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三声，天刚放亮，杨宅门前来了一群人。这一群三十人皆是伊府旧人，是伊阁老指派过来给伊七小姐，亦即杨家三奶奶支用。

足足三十人，比杨家总的仆人数还要多。还都不是空着手来，各人手里捧着精致大小匣子。为首李嬷嬷是精明干练之人，进入杨家内院之后与主家人忠悯伯夫妇见过礼、说明来意并奉上伊阁老赠送的珍贵礼品之后转去杨家三奶奶跟前报到。

来了这样一群助威、助势又助力的干将，伊岚喜不自胜，吩咐他们立即开干。很快，东厢房地板砖被撬了，地下埋置了热气管道。后罩房扩建，添加了许多新式炊具。

杨宅变化不少，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前门、后院走道上常常人来人往。令杨家人最为欣喜的是，膳食水平大幅提高，从前十天半月难得吃上一回的牛羊豕全宴如今日日有得吃，而且还是日日翻新了花样和口味吃。

半月下来，杨家主仆咂摸出一些味儿来。这三奶奶好大气派，惯常是见不着面。自打进门后，只在成婚翌日早晨向长辈敬茶、认亲时露了回脸，此后再也未出现在公众场合。

有主动趋近三奶奶的人皆被挡拒在外，那李嬷嬷是三奶奶跟前红人，替三奶奶处置所有事。东厢房里外三十余人全围着三奶奶一个人转，把个东厢房围得铁桶似的，别说人，鸟都飞不进去。

杨家上下也只有三爷杨箴可自由出入东厢房。但问三爷有关三奶奶的情形，三爷也是一概不知。

伊岚不怎么在意外人对自己的看法，照旧过自己的自在日子。可近来有些烦闷，身边虽然有许多人手可用，可活动范围狭小，目力所及，只有桌、椅、墙壁，看不到一丝绿色。早晚还得去上房问安，听婆母反复叨念杨家子弟谋生艰难之事。

这些还都是小事，更叫人忧闷的是，朝中局势有变，父亲的信函来得又急又密，有时一日三封，偶尔还让人快马加鞭来传话。钱大人终于出手了，父亲着慌了，需要自己不停勉励打气。

悠忽数十日过去，时近除夕，天寒地冻，街道冷清，百姓家家户户忙着储备食物。杨家上上下下几十人齐聚一处忙着做年糕、炸丸子、腌肉、制卤糟。今年府里新增了数十人，又都是技艺不凡之人，带来了许多新花样、新话题。数十人聚拢忙活，无论平日里相互之间多少龃龉，这会儿也都和和气气、有说有笑。

这样的场合照例难见三奶奶身影。

三奶奶伊岚这段时日既未参与杨家年事，也一反常态地没有窝在屋里。而是住进了斐宁庵。

斐宁庵地处京郊南山，少有人来，因是前朝太后为祈求振灾除厄、祷告天下太平而捐资修建，靠皇粮维系，香火虽不旺但内部管理有序。

内里深处一处梅花林掩映着的客院传出人语声。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大哥、二哥被人拾掇？你大哥、二哥会怎么想？旁人会怎么想？大抵都会认为我伊睦川无情无义，冷血无情，往后，我还拿什么立足京城？”伊阁老面目焦虑，心急如焚。 这个一贯从容优雅的美男子此刻全然顾不得尊颜，在女儿面前无所顾忌地展现真实情态。

伊岚坐于窗边，双手捂着一只铜炉，身披雪白狐裘大氅，浑身透着宁谥，眉目明晰湛亮，比之窗外漫天飞雪中清新腊梅更灼亮耀眼。一开口说话即让室内被伊阁老促急脚步带起的嚣尘降燥不少。

“倘若父亲冒然出手，便正中钱大人下怀，方便了钱大人将所有与父亲有来往的部属旧吏一举擒灭。不出手，只有大哥、二哥受些罪，出手的话，会连累更多人遭罪。父亲觉得究竟是出手损兵折将显得无情无义，还是不出手保全部将显得无情无义？”

“谁能说准我伊睦川一定会输给钱赋行，拼上所有身家性命未必不能斗倒钱赋行，也许此一役是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呢。”伊睦川愤然道。

“那父亲不妨试试。看看究竟是钱大人与皇上的交情过硬，还是孔孟圣贤的义理过硬。拼之前，父亲可要想好了，会有多少人愿坚守在父亲阵营里和父亲一样拼着身家性命去和钱大人斗。且想好万一落败，怎么个收场，要知道钱大人收拾落败的敌手是绝不手软的。而且，此一役如果败了，少说三、五年，多则十几年朝中无人可掣肘钱大人。

确定要打这场没把握且极可能输得一败涂地的仗吗？”

伊睦川看着窗外恺恺白雪，拧着眉头满心思虑。与钱赋行共事两年多，自然清楚钱赋行的手段和行事作派。其能屈能伸，极善伪装，惯会抓住机遇在皇上面前谄媚奉迎，暗里阴狠毒辣、手段卑污。被其踩了两年余，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致他于死地。真要一决死战的话，四成胜算都没有。说拼斗的话实是一时激奋将心里积压了两年余的愤懑和屈辱宣发出来。

从前拿他没辙，如今两个宝贝儿子被他拿捏在手，更不可轻举妄动。倘若可以的话，真是想不管不顾与他干一场，纵然赢不了他刮他一层皮也舒坦。可是，理智告诉自己不能那么做。

伊岚明白父亲的心思，待其想通之后，声道：“钱大人蓄谋已久，好不容易抓到父亲的错处，定然要趁此机会狠狠报复一番，他拿两个哥哥作筏子，矛头却是冲着父亲来。接下来，他还会有更张狂举措。

皇上不在乎事实因果、孰是孰非，只在乎身边有没有趁手可用的人。眼下，父亲尽可能不与钱大人争锋转而去皇上面前讨巧卖乖才能最大限度保全实力。”

“难道要眼睁睁看你大哥、二哥折在钱赋行手上吗？”伊睦川恨声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道理父亲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