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正，宗正寺前衙别院。

“你们这帮腌臜货，一个个好吃懒做，平日朝廷养着你们，事情就做成这样？”邱主簿公鹅般的嗓音透过清晨的薄雾，已传到铜驼街上。神情暴躁的邱主簿，左眼上一圈乌青，面颊明显肿了几分，那平日里被他珍视的三根胡须竟然少了一根半。面对眼前站成一排的小吏，官奴，此时已训诫了一炷香的时间。

“听说昨日主簿去王将军府赴宴，正碰上尚书令王大人跟乐大人在谈玄，咱们主簿听了之后上去夸赞了几句。却被两位大人怒斥不懂玄理，有辱斯文，被活生生的给打出来了。”一个消息灵通的小厮小声地向其他人解释。

“嘿嘿，听说那说《张天师荡妖志》的伶人还没出场，邱三毛就给扔了出来，看来他是没听到啊。”

“活该，高攀士族名门，他们哪会看得起邱三毛。今日都小心点吧，省的邱三毛又发飙。”

“现在该叫邱一毛了吧？”一个小厮问道。

“你瞎吗？是邱一毛半，还有半根呐。”另一个小厮纠正道。

“都给我安静点，下个月始平公主出嫁，到现在侍女们的火浣袍还没有做好，你，你，你，你们全部都给我去作坊里候着，这十件火浣袍什么时候做好了，你们什么时候给我回来复命。”邱主簿终于下了命令，众小厮们却面面相觑，都望向了段阿翁。

没奈何，段阿翁对邱主簿唱了个肥喏道：“前几日小老儿已去过作坊，只是如今关中道路不通，西域各国的火浣布难以运抵京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坊内的师傅们也是着急，等过两日火浣布到了，定然可以赶出的。此事您不是已告知诸葛少卿了吗。”

邱主簿突然想起这事的缘由，脸上一阵泛白。“那个，嗯，那个……是了，明日长沙王校场演兵，此是京师众官署列席名单，你们这帮腌臜货速去名单上的各衙署通报，今日午时前定要送到，不得有误。段阿翁，具体的你来吩咐这帮腌臜货做吧。”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卷轴，扔给了段阿翁。

邱主簿转身刚要走，正看到站在庭院枫树下的段寒，突然想到什么，立马换了脸色，冲着段寒笑道:”段少爷，我可不是说您呐。正巧在下有一事相求，请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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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西厢房内，邱主簿捧着亲自斟好的香茶递给段寒。段寒怔了一下坦然接过，放在鼻下嗅了嗅。

邱主簿搓着手笑道：“在下的这点东西自然是比不上令尊家中的那些珍品茗茶，段少爷权当解渴。”

段寒品了一口，无奈的笑了笑：“我早就忘了这茶的味道，邱大人的茶在我看来就是人间极品。只是不知今日这是…….有何吩咐？”段寒努力的学着段阿翁说话的样子，虽然不喜欢，但是段阿翁告诉他，只有这样才能活得久一点。尤其是他这种已经破落的门户。

邱主簿连忙摆手：“哪里敢有什么吩咐，段少爷在这宗正寺权衡也有快一年了吧。平日里在下礼敬不周，段少爷可不要怪罪啊。昨夜在下心烦意乱，无心睡眠，突然想到令祖段苞段将军赫赫战功，令尊段敬段大人富甲天下。金谷园二十四友，文采斐然，名满天下，那是何等的威风啊。又想到段家遭到那孙休小人陷害，家破人亡，只留得少爷你一根独苗，现在以衣食客的身份在宗正寺暂居。哎，真是让我这正直之士心酸不已。”

邱主簿缅怀一番过往之后，眼角竟然红润了，嘴角也跟着抽动，带着下颌上残留的一根半胡须也一起颤抖，眼看这是要哭，果然，一滴眼泪从邱主簿左眼中挤了出来，挂在乌青的眼圈上。

段寒一阵尴尬，连忙扶住邱主簿到：“都是陈年往事，邱大人切莫感伤。”

邱主簿也一把抓住段寒的双手，双眼凝视，神情愈发激动：“段家一门忠烈，怎奈天道不公，阖家七十余口尽斩于铜驼街。万贯家财满府珍宝尽被那孙休小贼掠去。当时在下听闻，真是想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痛斥一番那不要脸的鼠辈。怎奈人微言轻，只得作罢。更可恶的，便是那绿珠夫人，竟被那小儿逼得坠楼而……哎呦！”

邱主簿还待要慷慨陈词，突然双臂感到一阵寒冷的痛意，登时叫出声来。段寒攥住邱主簿的手臂，冷冷地说到，“你莫要提我母亲！大人有话直说。”

“段少爷你先松手，在下只是有一事请教。”邱主簿慌忙挣脱出来，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泪水更是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也不知是伤心所致还是疼痛所致。缓了好一会，邱主簿才从案几的一个暗匣之内取出一本册子来，神秘的递给段寒。

段寒平静下情绪，接过来册子，封皮之上未有任何题字。打开看去，里面记录着道门中一些平常的斋醮流程，如解厄禳灾醮，详细记录了如何搭建法台，法台之上要摆放多少香炉、烛台之类的供器，摆放多少令旗、令牌之类的法器。

再向后翻去，后面几页记录了几种常用符箓的画法，像地火符，招引符，详细展示了符脚、符胆的画法。最后一页只题了三个字：一字眉。想来应该是记录之人的名讳，此外再无其他。

“没想到邱主簿也钻研五斗之术，真是兴趣广泛呐。”段寒应和道。这本册子他一看便知是五斗米道外门教徒所记载的，只有些斋醮、符箓之术的皮毛，至于罡气蓄养、运行之法却丝毫没有提及。

五斗米道为现今道门第一大宗派。传说当年第一代天师张灵在蜀中创建正一盟，驱除妖族，创建了不世功勋。后来人事变迁，自第三代天师张卢归顺先朝皇室，正一盟便在北方传播起来，因入道需缴纳五斗米，便被世人称之为五斗米道。

但不知为何，张卢之子又南下云锦山，成立天师府。故此天下道门，北方以五斗米道为尊，南方奉天师府号令。但毕竟北方人口众多，五斗米道在影响力上始终要压天师府一头。

五斗米道传教继承当初正一盟传统，分为外门教徒、内门弟子两种。外门教徒称为“鬼卒”，为五斗米道中传道的主要力量，通常会传授些斋醮、符箓的基础法门。

其中天资优异，根骨奇佳者才有可能被选入内门弟子，成为五斗米道天师嫡传。由师父指导罡气运行的法门，触摸到修真成仙的门槛。

但世间，能以五斗米入教者，百不足一；能修炼罡气者，千不足一；能修真成仙者，万不足一。

“段公子莫要取笑。昨日公子与那疯道士一战，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令在下大开眼界呐。公子的身手，必是这五斗米道的祭酒无疑。难怪公子家道已破落，还能有人紧紧跟随公子。”邱主簿一本正经道。

段寒不明白邱主簿到底有何心思，索性对他明言：“我可不是什么祭酒，祭酒负责五斗米道中平日的教务管理。五斗米道分二十四治，便有二十四祭酒。通常的祭酒会从鬼卒中挑选精明干练、老成持重的人担任，或是从内门弟子中委派。昨日我们碰到的那个疯道士，便有可能是哪一治的祭酒。”

“那公子也必是内门弟子无疑，此事定然可成。不瞒公子说，这书你可知是从哪里得来的？”邱主簿神秘的一笑。

段寒见他东拉西扯，就是不谈正题，又不好拂他面子，只得默不作声，也笑吟吟的看着邱主簿。邱主簿被看得无趣，讪笑了一下，低声吐出六个字：“金谷园，溪山阁。”

段寒心念一动，随即又平静下来。

“当年你们段家出事之后，那孙休小贼占据了金谷园，他的住所便在溪山阁。后来赵王伏诛，赵王的谋主孙休也跟着被杀。这金谷园便成了无主之地，倒是也有些王公士族打过金谷园的主意，但自那以后金谷园出了很多奇异事件，整个园内白天便阴气森森,到了夜间常有人听到从园中传出各种声音。有女子的歌声，男子的笑声，小孩的哭声，甚至有人听到过­——听到过令堂的名作《金谷三清曲》。有些胆大的便夜间去了金谷园，公子你猜怎么着？”

邱主簿顿了一下，颤声道：“竟一个都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