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向西疾驰，远远望见建春门外绿柳成荫，行人匆匆。马车后面，段寒与段阿翁并排坐着。段阿翁从怀中掏出半块胡饼，恭敬地递给段寒：“少爷劳累了这半日，快点充饥下吧。这饼是向后厨刘阿娘讨的，亏得平日里跟她关系好。”段寒接过胡饼，咬了一口，无奈地笑道：“阿翁有心了。”

段阿翁怔了一下，脸上满是欣慰且愧疚之色，正了正身子，恭然道：“少爷且忍耐一时，小老儿最近又返回金谷园，偷偷到我们下人的厢房中捡回了一些家什，到黑市上变卖了一些钱绢。可恶那些市井小贼也去我段家做那偷盗之事，却不识货，到我们下人的住所竟然偷些火浣袍之类的俗物，真是可笑。隔几日小老儿再去一趟，等攒够百匹绢。少爷跟卉儿姑娘就可以雇辆车，带着小老儿南下广州。纵然岭南穷山恶水，也好过洛阳这吃人的地方。”

段寒望着眼前絮絮叨叨的老者，从自己记事起就被阿翁服侍，正待说些什么。忽听得马斯长鸣，车子竟陡然停了下来。

“那道士，你是瞎了眼吗？连宗正寺的车都敢拦。”邱主簿那公鹅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段寒带着阿翁从车上跳下，转到车前，只见一个破衣娄嗖的道士直愣愣的立在车前，一脸玩味地看着满载的马车，狡黠的目光好像能透过驼皮布直接射入车中的美酒。

邱主簿也从刚才的震惊中舒缓过来，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的出现在面前，邱主簿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碰到。时下天下纷乱，不论朝野还是民间，道教信徒比比皆是，不论是求医问药还是修道成仙，信徒们已把道门作为了信仰。对于地位崇高的道门首领，往往诚心侍奉。

邱主簿不清楚对方来历，但他深知越是世外高人，越是不修边幅。对方若真的有奇门异术还是不要招惹为好，但又不想失了面子，故此说道：“这位道长，敢问在何处仙修。你要知这车上装的可是皇家之物，下个月主上爱女始平公主下嫁尚书令的大公子王玄，这满车花雕为婚宴上御赐宴饮之用。道长还是不要自生没趣，快快离开吧。”

“何处仙修？贫道下山时间太久，整天喝了睡，睡了喝。早娘老子的忘了仙修不仙修的狗屎坨坨。我来问你，你既说车上有花雕，取出百八十坛的给贫道解解渴，贫道也不白喝你的，就算你们入教的教资了，这年月收成不好，也不问你们要五斗米十斗米的。如何啊？”那道士一边说着，一边从肩上的褡裢里摸出一个酒葫芦，打开盖嘬了一口。

邱主簿一时怔了，自己这一身虚与委蛇，欺下瞒上的功夫，面对眼前近乎无赖的疯道士，竟然无从施展。远处的建春门已遥遥可见，不知还能否参加今晚王将军的宴席。

只得厉声道：“大胆，且不说当今主上，便是那琅琊王家，你可得罪的起。如今的王家文有尚书令王宴，武有左卫将军王盾，他二人只需跺跺脚，便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还不快快让开！”说着就挥动缰绳想要硬闯过去，谁知那拉车的两匹瘦马如同钉住了一般，不论如何驱赶，始终不得迈出一步。

疯道士根本不理会邱主簿，径直走向马车，便要掀开驼皮布。邱主簿情急之下，想着拖住这道士，还未碰到道士的衣角，就听疯道士口喝一声：“聒噪！”同时衣袖一甩。邱主簿被隔空从马车上扫了下来，面门着地，吃了一嘴的泥沙尘土。口中扔不住嘟囔：“那可四（是）房（皇）家兹（之）物，慢慢（万万）不可….”

疯道士冷笑道：“傻子嫁闺女给白痴，唬得了谁？贫道嗜酒如命，漫说是个傻皇帝，就算道君转世，贫道也要喝上两口。”

说话间，已伸手要解麻绳。却感觉身后一股寒意向他袭来，直奔自己的手掌而去。疯道士猛然转身，单手上托，钳住了一只干干瘦瘦的小手，这手的主人正是段寒。

疯道人扫了段寒一眼，没想到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竟敢上前阻挡自己。恶念一起，扣住段寒的阳池穴，想废了他一条经脉。刚一运气，就感觉阳池穴内传来一缕缕令人发寒的罡气，虽然绵弱却生生不息，不断抵抗着疯道人的罡气。疯道人索性扣住段寒，对他笑道：“洛阳城果然是藏龙卧虎，没想到一个宗正寺的小小仆从，都有着七品方士的实力。”

“哼！”段寒喝了一声，体内罡气转动，竟然突破了阳池穴的封锁，反手又向疯道士抓来。

“好手段！”疯道士叫了一声，也不用罡气，欺身上前，手掌上下翻飞，如蝴蝶飞舞，每次都抓向段寒的阳池穴。段寒也不退缩，缠着疯道士的手掌，一起转动。一时间，只看见四只手掌在空中不断变换手型，或拳、或掌、或指、或刁。但是双方的手掌却再也没碰到过一起，看得躺在地上的邱主簿都呆了。

“小子罡气不成，身法倒是不慢，结束了罢！”疯道士大喝一声，又死死扣住了段寒的阳池穴，同时释放出三成罡气。这次任凭段寒如何运气抵挡，始终突破不了。情急之下，段寒双脚离地，向疯道士踢去。谁知这道士也是双脚离地，后发先至，同段寒对了一脚。电光石火之间，双方在空中形成了个圆圈，随后又迅速落下。这期间，疯道士的手掌还死死扣住段寒。

“你快放开我。”段寒被罡气冲击的头晕脑胀，已然快坚持不住。

“放开你你却要坏我好事，不能放。”

“你强抢别人的东西，也是坏别人好事。”

“那又如何，谁让你打不过我？”

“原以为杀人越货的勾当只有士族豪强做得出，没想到你一个修道之人却也是如此。”

“杀人越货便是杀人越货，还分是谁做的？士族做得，贫道做不得？”

“你这疯道士，真是强词夺理！”

“你这美少年，真是貌美肤白。不过长得太美，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二人一来一回，竟然隐隐有论道之意。段寒正待反唇相讥，那疯道士却从手掌中再次吐出一股罡气，口中笑道：“小小方士，敢与日月争辉，给我死罢！”

段寒直觉一股强劲之力直冲自己阳池穴，自己体内的经脉如同涌进了滔天巨浪，根本无法阻挡，眼见经脉将被冲垮，丹田之中突然涌出一股极寒之气，将那滔天巨浪瞬间冰冻，接着便消于无形。

段寒惊讶异常，这丹田之中的极寒之气并非自己控制的罡气，怎的如此霸道。疯道士更是惊诧，他注入段寒体内的罡气远远超过了一个方士可以承受的极限，若是平常，对手早已因经脉尽损，爆体而亡。可是眼前这小子，体内却隐藏着一股奇怪的力量，将自己的罡气消于无形。

“哈哈，你这小方士倒有几分奇怪，更是不能留你！”疯道士杀心更胜，手中法诀变幻，眼见就要对段寒不利。

这时，旁边的老随从掐了一个子午八卦连环诀，冲着疯道士做揖，口中道：“三花聚顶得归根，五气朝元通透彻。”

“道分天下二十四，老君飞升大赤天。”疯道士一愣，下意识回了一句。没想到道门修士的隐秘切口竟从一个老随从的口中说出。说罢眼神复杂地盯着段阿翁。段阿翁连忙对段寒使了使眼色，段寒心领神会，道出：“豫州二仙传敕令，九州神明莫不从。”

“二仙奶奶？”疯道士不屑的眼神转瞬即逝，随后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立即运用罡气将段寒周身大穴游走一遍，果然感知这个少年身上罡气运行与普通道门修士不同，别的都可假冒，唯独运气导气之法为师徒口传心授，是做不得假的。

疯道士不甘的松开手，恨恨道：“贫道与你那些师父倒是也有些渊源，也罢，看在二仙奶奶的情分上，就只取两坛尝上一尝。”说罢，就头也不回的向东而去，边走边拿出葫芦喝上两口，口中自言自语道，“这味道，比起荆襄之地的花雕可是差远了。”不出三五个弹指，疯道士已经消失不见了。

段阿翁连忙跑去扶起还趴在地上的邱主簿，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土。邱主簿哀哀怨怨的站起身来，狼狈不堪。望着段寒段阿翁二人，空气突然安静。“今天的事，莫要对旁人提起。”邱主簿正色道。

“喏！”段阿翁依旧恭恭敬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