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瞻常常秉烛到深夜，可是这样晚还在外头行走实在少有，春虫趁夜鸣叫，远处偶有几声犬吠，他走在颜灵身侧，见她难得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装扮明明与白日相差无几，却总觉得换了个人，他试探着唤她：“颜灵，你说的養市是什么地方？”

颜灵的声音在寂寂深夜显得尤为空灵：“養市以前原本是神魔两族的互市，后来据说神魔大战中被毁了，也不知是哪位手眼通天的大拿，用术法重建了，并且将入口放在了这凡世。在那里，你可以买到任何你们这些凡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

陆瞻仔细听她这些话语，疑问道：“神？魔？我们这些凡人？”

颜灵故作高深地看他漆黑的眼眸一眼，抬头看无边夜空：“你以为天地能载万物么？不能的，青天之外有银河，银河之外有苍穹，苍穹之外还有许多重天境。而这地下，也不仅仅只有冥河，有冥府。”

陆瞻凝神看她，听她这些玄妙言论，只觉得灵台一时清明又一时混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经你这么一说确然又开拓了很多，可是你总说我们这些凡人，你不也是吗？”

她眼神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失落，旋即笑了笑：“我自然不一样，总有一日我这个在你们眼里不过尔尔的道姑，是要飞升成仙的。你不知道除了神仙、魔族、凡人，还是许多异族，这些异族跟人一样，渴望长生，渴望避除生老病死……”

陆瞻细细品味她的话，顺着野外蜿蜒小路，风露似乎有些浸湿他的璞头，他想看看身前女子的头上的竹簪是否有了水迹，却见她快步跑到前方，停到一棵老柏树下，冲她挥衣袖：“大人，我们到了！”

養市还开在神魔两族交界处时，是从各自的琅树处进入，这种远远望去去柏树无异的奇木，实则树叶是金玉。几万年前那场大战毁了養市，自然也毁了这两棵仅有的琅树。那神通之人再造琅市放置于凡世间，却出人意料地在每一棵百年以上树龄的柏树身上设下了同往之路。

颜灵将早早备好的一道符纸放置在一个吊坠里，挂到陆瞻身上，这才趁他短暂昏睡时用银针取了他一滴血液，顺利进入了養市。

待陆瞻醒过来时，他们正在一个甜水铺子喝茶，他看着颜灵悠闲地品着一碗香气扑鼻的糖水，抬眼看了看四周，这铺子烟火气得很，只是很奇怪没有见到跑堂、小厮。

颜灵看他佯装镇定地逡巡四周：“大人，你刚醒不如就要碗醒神汤？”

她话音刚落，陆瞻眼前的桌面上就凭空多出一碗冒着寒气的汤水，他摸了摸发现触手生温，竟是真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汤色，发现里面映出的人影，眉目神情是自己，可是却不知被谁改了穿戴，居然是道士打扮。

颜灵观察他的模样，压低声音道：“一切都是为了便宜行事！”

出了糖水铺子，陆瞻才看见这座与凡世街市相似的地方，主道宽阔平坦，两侧有不少小摊商铺，篝火照映好不热闹。不同于凡世，他们行走在街道之上，偶尔看到有人御剑飞行，擦肩而过的人模样转眼就化作另一张面孔，迎面过来的一只猫跑着跑着就成了人形……

在这个地方，除了初来乍到的他，没有人觉得这顷刻就变幻的万物究竟有什么问题，他们当然又自得，早已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颜灵在一个面具摊停下，拿起一张面具在脸上试了试，一张满脸络腮胡子的粗犷嘴脸就出现在陆瞻面前，他没好气：“别闹了，我们还是尽快去买法器吧！”

颜灵将前几日裴子初弹她的碎银子递到彩色鹦鹉的嘴里，那鹦鹉衔着碎银子飞了两圈，然后幻化成一个彩衣小姑娘，笑嘻嘻地招呼她：“颜姐姐，你好久不来養市，我可想你呀！”

她摘下面具收入百宝囊，拉过彩衣小姑娘：“十九娘在吗？”

彩衣小姑娘点点头：“在的，她这两日还在念叨你呢。”她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指着陆瞻：“他是谁啊？”

颜灵看着满脸木然的陆瞻：“他是我一个刚结识不久的一个道友，带他来養市见见市面。时间紧，我先去找十九娘啊！”

她拉过陆瞻快步向不远处一座灯火通明的楼阁行去，完全不理会彩衣小姑娘在后头叫唤：“十九姨说了不见生人的……”

陆瞻觉得被她扯着不大好看，挣扎了几下却没个结果，只听拉他的人似在小声警告：“那鬼丫头难缠得很，你不听我的，今天这事就办不成！爱民如子的陆大人还要不要你那些无辜的百姓了？”

他感觉过往的人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只能埋着头随着她的脚步，直到他们终于在一家名为“琉璃阁”的楼阁前。

颜灵松开他的衣袖：“就是这里了！”

陆瞻一丝不苟地整理了衣着，又正了正发冠：“那我们进去吧。”

她轻声笑了笑，伸手一拦：“钱，可都备好了？”

陆瞻将她的手挡开，往前走了一步：“一分不少。”

他们刚进大门，就被两个婀娜多姿的女子迎到了楼上，颜灵一路上被殷勤投喂果品点心，受用得很。二楼别有洞天，一排一排的货架上分门别类摆了不少珍品法器。

颜灵看得两眼冒金光，摸摸这个，碰碰那个，一副恨不得都打包带走的架势。直到一柄做工精巧地团扇挡在了她眼前，她这才是看着那一身红衣的曼妙美人讨好地笑道：“十九娘，别来无恙！”

美人有些不悦地看向陆瞻：“说好了我只做熟客的，干嘛坏我规矩带了生人？”

颜灵拉过陆瞻，神秘一笑：“一回生二回熟嘛，他虽然才入道门，可是家境殷实无比，出手又十二分的阔绰，日后肯定是咱们这里的常客。”

她又向陆瞻介绍道：“这位美人姐姐就是这店铺的主人，她复姓公孙，我们都唤她十九娘。不管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器她这里都有，而且门路非常正，价格也绝对是整个養市最最公道的，以后你修行路上需要什么法器就认准这儿，知道了吗？”

陆瞻表现得极为恭顺，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

公孙十九娘眼角眉梢中自带千万般风情，见这个生客定力不错，红唇微微一漾，算是放过他了。把目光重新回到颜灵身上，见她白嫩的脸蛋似乎比上回丰腴了些许，遂调笑道：“看来，你最近小日子过得不错嘛？怎么想起来我这儿了，可事先声明，你这次不把上回的欠款结了，这次别想从我这里带走哪怕一根针线！”

颜灵顺势趴到她手臂上：“好姐姐，你就放一百个心，这回我别的没多带，可钱那绝对是带足了。不瞒你说，这次我们遇上三只山猫精怪，估摸着修行在三百年上下，只是他们四处害人，我一则是履行道者仁心要为民除害，二则也正好要凑些修行……”

公孙十九娘将他们引至一隔间，室内布置清雅，窗户洞开。他们甫一坐下，顷刻间，桌台上就凭空多出几碗冒着热气的茶。

主人十指芊芊，捻杯饮茶，一番动作是行云流水，妩媚生姿。颜灵看着她额间一眨不眨：“十九娘这花钿哪里买的，真是好看极了？”

公孙十九娘显然十分受用：“你喜欢的话，我送你一盒。”

颜灵笑着摆手：“我就不糟蹋好东西了，这样一身道袍就很轻便。”

公孙十九娘抬手不知从哪里取来一本册子，递与颜灵：“这书上记载了各种精怪的习性，山猫应该是中间位置，知己知彼，你想收伏它们，不妨好好钻研钻研。”

她连忙收下，小心翼翼略翻了翻：“好姐姐你真是帮大忙了，那法器呢，最近有到些什么好货吗？”

公孙十九娘微微皱眉，看对面的小道姑跟着慌张，这才噗嗤一笑：“这次到的那些法器一开始我还寻思怕没人买，这下你们一来我就都明白了，原来是给你们拿住山猫预备的！”

颜灵眉开眼笑地看了陆瞻一眼：“那我都要了，麻烦帮我包起来。”

公孙十九娘有些不习惯她财大气粗的样子：“不问价钱，就包起来？”

颜灵眯起眼看了看对面的美人：“天底下谁都会坑我，但十九娘不会！”

公孙十九娘笑着离了座，片刻后回来，已经拿了一个丝绸包裹和一张清单放到桌面上：“老主顾，点货吧！”

陆瞻接过清单，看着那些对他而言极为陌生的物品名称，很有些云里雾里。颜灵扯开一个缝隙大致看了眼，又稍微掂了掂，然后笑道：“就是这些，没错。”

公孙十九娘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金算盘，她手指轻轻一拨，那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通，最后定格在了一个数字，她扬给他们看：“加上你上回欠我的一百两，今天的法器给你除掉了折扣，统共是一千两。”

颜灵手肘碰了碰陆瞻，示意他给钱，陆瞻这才掏出一沓银票递给等着他们付账的公孙十九娘。

自楼阁出来，颜灵眉眼弯弯，满脸笑意：“十九娘真是厚道，还随手送了些小物件给我。”

陆瞻看到街市灯火辉煌，行人川流不息，擦肩而过的人随时变换了模样，神色已经非常淡定：“那十九娘又是什么人？”

颜灵笑中带着促狭：“这十九娘可不是人，她本是一只赤狐，这间琉璃阁呢，是她接掌祖辈的生意，她其实志不在此，她有次喝醉了跟我说漏嘴，其实最想去凡间开一间酒楼。”

陆瞻看着她半晌，接过那包沉重的法器，随口道：“你呢？你的志向又是什么？”

颜灵怪异地看着他，边走边思索，忽然脱口而出：“我能有什么志向，万千奔忙不过是为了一个活字。”

陆瞻停下脚步，看她的神情写满了困惑，正想追问，却听着相邻几步的一个瘦高老头拔高音量喊着：“有活人气息！”

颜灵看见他慢慢褪回入養市的装扮，暗道不好，连忙拉着他撒腿就跑。

他们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乌泱泱一大片追逐他们的各族异类，陆瞻体力比颜灵想象的好，他们不要命地跑跑了好几条街巷，想着又不能把这些祸水引到十九娘处。

颜灵心头生出一计，与其让陆瞻被这些异族生吞活剥了，不如去那个地方——養市的禁地。

養市重建并落在凡间后，便有了一个谁也不能涉足的禁地，听说那是西北角处一座高耸入云的百尺高楼。

于是，颜灵就拉着陆瞻往西北方向跑去，随着离那个地方越近，她明显感觉到追逐他们那些异族越来越少。

终于，他们二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来到高楼之下，后面的追赶已经少得寥寥无几。本以为这里会有强大的禁制，她却丝毫感受不到异样，每上前一步，除了心底深处叫嚣的恐惧，竟然连一丝风都没有。

那高楼的门是开着的，陆瞻一句话都没有问地跟在她身后，她踏进大门那一霎那，整座沉寂的高楼忽然就亮了。

她听到外间一阵哀嚎，等她视线探出去，高楼外的空地上早已空无一人。

陆瞻声音还算镇定：“既然他们都走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趁早离开这个地方，总觉得这里透着莫名的危险？”

颜灵正想点头退出去，谁料，地面却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陆瞻将她的手紧紧拉住，天旋地转间，等他们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身处高楼最顶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耀目的星辰，似乎离她近在咫尺，陆瞻拉她的手没有放开，他们能感觉到彼此手中的薄汗。这时，她才发现栏杆尽头的那个黑影，遂放开他的手朝那个黑影大着胆子靠近些许，询问道：“你是谁？”

陆瞻也跟了上来，将她挡在身后，那黑影忽然移近他们，笑得阴森可怖：“这话该本座问你才是，你是谁，又是怎么进来这孽镜塔的？”

——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