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战争离这里已经太过遥远的缘故，地勤班长看着还算镇定，看着这些将面孔藏在头盔目镜下的军人们，居然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wow，新款的磁轨步枪，看上去酷毙了！”

海纳看了这个一脸莫名兴奋的年轻人一眼，哭笑不得。他挥了挥手，自然有手下上来，替他将这些好奇心旺盛的平民驱散开来。而停机坪的尽头，已经有几名披着厚重军用风衣的军官在风雪中伫立着，他们的军帽和风衣上积满了一层落雪，显然都等他很久了：“欢迎回家，你这只让人猜不透的死狐狸。”领头的人绷着脸迎了上来，他的身材魁梧，帽檐下有着一双鹰雎一样的眸子和一张棱角分明的加达里人的脸。

海纳立在漫天的风雪中迟疑了片刻，他的眼角虽然还挂着浅浅的笑意，可是那份与生俱来的漫不经心却已经在瞬间飘散——摩恩.莱戴，联邦海军情报局军事参谋三处的掌舵人，同时也是加达里十二巨头之一、庞大的莱戴集团的实际拥有者——他来这里干什么？这个总是行走在阴影中的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是非之地？

“是啊，回家了，也难为摩恩你这头老犀牛大冷天地跑这里来等我。”他笑呵呵地打量着他，重重地擂了他一拳“走，事情办完之后请我喝酒去！”

“什么？嘿嘿嘿，你他娘的搞什么鬼啊，老子在这雪地里面站了半个小时都快被冻成冰坨子了，还让我请你喝酒——不请！奶奶个熊的，你还欠老子两瓶00年以前的五香酒呢。”摩恩.莱戴装出一副怒气冲冲地样子发动了汽车，被他叫做狐狸的准将敏捷地钻进了车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打量着他：“怎么？还生起气了？你堂堂莱戴集团的股权持有者，不至于连这两瓶酒的债也记得那么清楚吧？”

“那是因为某个混蛋欠了我十年的债，更是因为那个混蛋是堂堂让.苏尔家族的一员。”摩恩没好气地回敬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们那个联邦内部权倾朝野的家族，怎么就出了你这样一个贪得无厌，成天赖账的家伙呢？听说你在缪勒坦甚至还洗劫了几个隶属战区司令部的补给仓库。”

“哦？这事情都传到你那里了？”年轻的将军微微挑了一下眉毛，收起了他一直以来都挂着的仿佛漫不经心的笑意“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摩恩，你知道从后方送到前线的物资往往还不到三成，我不贪得无厌去打那些饭桶舰队的主意，哪里会有什么缪勒坦的奇迹，哪里又会有什么盖伦特联邦冉冉升起的将星。”

“你还是像当年一样自以为是。”摩恩.莱戴瞟了他一眼，低声叹了口气“不过真没想到，军内的有些人居然已经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了。难道他们天真的以为有那些贪婪的财阀做后台我们就不敢动手吗。”

“动杀心了么，摩恩？”海纳疲倦地摆摆手，“我劝你还是算了，你们军情局那些高官和他们可都互相通着气呢。何必非要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呢……”他顿了一下，突然间盯着身旁的老友，淡淡地说道：“更何况，盖伦特联邦已经建立三百年了，也该是时候出些问题了……”

摩恩.莱戴一脚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地磁悬浮系统在窗外激起一片雪雾。而他的对面，那只从缪勒坦归来的狐狸，目光如电。

“别这么瞪着我，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了解么？跟我这里表你对联邦的忠心，太见外了吧。”对视了一下，海纳便转过了头。四年的时间，同样的故人、同样的调侃，然而他们中间却仿佛被一层薄纱给隔开，不再是当年那些可以彼此托付生死的年轻人了。

“是啊……”摩恩认命似地笑了笑，“要不他们都说你是狐狸，而我只是头莽撞的犀牛呢。”

“莽撞？你那些招数不比我差——战术歹毒，招招致命，这可是老头子给你的评价。”海纳看了看在一旁苦笑的老朋友，移开了话题“只是说实话，我没有想到你会在这里。不怕担上叛徒的名声么，摩恩？”

摩恩.莱戴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背叛什么？联邦么？还是我的民族？我只是想帮一帮那只天真到死的老猫，至于别人怎么看我，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做了这么多年的情报军官吗？”

“不，因为我知道我究竟要忠于什么。”摩恩.莱戴转过脸去，看着窗外的落雪，一字一顿地说道。长年身处于光与影之间，让这个事实上正值壮年的军官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已经筋疲力尽的老军人，而不是那些浑身散发着精悍味道的精英军官。

“抱歉……”年轻的准将苦笑了一下，拍了拍老友的肩。他们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有些话已经不需要再说出来。

摩恩哼了一声，沉默地重新发动了车，车队在漫天的风雪中驶进了联邦海军学院，可是摩恩.莱戴却没有立刻停下来。海纳已经注意到道路两旁那些永远有着旺盛精力的年轻军人们都已经不见了，空旷的学院在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下一片诡异的沉寂，只偶尔有几名冷漠的宪兵的身影从车窗外掠过。

“事情已经严重到要动用他们了么？”海纳低声问道，声音中竟然透着前所未有的严肃。他已经看到了那队宪兵们臂章上不易被察觉的标志，一柄森冷的弧刀和高高扬起的双翼相交在一起，构成了属于军情局特种部队的威严。他们是战场上的游魂，当他们从黑暗的庇护下现身时，往往意味着一切都已经结束。

“事出突然，手头没有别的人可以带，不然也不至于把你硬拉下来处理这个麻烦……”摩恩耸耸肩，苦笑着回答道“连办公室里面的文职我都给套了件制服拉过来，只是——如果那群年轻人真的不顾一切的话，我这一小队游魂和那十几个连枪都没怎么摸过的参谋……”他突然间收住了话头，不敢再往下说下去。

如果那些年轻而激动的加达里军官生们真的义无反顾，要去拯救他们所追随的那个将军的话，那么下一刻，这座联邦海军将星的摇篮就就将沦为修罗屠场，那么明天，整个加达里就将成为一座沸腾的兵营。三十年的历史呼啸着流过，曾经深怀着理想主义信仰的英雄们已经倒在了时间之河中。如今的加达里与盖伦特，就像是两只困在民族主义囚笼中的野兽，他们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利爪与尖牙，按捺不住那躁动了三十年的野心。

“该死啊，摩恩.莱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局面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不然我也不会只带着一个伞兵排下来了……”海纳忽然间笑了，他淡淡地对着这个自己一直看不透的朋友说道。他的话里虽然充满着抱怨，可语气竟然还是像平常一样淡淡地，甚至带着一抹笑意。

“为了送出这个消息，我损失了两个手下。”摩恩.莱戴阴沉着脸把车开得飞快，两辆轮式装甲车紧紧地跟在后面扬起漫天的雪雾。那之上身着着重甲的轨道空降兵们整装待发。“他们封锁了整个卫星的通讯，要不是佩塔里奥肯插手这件事情，也许你现在还带着你的舰队在加达里首星的轨道上散步呢。”

“你说的‘他们’是谁？”海纳没有理会摩恩并不高明的玩笑，他这时候忽然觉得一阵没来由的彻骨寒冷，仿佛是自己已经被黑暗中的毒蛇悄悄地盯上。盖伦特联邦建立的第三十个年头，汹涌的暗流已经不甘仅仅在黑暗中奔腾，他们正在冲破宪法和传统的束缚，想要成为摧毁现有体系的狂澜。

“当然是想要这场战争的疯子，他们已经在黑暗中等待很久了，现在终于忍不住要跳出来翻覆这片天下……”已经不再年轻的上校默然地看着自己多年的老友，他的眼神仿佛笼着一层厚重的阴霾，声音中泛着一丝狠劲儿。

短短的车队停在军事学院空旷的广场边，海纳跟着摩恩走下了车，相隔八年的时光再度踏上这座他熟悉的学院。披着合金甲胄的伞兵们在他的身后集结起来，记忆中原本熙熙攘攘的广场现在竟然安静得出奇。这是一场奇异的对峙，洁白的雪幕下，穿着黑色军用风衣的年轻预备军官们整齐地站在空旷的广场上，并肩而立。而他们的对面，同样武装起来的宪兵们也紧张地注视着这个年轻而沉默的群体，他们握着武器的手因为紧张而指节发白。他们非常清楚这些冷漠的面孔下隐藏着的是怎样的火焰，他们甚至可以感受得到那股愤怒的力量在这些青年之间蔓延着、积蓄着、等待着如火山般喷涌而出的一刻。身后，他们所带来的那一小群精锐军人们表情平静地从轮式战车上跳下，他们拉开了一道稀疏的散兵线，手中的枪口低垂向地面。

让.海纳转过头，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的老友。那些披着黑色军装的年轻人们看到了他们，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打算。

“没错，他在里面，”摩恩.莱戴苦笑回答道“除了他，还有谁能让这些高傲的年轻人们如此追随？”

“追随？”海纳的内心被震动了，他看着那些风雪中纹丝不动的加达里人——是啊，除了雅卡.托维托巴，恐怕无人还能让这些年轻的军官们聚集在这里，为他们所追随的那个人、那个梦想，沉默地抗争。这只风雪中孤傲的狐狸突然间嗅到了危险的味道，那一直以来在联邦军队内部汹涌的暗流，在今天竟然一下子就暴露在了这片苍茫的风雪之中。年轻而缺乏耐心的军官、崇高却脱离现实的理想——他回想起曾经的那个老友，回想起他从前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中向他倾诉了一遍又一遍的理想与信仰。那无数个日日夜夜中播撒出去的种子终于萌发了。对于加达里人，那是他们所梦想的民族主义革命，而对于盖伦特，那却是在毁灭联邦的基石。

雅卡.托维托巴就站在他的记忆间，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去咆哮去嘶吼，仿佛要将他心中的火种全部播撒出去，播撒给这些怀揣着理想的年轻军人们。如果回到过去，如果自己也是一名加达里人，也许他也会不顾一切地投入到他的麾下吧……只是如今，他们这些联邦海院走出的军人们早已不复当年。

“走吧。”摩恩.莱戴低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海纳看了一眼那些在风雪之中站得笔挺的年轻军官们，然后头也不回地同摩恩.莱戴走进了行政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