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地、此景。

即使知道这座城只是凌风城的幻影，即使知道这里不是真正的南宫陵，凌风却再也无法往前一步。

如果是南宫妍……

如果不是南宫妍……

如果是南宫妍，此时的她又是何种模样，为何三千年间没有丝毫消息？

如果不是南宫妍，又怎会出现在这一座酷似凌风城的幻城，出现在南宫陵？

凌风感觉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快到他不得不捂紧自己的胸口，就像是害怕这一颗心会跳出来。

黑色血迹蜿蜒，从墓后逐渐蔓延到凌风的脚下，已由不得他踌躇犹豫。

凌风踏过腐烂的荆棘花枝，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墓穴后方。

他不敢抬头。

他的目光爬过地面的深黑血迹。

爬过和被缚之人血肉筋骨合而为一的捆仙索。

爬过一截垂下的纤细脖颈。

最终在被缚女子面容之上深深定格。

女子秀眉拢烟，俏鼻挺直，发如乌木，肤似凝脂，双唇因失血过多显得尤为苍白，嘴角有干涸的血迹。虽双目紧闭，却自有妖冶风流之姿与倾国之色——

这是一张独属于南宫妍的容颜。

凌风以为自己的心早已随着南宫妍死去，却在再次见到这张面孔的时候掀起惊涛骇浪。这混杂着鲜血和伤痛的场面，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想要怒吼、嘶喊，却又将所有情绪死死压下，唯恐惊扰了眼前的人儿。

他宁愿这些苦难全部加在他的身上，也不希望它们伤害眼前的女子分毫！

南宫妍。

这个女子陪他走过太长的一段岁月，她陪他从暮卷到日光，从一国祭师到一方城主。虽然她只活了百余年，却在他的心底住了三千年。她教会他爱，也教会了他成长。

他死死地盯着刺穿南宫妍躯体的捆仙索，目光逐渐赤红。他凌风这一生从未受到过任何加诸在身体上的酷刑，此刻却心痛的不能呼吸，直至失去理智。凌风蓦然凝出一把剑，不顾自己还未恢复的身体，用尽全力斩在捆仙索上。

而剑气过后，捆仙索上却连缺口都不曾留下一个。

他不相信，一道道剑气施展而出，而捆仙索坚固依旧，完好依旧。

他暴戾，他疯狂！

这暴戾疯狂却牵动了南宫妍被捆仙索穿过的伤口，撕开南宫妍凝固的血痂，让鲜红的血液汹涌而出。

手中剑突然如有千斤之重，从凌风手里陡然滑落，化为虚无。

他不明白为什么再见竟是这般的场面——深爱的人在承受苦难，自己却无能为力。

“妍儿……”凌风缓缓低下身，手轻柔的抚上那张面孔。

手下肌肤冰凉如雪。

与雪藏在南宫陵水晶棺内的南宫妍尸身一样的温度。

凌风缓缓闭上眼，一颗泪珠毫无警兆的从眼角落下。

而女子紧闭的双眸却忽地睁开，眸中七彩流溢，妖艳蛊惑，有着说不出的妩媚风华。

这双眸光彩乍现，天地竟为之失色。遍地枯萎的荆棘花瞬间润芽、灵苗、萃叶、蔓枝、妙木、嫣卉、诞香，方圆十里繁花似锦，将凌风层层包裹。

然而这光华，竟不如女子眼中的光彩三分！

此时睁开双眼的凌风陡然与女子的眼眸对上，此情此景，凌风脑海中两个字顿时闪现——

花王！！！

试问，能在睁眼间令天地失色，万丈荆棘繁花尽开天地间的，除了花篱之主，天地间还有哪个女子能够轻易做到？

“你不是妍儿！”凌风心神一怔，化风术使到极致，迅速后退三尺。

“妍儿？”女子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声音清冷且嘶哑——是与南宫妍完全不同的音色。

“原来竟不是她。”凌风提起的一口气缓缓吐出，却感觉随着这口气的吐纳，心脏瞬间也坍塌了一大块。

女子却不在意凌风的异样，只是将凌风上下打量，“你是凌风？”

“你又是谁？”凌风冷冷回应。

“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这里不是城主该来的地方，劝城主还是早些离去的好。”

“让你手下花灵引我前来，现在又要将我驱逐，这就是你们妖类欲擒故纵的手段吗？”凌风冷哼。

“欲擒故纵？呵。”好似听到一个十分好听的笑话，女子眉眼俱笼罩了三分寒意，却动了动被束在身后、被捆仙索贯穿的手腕，手指灵动，不知在演算些什么。

“原来如此。”得知了凌风前来此地的原因，女子也便少了几分森冷，客气道，“引城主前来非我本意，凌风城近日局面也非我授意，日后我必会给城主一个交代。”

“日后？怕是等不了那么久！”凌风闻言勾唇冷冷一笑，“如若因你被囚，便要我凌风子民继续陷于不安之境，花主等得，本城主等不得。本城主今日便要向花主讨个说法！”

“花灵虽在凌风城作乱，但城主麾下并无人员伤亡，城主为何要咄咄逼人呢？”女子反问。

“依花主说法，只有等我凌风子民出现伤亡，我才可前来问责吗？”凌风不让步。

被凌风曲解了意思，女子一阵失语，“我此时的境地城主想必也看见了，有心无力，阁下贵为一城之主，竟无宽人之量吗？”

凌风冷笑，“凌风城居于花篱之上，素来与花篱井水不犯河水。在下虽不才，既为凌风城之主便需护一方百姓安宁。而这四十九日，我凌风子民饱受荆棘花荼毒不胜其扰，如今城下女婴惑人惊我一城，凌风城三千年安定被你花篱一朝打破，现在我被困在这里不知时日，如若你我易地而处，花主又当如何！”凌风柳叶眉蹙起，一向温和淡漠的眉眼里满是凌厉。

“女婴？”女子不解。

“寒冰台上，众荆棘花包裹之中育一婴孩，此婴长速惊人，和花主一样，容颜与妍儿已有六七分相似，花主莫说毫不知情！” 凌风心里满是戾气。

女子强撑力气，手指再次翻飞演算，良久，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却是苦苦一笑。

五千多年前自己形体湮灭，三千年前与南宫妍达成死生之契，却因违背灵武界的天道规则，魂魄被囚于此地无法再塑形体。而座下众花灵，竟以千年一更迭的代价，历时三千年，合所有荆棘花之力为自己重铸形体。

三千年，三次生死，不知舍弃了她们多少年的修为。如今自己形体已成，此等恩情，又该如何回报？

女子感觉自己枯寂千年、冰冷了一世的心，瞬间被一股热流填满，让她泪满盈眶，却因陌生人在前，生生将眼泪憋回。

见女子默然不语，凌风不满，“花主这是理亏了？”

“花灵作乱非我本意，治下不严是我之错，此事我不能免责。”女子不欲争辩，“但我已被困于此地三千年，三千年间也未见过任何人，倘有一日我能脱困，自会给城主一个满意的答复，但请城主离开！”

“离开？”凌风感觉自己被女子的态度气炸了，维持了三千年的淡泊心态在女子面前竟不值一提。“为何该我离开，此城是我凌风之城，此地是吾妻南宫之墓，我想该离开的，是花主才是。”凌风分毫不让。

“是吗？”女子气极反笑，笑容冷冽，清冷中自带一方之主的生杀予夺霸气，“花篱居于日光上万年之久，五千年前我等修出人形，三千年前我遭情劫而形神俱灭，此地便是我结魂之地。此后你来日光建城，南宫身死，你却将南宫葬于我结魄此地。于情于理，若论先来后到，城主您亦理亏三分！”

“我承认花篱是为日光之灵，盘踞此地上万年。但我三千年前来此建城之时并无花灵现身阻拦，既然如此，怎是凌风一人之过？”凌风反问。

三千年前无花灵阻拦，女子听到这句话又是一阵沉默。在凌风来此地建城之前，自己早已为了一己私情落得个形体不存的下场，而手下花灵为了她，竟都自散修为几经生死为她筑形。在凌风来此地建城的时候，她们拿什么阻拦，又凭何阻拦？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

思及凌风建城近百年间对花篱造成的损失，女子心中一痛，冷冷的看向凌风，“城主若要与我讨论是非过错，那么今日我便与你清算一番。”

女子眼中七色光华流转，寒芒乍现，“我花灵生于日光长于日光，耗时万年方才成型。三千年前众花灵为我自散修为，恢复花身。而后你凌风城占我日光之土，于花篱之上建城，我等死伤惨重。而后，你建五座寒冰塔吸纳日光大陆天地灵气，阻我花灵沐雨露霞光，与强盗何异。”

女子怒瞪凌风，“我花灵与世无争，但求安逸，若非你凌风建城建塔之过，我花篱又何须遭此大劫！”女子疾言厉色，却因过于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猛然间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殷红血迹让原本惨白的嘴唇增添了几分艳丽魅惑。

女子的话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而凌风，却在她吐血之时蓦地捂住心口，那里突然有一股剧痛袭来，却瞬间即逝。

许是眼前的鲜血太过刺眼，也许是心口瞬间的疼痛太过清晰，让凌风不禁一愣：曾几何时，自己竟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步步相逼？几千年来修养的心性，便这么不堪一击吗？

日光大陆灵气如此充沛，这片花篱占据整片大陆，化为人形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而已。而那时的自己没有看见花灵，错以为花便是花，却未曾想到其他的可能，自己何尝无错。

凌风静静地打量眼前的女子，这样一个别有风骨的女子，能够让她多日疼痛的发出呻吟的，想必是极度剧烈的疼痛。九条捆仙索穿体而过，这女子究竟犯了什么错，才要受此大劫？

就在凌风打量间，两人头顶风云汇聚，顷刻间雷电交织。

女子却突然一惊，冰冷道，“今日凌风城所受损失，日后我定会带作乱花灵上门请罪且奉上赔礼。现在，请城主速速离开此地！”

“我……”凌风甫一开口，便见女子阖上双眼，一副拒不交流的姿态。

“罢了……”凌风轻叹，女子身上无数伤口纵横，新伤旧痕无数，想必困于此地日久，既然女子承诺日后必有交代，今日即使逼问也难有结果。

凌风转身欲走——

而头顶杀机立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