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卫国公称病在家，萧淑慎出了熙和院，就先去明德院请安。

入了秋，萧府花园里的“二乔”、“鸳鸯荷”、“金背大红”、“梅花鹿”、“赤线金珠”、“初凤”、“绿水”....争奇斗艳，开得热闹。

有风拂过，掀起一片由远及近的花浪，一潮高过一潮，美到极致。

忽的有一片裙裾从天而降，盖住些许风光，惹得远远看着的一众人情不自禁的暗骂是谁这么不合时宜，可刚起了这个念头，又呆呆的忘记了被人扰乱的不快。

只见那盖住美景的白色拖地长裙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落在花枝乱颤的秋菊花海上，也是极相配的。

似是有一仙女踏花而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

“前头为何喧闹？”

如痴如醉的众人听见这一问，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离得近的连忙行礼问安，隔得远的也纷纷避开目光，不敢再看。

海棠赶紧回道：“是来拜访老爷的贵客，见园子里的花开得好，想上前看看，不料走错了路，闯进内院来了。”

此处跟外院仅一墙之隔，府里的男主子们都是穿过那边的垂花门进内院的。当初祖父往这里移栽秋菊不过是一时兴起，哪料到如今也自有一片风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不怪人误入，“既是贵客，切不可莽撞，叫人守好园子四周，方便贵客赏玩。”

杨恪隔着一扇垂花门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秋风乍起，绣着金线牡丹的裙摆拂过一层层花浪，“这是萧家的哪位小姐？”

莱顺低着头，“回殿下的话，国公爷膝下只有一个孙女儿。”

杨恪扬了扬眉，“听说琴弹得好，连陛下也夸过？”

莱顺又低了低身子，“据说是前些日子陛下陪昭贵妃娘娘去感业寺赏枫叶，恰巧碰到了萧姑娘。”

长得这么美，还能让皇帝当着昭贵妃的面称赞，真是不简单！

杨恪又细细看了两眼，“走吧，回宫。”

“嗳，殿下请留步…”

还没出园子，萧府的大管家萧军就追了出来，“方才的事国公爷已经听说了，是家里的奴才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殿下，殿下勿怪，国公爷已经命人清了园子，还请殿下赏光。”

即使刚刚才落了太子爷的面子，萧军也只是不卑不亢的躬着身子作出请的姿势来。

近日朝中局势复杂，宣帝迟迟不让太子大婚，又欲封昭贵妃为皇贵妃。作为内阁首辅的卫国公即使在病中也是宾客盈门，就连皇帝陛下也派了太子代为探视。

但卫国公已经病的不省人事了，为了太子的千金之体，萧军不过是个小管家，哪敢让他进去见人呀……

杨恪温和一笑，“是孤擅自乱走，不慎闯进了内院已是不妥了，如今又惊动了公爷，孤心中不安，不敢再打扰公爷养病，这就回宫向父皇复命了。”

萧军忙跪下请谢罪，杨恪抬手一拦，“孤今日微服来的，别动不动就跪，快回去伺候公爷，不用再送了。”

说完转身就走，莱顺跟在后面，忍不住道，“不过就是一个奴才，殿下何须这般客气。”

杨恪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一个纤细的背影进了明德院，他忍不住一笑，“这可是萧府。”

太子一贯温和，这笑却让莱顺莫名一凛，忙低着头不敢再问，心里为自己的多嘴后悔不已。

*

萧淑慎一进院子就看见卫国公正站在廊下修理花枝，忙走到近前行了个礼，“听说祖父有贵客到访？”

卫国公放下剪刀净了手，才道，“碰上了？”

“远远的瞧了一眼，气度不凡。”萧淑慎跟着卫国公进了书房，曼理条斯的喝了口茶，“听说祖父连院子都没让人进？”

“人老了不想折腾，何况来的人见不见都无所谓。”

外人哪知道他们口中大限降至的卫国公其实是生龙活虎的呢，每每有人探病，总要预先把屋子熏满药味，他早就不耐应付了，索性谁也不见，谁料他一不见客，说他命不久矣的话传的更厉害了。

外头的那些话皇帝当然不会信，这就派太子来逼他上朝了。

萧淑慎心思一转，眼前这个局势，皇帝自然是想卫国公的病赶紧好，好帮他压住反对的声音。有皇帝当靠山，贵妃一系眼瞧着就要坐大了，“您也不能任由皇帝陛下胡闹呀……”

皇帝是个好皇帝，就是在女人这件事情上过于拎不清，卫国公在心底叹息一声，皇帝陛下爱捅篓子却又总是收拾不好烂摊子，“往常教你的可还记得？”

“祖父的教导孙女时时刻刻都记着呢，”萧淑慎从小由卫国公教导，外头的事也是要学的，这样的考校也常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孙女认为，皇帝陛下想讨昭贵妃娘娘欢心，又不能让高氏一再坐大，势必是要同时扶持其他势力的。”

卫国公欣慰一笑，云淡风轻的说，“皇后召你进宫。”

“这个当口？”萧淑慎眉头一皱，旋即反应过来，“看来您不得不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了。”

卫国公冷哼一声，“戏要唱得好，还要看听戏的人捧不捧场。”

*

二太太回了院子，忙叫人给娘家嫂子送信，“告诉太太，后日去感业寺上香，让他把二房那一家子也带上。”

婢女应声而去。

二奶奶小王氏道，“婶婶是个什么性子母亲不是不知道，何必这样抬举？”

二太太冷哼一声，“她是什么德性我自是清楚，但咱们王家如今只有诚哥儿尚未婚配，还能如何？若是能成，日后你和哲哥儿也能多些助益。”

小王氏附和道，“母亲说的是，”又叹息，“只怕咱们王家的门楣不够，若不是母亲，连我也...”

“俗话说的好，高门嫁女，低门娶媳，她就是身份太贵重，若不然哪能现如今还没个着落，便宜了咱们去！”

二太太平日闷不吭声的样子瞧着哪像现在这样精明，二奶奶一时间对婆母刮目相看，赶紧奉承几句，“儿媳愚笨，还要母亲多多教导。”

*

今日的天气算不得好，天色阴沉沉的。

坤宁宫早已开了宫门，各处当值的太监宫女来回穿梭、有条不紊的各司其职，处处都透着一派雍容大气之感。

符皇后昨夜难得睡了个好觉，一大早起来梳妆就难得的露出两分笑模样，“玉蕊，你找人给太子爷预备一份山药粥送去...”

玉蕊正往符皇后头上插凤钗，闻言连忙换了身后的另一名大宫女玉梅上前，行完礼退了出去。

太子住在在皇城东边的端本宫，离坤宁宫有段距离，平常两宫往来都有专人负责，玉蕊丝毫不敢马虎，直接去找了御膳房管事钟平。

钟平打从记事起就已经在宫里当差了，一向机灵会来事，虽说如今皇上不往坤宁宫来，可毕竟是天子发妻，又育有太子，是谁也不敢小瞧了的。

这会儿瞧见皇后身边的玉蕊亲自来了，远远的就迎了上去，亲热道：“娘娘昨儿个就传了话，说是要注意给殿下润脾养胃，小的都预备好了，倒是劳烦姑姑多跑一趟。”

玉蕊爽朗一笑，亲和的说，“都是替娘娘办差，哪敢说是劳烦。既预备好了，除了山药粥外多送几样，好给咱们殿下换换口味...”

钟平连连应是，保证道，“姑姑放心，准耽搁不了，保管殿下晨练完就喝上，热乎着呢！”

“那这事就交给你亲自去办。”钟平办事玉蕊自然是放心的，交待了两句就转身回皇后寝宫回话去了。

刚到殿门口，就碰见钟粹宫高贵妃的大宫女星月出来，双方见过礼，对方得意洋洋的走了。

玉蕊望着星月的背影一愣，暗道，“贵妃不过规矩的请了一月的早安，这又借故不来了？”

进到殿内，看见符皇后正垂头坐在梳妆台前，旁边伺候的人跪了一地。

玉蕊不知发生了何事，并不敢多问，只故作平常的行了个礼，“娘娘，已经按照您吩咐的交待给钟平了。”

又转移话题，“奴婢擅自做主，让他多预备了几样给殿下挑选...”

“你办的好，办的好...”符皇后喃喃应道，如梦初醒一般站起身来，玉蕊连忙上前两步扶住她。

又听得符皇后问：“也不知是儿是女？”

玉蕊一惊，丝毫不敢再深想，只模棱两可的劝符皇后，“娘娘放宽心，万事有殿下在。不若奴婢派人去请殿下过来？”

符家不过小门小户，如今虽多有荫封，也不过担些虚职，高贵妃出身有从龙之功的将门，自打进宫那天起就把符皇后压得喘不过气来，若是再诞下皇子...

符皇后心里一酸，恨皇帝薄情寡义不念夫妻情分...又忧心将来，从古自今，就没有活下来的废太子！

符皇后使劲掐了一把掌心，强作镇定的往前走了两步，吩咐玉蕊，“等太子下学了再请。”

*

本朝十分重视皇子的教育，太宗皇帝在位时，特令皇子六岁就进入上书房学习，选才俊之士作为伴读，又延请四方名儒为六傅，专门训导皇太子。

其后逐渐发展，又增加骑射作为必学内容，如今已经形成每日讲读演练之制，虽严寒酷暑而不辍。

太子杨恪每日寅时起读，申时放学，今日将将下学，就被请到了坤宁宫。

符皇后正坐在梨花木八仙桌前喝茶，明黄色的朝服凤纹尾羽上镶满了一粒粒细小的珍珠，头上簪着黄金头面，明明是极尽奢华妍丽的装扮，却透出一种反常的暮气沉沉之感。

杨恪几步跨了进去，跪在地上，不动声色的请安，“儿臣恭请母后圣安。”

符皇后放下手里的茶，连连叫起，指着下首的椅子让坐，又照例问：“书读的可好？身边的人可还称心？”

杨恪先依言坐了，又表现出一片孺慕的样子，应道：“劳母后操劳，儿子一切都好。”并不多提平日里遇到的事。

符皇后当初嫁的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能有今日全凭运气，若是放在寻常人家，一定是个贤妻慈母，可如今坐上了皇后的宝座，倒有些够不上了....

母子之间日常也只说些微末小事，如今出了大事，符皇后倒不好开口，左思右想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委婉的开了个头：“皇子大婚之后便可上朝听政，母后预备给你寻个有力的妻族...”

杨恪一挑眉，符皇后一贯只关心他的生活起居，就连辨别身边人忠奸这样的小事都没教导过，如今这是？

皇帝今日免了早朝，又联系先前得到的“贵妃疑似有孕”的消息，杨恪略一思忖就明白了其中原委，只道，“一切但凭父皇母后做主。”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碰了个钉子符皇后也不在意，机警的环顾殿内，一个人也没有，亲信玉蕊正守在殿门口，于是压低声音开门见山的说：“翊坤宫贵妃有孕，若是皇子，你我母子哪还有立足之地！”

“当真？”杨恪欣喜的说：“母后且放宽心，您膝下又要多个儿子尽孝了！”

这是劝符皇后安心，谁也越不过她这个正宫嫡母去的。

可符皇后天生就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心中暗怒儿子不开窍，又想着他还小不懂事，遂陈情利弊，“受母后拖累，你母族不成事，只有妻族比高家强些...”

杨恪连忙道，“母后尽管放心，您是嫡母，谁也越不过您去的。”

见他这样愚笨，符皇后又是生气又是无可奈何，真想直接上去揪着他的耳朵告诉他提防翊坤宫，“翊坤宫...”

“母后，”杨恪不给符皇后说破的机会，“东宫属官早就传了信，说是今日有事要议，儿子不便久留，明日再来给母后请安。”

从今晨得了消息，符皇后就魂不守舍，茶饭不思了一整天，如今杨恪这么说，只当他是要回去召集人手商议对策，胸口大石才算是落了地，连忙放他回东宫去。

杨恪恭敬的跪了安，又一再叮嘱符皇后保重凤体，就退了出去。

符皇后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虽是个不成器的，但她这个当母亲的要多为他打算。

她枯坐了许久，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手边的那碗茶早已凉透了，又苦又涩。

玉蕊对着出来的太子行了一礼，看着他的身影走远了才进到殿内，见符皇后呆呆的坐着，无意识的把玩着茶盏，杯中早已不见一丝热气，甚至没有察觉到她进来了，于是放重了脚步，行礼道，“娘娘。”

符皇后一惊，放下茶杯问道，“何事？”

“娘娘，茶凉了，不若奴婢给您换一盏？”说着要上前端走凉茶。

“不必了。”符皇后摆了摆手，兀自起身往后殿去了，“服侍本宫换身常服。”

“是。”玉蕊与身后的玉梅对视一眼，连忙跟上去伺候了。

太子回了端本宫，用过膳后就待在书房里看书、写字、画画...只作往常一样，并未像符皇后想的那样召集属官商议对策，到了晚间早早的就歇灯睡下了。

太子的一言一行很快就被分毫不差的记录在案，并且作为密报呈到了乾清宫。

皇帝看罢，深感熨帖。

太子到底是没让他失望！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