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躺在地铺上的北辛怎么也睡不着，刚才任放兴奋到夸张的样子一直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北辛完全不理解任放为什么那么兴奋，不就是埋了几粒谷子到土里吗，就算真像他说的那样会长出苗来，并且会得到更多的谷粒，也不至于兴奋成那个样子吧？

谷粒太小了，结得也不多，虽然吃起来很香，但也只是香而已，毕竟数量不足啊。

任放说种谷子是一场革命，她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种谷子和杀人怎么能是一回事呢？她可不想革谁的命，她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那些秋天枯死的草是不是因为草籽落到了地里，才能在春天又长出来。

她不确定自己的想法对不对，因为树叶不是这样长出来的，所以她才没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

她怕别人会嘲笑她。

前些年虎牙哥哥把一个梨埋到了土里，说是会长出梨树，结果什么也没长出来，不就被大家嘲笑了很久吗？

她不想步虎牙的后尘，可她就是觉得种谷子和种梨是两码事。

下雪之前谷子就会枯萎死掉，天暖和的时候再长出来的是新的谷子，梨树却只会掉叶子，再长出来的是新叶子，而不是新梨树。

她觉得木头应该是另外一种土，就像石头是另外一种土一样，所以烧过的木头才会变成土一样的粉末，而粉末一样的土被烧过后也会变成像石头一样的陶。

而且木头上会长出叶子和木耳，石头上也会长出苔藓，就像土里会长出草一样，所不同的是，石头太硬了，所以不像木头和土那样会长出那么高那么长的东西来。

但是有的木头自己也会长，她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那一年给老祖母做手杖，有人把用不上的柳树枝插到了土里，结果没过多久它就发了芽，而且越长越高、越长越粗，要不是嫌碍事后来砍掉了，现在一定已经长成一棵大树了。

可她把老祖母不要的旧手杖也插到土里，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觉得木头是世界上第二神奇的东西，不光因为有的会长有的不会长，还因为不同的木头会长出不同的东西来。

榆树叶、柳树叶、梨树叶该有多么不同啊，不光长得不同，连味道也不同，有的能吃，有的不能吃，梨树还会开出美丽的花来，更不要说会结出甘甜多汁的梨来。

她相信这一切都跟水有关，水是世界上第一神奇的东西。

石头里没有水，所以只有水边和潮湿地方的石头才能长出东西来，而木头和土里都有水，所以不管在哪都会长出东西。

人和动物都离不开水，鱼虾更是直接生活在水里，没有水的地方就没有生命。

这倒也不奇怪，谁让只有水才是从天上来的呢？她相信河里的水也跟雨水一样是从天上来的。

天上的东西理应具有神奇的力量。

“所以不逾才让我给谷子地浇水吧？”北辛在心里念叨着，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孩子们睡得很熟，丈夫妌三水吃过晚饭出去后便没再回来，也不知道睡在谁那里，火塘里的火泛着微光，映在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无声无息。

自己应该再生一个孩子了，光有三个儿子可不行，等他们都嫁出去了，自己和丈夫又都老了，他们的生计可就要成问题了。

可问题是她跟谁生呢？

三水对她已经越来越冷淡了，这不怪三水，自从怀上老三，她就没让三水碰过自己，这给哪个男人也受不了。

公道地说，三水是个好丈夫，健壮能干，很爱孩子，就算北辛这样对他，他也没抛弃她们另嫁别人。

北辛知道，要是没个成年男人，她自己能不能把三个孩子拉扯大都不好说，所以她在心里其实挺感激三水的。

但这没什么用，北辛对他就是提不起兴致，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抽得什么风。

北辛也可以找别的男人，可部落里的那些男人她也是一个都瞧不上，姐妹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男人时，她也觉得很无聊，什么谁长得壮，谁唱歌好，谁给谁送了半只兔子，谁和谁半夜才回来……有什么意思嘛！

当然，性事还是很有意思的，她也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也有这方面的需要，可总不能为了半只兔子就跟别人那样吧？

虽然有时候三水会暗示她，如果那样他会轻松一些，北辛偶尔也想不如就那样算了，何苦这么为难自己，但她到底还是做不到，不管是强壮的还是会唱的、能跑的，跟他们说不上几句话她就会厌烦，她觉得自己跟他们不是同样的人。

羽巫师说她是神灵青睐的人，要不是她没表现过神迹，还想要让她接自己的班呢。

她不想当巫师，不仅不想当，她还有点儿怕巫师，但她觉得羽说的也许是对的，不然怎么就她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呢？

“哦，不对，虎牙那个家伙也有，”北辛在心里纠正着自己：“他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可他怎么就离婚了呢？”

北辛站起身，披上衣服来到屋外。

营地里静悄悄的，连狗都没有个声息，半个月亮挂在中天，洒下冰冷的银光，旁边没有云彩，只有稀稀落落的群星在眨着眼睛，风轻轻掠过，带来一丝丝凉意。

“都这个时候了，夜里怎么还这么凉呢！”北辛低喃着，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往远处的一间大房子望去。

那是一间单身男人的集体宿舍，虎牙就睡在那里，对了，不逾也睡在那里。

不逾这小子比虎牙还奇怪。

虎牙不过是离了婚，这并不罕见，不逾却是根本就不嫁，不仅不嫁，而且还从没听说过他跟哪个姑娘有过那种事。

可他都十七岁了呀，人生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一半，换做别的男人早都该是孩子他爹了。

而且他好像知道很多东西，这跟虎牙天马行空的瞎琢磨截然不同，他好像确切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会有什么结果。

还记得他一直在找一种褐红色的石头，说是能用它做出比燧石还锋利的武器和工具，而且经久耐用。

水晶比燧石锋利，铜比燧石耐用，可是水晶太脆而铜又太软，都派不上什么大用，所以别看经常能捡到水晶和铜，人们却只拿它们做些珠子之类的东西讨女人欢心，除了巫师要用到的铃铛啊、礼器啊什么的，从不用它们做实用器。

“怎么会有水晶那样锋利、铜那样耐久的东西呢？不逾一定是昏了头了。”人们普遍是这种看法。

可不逾却坚信自己说的没错，而且还开出悬赏，说是谁要是找到了那种褐红色的石头，从此之后就把自己的猎物分一半给他。

不逾总能分到最多最好的猎物，这个悬赏不可谓不丰厚，可除了虎牙之外，没有谁把他的悬赏当回事，为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开悬赏，也只有虎牙那样的脑子才会当真。

“我自己一个人，要那么多肉干什么？我只是觉得不逾说的有道理。”每当有人说虎牙贪心的时候，他就这样为自己辩护，但这个辩护也总是为他招来更大声的嘲笑，嘲笑他们舅甥俩都不正常。

北辛也不觉得不逾有道理，可不逾让她给谷子地浇水，她却觉得很有道理。

“要经常浇水，但也不能浇得太多，”他很认真地说：“谷子不是水草，它长在比较干的土里，所以浇到跟野生的一样就行了，浇太多只怕会涝死。”

北辛不知道涝死是什么意思，但大概也能明白跟淹死的意思差不多。

不逾总有一些别人不明白的词，也不知道是打哪学来的。

对，肯定是学来的，以奇思怪想著称的虎牙可从没有那么多新词。

“不逾可是有过神遇的人。”每当遇到人们谈论不逾的怪异，羽巫师总是这样说。

人们听到这话，往往也就不做声了。

“她大概也想过把不逾培养成接班人吧？”北辛想着，感到身上更冷了，转身回到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