发起烧来。

“小三。小三。”

卢二轻轻晃动，抹去他脸上的雨水。

风雨交加中，卢二叔抱起黄小三，在山路上滑滑仄仄地走去。

坟，一座背靠山体修起得大坟。

与山岩一样，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然涂抹上苍青之色。卢二叔抱着黄小三在秋雨中缓慢前行。

枯藤缠老树，枝蔓虬曲聚成伞盖模样。

卢二叔举袖擦了擦雨水，又扯了扯衣襟遮住黄小三。

其实完全枉然，纵然遮蔽，黄小三也已经完成湿透。

卢二叔靠住一枝粗藤，暂歇一下。

只觉后背所靠之处坚实有力，完全不似藤蔓质感。

他扭转了身，扯那枝枯藤，已然牵动了纠缠在一起的一丛丛藤条与树枝，沾湿了的叶子无声落下。

只见露出一座墓碑。

那墓碑十分高大，是由整块的青石打磨而成，上面布满已略略发黄发灰的青苔。

卢二叔反复辨认，却看不出碑上有甚刻字，也难以明了墓主是谁。

他定睛再瞧，正对着墓碑的，掩在山岩之中的，恰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此时枯黄的藤蔓、凋落的树叶已经填满坟头。

若不是秋冬时节枝叶凋零、藤蔓枯萎，倒是极难发现。

卢二叔背负着黄小三快步走到坟前，背靠着墓碑将他放下来，简单清理了一下坟与碑之间的空地，以借用碑坟挡风。

凸出的碑帽恰好遮住低落的冰雨，却始终难以抵挡阴凉的冷风。

卢二叔和黄小三在寒风中偎依而坐，黄小三耐不住地哼唧。

二人冻饿交加，身子不由后仰，依靠墓碑昏睡。

忽听“咔嚓”一声，巨响从坟后传来。

黄小三低声呻吟。

卢二叔扶正黄小三靠在墓碑之上。

转身来看，他大吃一惊，发现墓门大开。

一股浊气排面而来，卢二叔遮鼻闪躲。

秋风卷积落叶，直往墓中灌去。

虽然墓门打开，但是藤蔓枯草极为繁密，卢二叔花费极大力气才开出足够进入的空隙。

他踏足进墓，在腰间摸出火折，万幸未曾打湿。

直走进墓去观瞧，只见黑魆魆不见五指，晃动火折四处查看，这才看清好大一座石墓，显然掏空山体而建。

只可惜墓里空空，既无棺椁也无死尸，只放了几只摔破的铜铁器皿，还横散着几只破败的刀枪和箭头。

却是奇哉怪也。

他想，在墓中过夜未免唐突亡者，但风雨难当，小三子又发烧不退，看来也只能是无奈之举了。

卢二叔塞黄小三进入古墓，墓中虽有浊气，却也干燥。安置好黄小三，卢二叔用衣襟沾了雨水来饮黄小三。

雨水润喉，黄小三仍是昏睡不醒，发烧不退。

卢二叔急出古墓，一脚高来一脚低，冲风冒雨在山石缝中寻找草药。

他往脚底缠了几圈枯草，这才摇摇晃晃地顺着林稀树少的小路走去。

他攀援修枝长藤，愈爬愈高，眼望一株避青草在崖顶石缝中，他面露难色，这如何攀得上去。

只道他无计可施。

卢二叔瞻前顾后，知这山林中并无他人。

他气沉丹田，弓腿弹起，几个起落已到了崖顶，右手拨动琴弦一般轻轻一挥，此时避青草已经捏在掌心。

卢二叔滑滑仄仄返回山中古墓，墓中黑极，仔细辨听，却听不到黄小三沉重的喘息之声。

他急忙点亮火折子。

啊？！

黄小三不见了。

地上只留下一滩不知是水是血的湿迹。

卢二叔大为骇然、惊恐难抑！

他慌不择路急出古墓狂奔而去。

就连无意中触动墓旁机关、墓门无声关闭，他也并未觉察。

他左顾右盼，只听见风声无边无际的吹来，阴雨拍在脸上，未能稍缓他的惊惶之色。

他双目紧闭，只是听那风声。

久久，只见卢二叔纵身如枭，几个飞翻，隐入天际阴云中去不见了踪迹。

原来黄小三浑身欲焚、骨疼欲裂，迷迷糊糊中只觉焦渴难耐，索性四肢着地、以头开路，只是在地上乱爬。

竟往墓中石壁直直撞去，他弯弯绕绕爬出甚远。

待眼睛适应墓中暗光，这才发现处于一所极度封闭压抑黑屋子里。

他想喊爹娘，终于想起爹娘已死，他无声痛哭。

他想喊卢二叔，却连启动嘴巴都无半丝力气。

他心里发急，又昏睡过去。

昏沉之中分辨难明，冥冥的力量催动他身体的蠕动。

他又往前爬。

忽然，整个身体一空，沉沉摔落。

“啊”的一声尚未出口，已然重重砸在一口石棺之上，更觉粉身碎骨一般。

原来墓中有洞，洞中有墓。

这才是坟墓的正室所在。

但见这洞中比古墓更深更阔，黑石粗犷，青石阴沉，裂隙里不时有水珠滴下。

黄小三痛得睡不过去、也昏不过去，他眼睛眨巴，张口接水。

昏沉沉他又睡去。

生命的力量总是绝妙而神奇，它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也可以化悲壮为卑劣。

有时候人只想着，却愈发活得艰难。

反而破罐子破摔，低落到尘埃里，抱定一种爱死不死的心态，却可以不死鸟那样一飞冲天。

太阴、少阴、太阳、少阳，生命之火在他体内往来奔涌。

他睡了醒、醒了睡，一股冥冥之中的劲力将他抛出天际，直达死海边缘；一袭生命之火苗又将他从阎罗殿门口拉了回来……

终于，黄小三长舒一口气，仿佛脱胎换骨一般醒来。

黑漆漆的山洞中，透进一线日光。

他艰难爬起，四处张望，喊了数声卢二叔，除了墓穴激荡回来的回声外，并无卢二叔踪影。

看着眼前的棺椁，他只觉孤单又害怕，只是四处乱走。

终于顺着日光慢慢爬出山洞，外门已经风停雨住，久不见光还有丝丝暖意。

黄小三肚饿如牛，他跟随刘员外家二少爷经常进山，颇认识一些山珍野果，便在草丛灌木中找寻果子，在林中溪里中掬水而饮。

黄小三在山间转来转去，已完全迷失方位。

但觉肚中饥饿难当，又觉孤寂难耐。

倚在一棵大树下，默默不语，忽而抽抽噎噎哭泣起来。“呜呜，呜呜，呜呜，爹、娘……你们在哪……

“卢二叔，你在哪……”

起先靠在树上哭，一忽儿匍匐在地，双手扣进泥里，头脸埋进落叶，放声痛哭起来。

他嘴里咬满了泥土，“呜呜咽咽“不住哭泣。

天可怜见……

他年岁尚幼，数日之间父母横死，亲友离散，孤身处于山林之中，又饿又冷，又惊又怕……

“嗷呜……嗷呜……”

忽然间，吼声低沉，声震山野，让人不禁汗毛倒立。

一只白额猛虎猛然窜出，在山石密林中跳跃穿梭，距离黄小三不过百十米远。

黄小三小眼圆睁，止住哭声，一个激灵翻身爬起。

他惊慌失措，不顾树枝割头刺脸，拔足狂奔。

绕过一株大柏树，往山石丛中钻去。

正是猛虎觅食时候，眼见猎物要逃走，它一跳一扑，巨大阴影已将黄小三全部覆盖起来。

“嘶……”

锐器刺破长空的声音。

那头大虎登时在半空中摔下，前腹已被切开一刀口子，它负痛难当，只趴伏在草丛中不住哀嚎。

黄小三不明就里，呆在原地半晌。

“嗷呜嗷呜”的惨叫声，惊醒了他，这才想起继续狂奔逃命。

次日平明，黄小三在一枝丫杈上睁开睡眼，清晨醒来第一感觉便是饥饿。

揽目观瞧，只见云蒸雾腾、山石掩映，除了目力可及之处能看到几株奇形怪状的大树之外，其余都笼罩在雾气之中。

他舔舔发干的唇齿，从树上滑溜下来。

空中不时有飞鸟扇动潮湿的翅膀。

此时他腹中空空、肚响如鼓，又是饥饿的一天。

此时，他已痛苦得几近麻木，脸上的目光略显呆滞，

丧父丧母、流离失所、失却朋友、跌入深洞、虎口遇险、树上栖身…… 这一切已远远超过一个孩童的认知的、范围。

黄小三下得树来，在山间兜兜转转，捡拾败叶之中的野果，无论酸、甜、苦、涩，于他都像无味一样统统塞进口去。

他走到溪边捧水就喝，泉水冰凉刺骨，吞进腹中全身战栗。

既无日头，也无清风。一时间黄小三在山中乱走。

可能饿死山中、可能命丧野兽、可能失足跌死……他只是乱走……

忽听不远处有声响，黄小三赶紧趴到在地，以枯枝遮挡。

只是声响不绝，他不禁好奇心起，缓缓前行。

不远处一只大虎趴在草中低吼。

原来昨天受伤的大虎还没死透。

黄小三吓得浑身抖栗，呆立原地，继而转身就跑。

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背倚大树粗声喘气。

他稍作喘息，接着又跑。

他一边狂奔，一边思绪清晰起来。

“咦，我和卢二叔在一起，怎么会进了山洞？”

“卢二叔又怎么不见？难道……”

想到此处，不禁鼻酸目涩，眼泪已经流下来。

“卢二叔定是被那大虎吃了……”黄小三恨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