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部的大领导有两米五高的个子，我站在他面前，我弱小的和一只蚂蚁一样，他抬起脚再踩下来就能把我踩死。我和一些人一起排着长长的队往大领导跟前靠，让他在我的手续上签一个名字。我心想，其他部门的领导都是大个子人吗？我们供热部的大领导也是大个子，这个城市里其他部门的领导估计也是大个子，大个子就可以当领导。再看看我，看看这些排队找领导签字的人，都不是个子高的人，唉！小个子只能是这个城市里身份最低微的人了。

可是我有孩子了啊！最低微的人有了孩子，心里还是满满的骄傲。

到领导跟前了，我小心翼翼递上去掌心显示屏，已经划拉到让他签字的那一页上，他最好什么都别问就把他的大名签上。前面那些人，他什么都没问就把名字签上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内容，并没有马上签字，他问我：“钟文先生，你要去亚世界见你的原体老婆？”

“对，烦领导签字通过。”

“你的换体老婆不好吗？”

“不，领导，不是不好，只是，我想再见见她的原体，她怀着我的孩子。”

他高高在上的眼睛冷冷地看我一眼，又问：“你不在乎生命数减少？”

“不在乎了，就想见见怀孕的老婆，和她说一些话。”

他刷刷两笔，用手指头在显示屏上签了字。我赶紧点头道谢：“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我认了半天他的名字，认不出来是什么字，龙飞蛇舞，好像是几个字母。又好像是外星人写的字，真是的，不让我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人认得他的名字。

转身离开时，隐约听到下一个人办理换自己身体的手续。

拿着领导签了字的手续找我的负责医师，她在办公室等我返回，是她说要找大领导签字确认后，我才有资格进我的亚世界和原体老婆见面。

“她怀孕已经有八个月了，我说的是亚世界里的时间，这里的时间只过去了二十天。一切正常，现在正在给她的换体输血。”

“我不能进去看看吗？”

“你还不能进去，再等一个小时。”

我坐在杨医师的办公室里等着换体老婆转接记忆，输第二次血。我想象着两个一模一样的身体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半个小时过去，我坐在凳子上一句话没说，可在我内心里，这半个小时就和那边世界的一天一样漫长。

“喂！钟文先生，别那么紧张，不会有什么事儿，你没什么要问的？”

杨医师看我紧张不安的样子，笑着安慰我，又引我和她说话。

其实我有很多问题想问来着，可我不知道怎么问，我想让她把所有情况都给我解释清楚，可我不问，她也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解释。

想了十秒钟，我问杨医师：“这个程序要做多少次？我是说两个身体对接记忆和输血。”

“最少三次，有些人刚刚三次，有些人五次，有一个人输了八次，不一定。”

“自然怀孕的妇女一定要有换体吗？”

“不换身体怎么行，让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妈妈？原体是会消亡的。”

“哦，也有男人愿意换身体？”

“有个别男人愿意换一下身体，其实根本没什么意义，身体换掉了，只不过得一颗秘银珠子而已，再别的什么都不会改变，何必那样折腾。”

换掉身体的人用秘银珠子在这个城市里进行高消费，自己折腾自己而已，又不会得到什么超能力，生命数反而会下降许多，也许他们不喜欢在这个城市里活那么长久。

又半个小时过去，估计换体老婆出来了。我站在杨医师办公室门口向走廊尽头看，长长的走廊尽头，那扇高大的钢化玻璃门并没有打开。我盯着那扇门，又过去了十几分钟，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两个医务人员推着躺在推床上的老婆出来了。我赶紧走上去迎接。

我拉着老婆的手问：“老婆你觉得怎样？”

“老公，我好好的，你不用担心，我们的孩子也好好的在这里。”

她一个手按着自己的肚子，可她是换体，肚子里没有宝宝。但她的意识、记忆、思维和原体老婆一模一样了，她就认为自己肚子里怀着宝宝。

我和两个医护人员把老婆推进休息间休息，杨医师过来看她的身体状况，检查了一下说：“一切正常，休息半天就好了。”

她休息的这半天里，我去亚世界看怀孕的原体老婆。

“你乖乖休息着，两个小时候后我回来接你。”我说，在她额头上亲一口。

“老公你去吧，我在这儿乖乖等着。”她闭着眼睡着了，刚输在体内的400毫升血液还没有完全融进肌体里。

穿着防护服捂严实口鼻的两个医护员在前面走，我跟在她俩身后，我很好奇她俩是怎样的女人，当妈妈了没，是不是换了身体的女人。有很多问题想问问。

穿过这道长长的走廊，到尽头处两米多高的钢化玻璃门下，一个医护员摘下戴的手套，手掌在门上按了一下，大门缓缓打开。我们三个人走进去，大门又缓缓关闭。里面又是一道看不到尽头的长廊，两侧是两排一模一样整齐排过去的拱形门，都是银白色，顶上有一个显示灯，多一半灯亮着红色，少一半亮着绿色。我跟在这两个医护人员身后往前走，找266号过界门。266号，和我住在安丽小区里的那栋楼是一个号，266号楼一单元502室。

一位医护员手里捧着一套灰白色衣服，是给我换的。我穿着一套毛料子休闲西服，在进过界门前要换掉。我以为她手里捧的衣服是让我拿给老婆换的，她俩这一路上什么都不说，真够闷的。现在才说话：“钟文先生，把这套衣服换上。”

在走廊里脱衣服换衣服，真麻烦，为什么不提前让我换好，程序是这样？怪不得她俩捂严实眼睛口鼻，原来是要我在她俩面前换衣服。

这套紧身防护服穿在身上，好像没穿似的，好像全身赤裸着，戴的头套还能感觉来头上戴着东西，好像头上顶着一个大气球。

我一个人进过界门，我问她俩：“你们不跟着过去？”

“钟文先生，食物和生活用品已经送进去了。”答非所问。

怀孕妇人的地界，他们也不能随便出入。

拱形门缓缓打开，一股白色烟气溢出来，保持门里面温度湿度的水汽稳定剂。我一脚跨进去，一脚再跟上，过界门缓缓关住。不需要我迈开步子往前走，身子被脚下的传送带传送着缓缓移动，眩晕感从脚底袭上来，咬着牙努力忍住，穿着这套防护服戴着防护罩才能忍受住穿越不同地域和不同时间的眩晕。

身子移动到和刚才那扇一模一样的拱形门跟前，我在门上按一下手掌，门朝里面缓缓打开。

和家里一模一样的摆设。我有些恍惚，这不是回到家了吗，266号楼一单元502室。客厅里的茶几，沙发，墙上的屏幕，厨房门前的吃饭桌子，还有家里的老婆。

不一样的地方是老婆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她从卧室出来，看到是我，她脸上吃了一惊问我：“小文，你能过来了？”

这段时间，我下班进屋，老婆扑上来挂在我脖子上说：“老公，你回来啦，我都想死你了，你想我没？”

这是她的换体每天迎接我下班的方式。原体老婆连“老公”都不叫。她不知道我这个点儿会来看她，她以为是医护员送的东西来了，可来的是我。

“小文，你不该来这儿的，你会失掉三十年的生命数。”

“我知道，三十年的命数没有了，我不在乎，我还能活一百二十年呢，够久的。”

“我不是在你身边嘛。”

“老婆，那不一样，那是你的另一个身体，总有不一样的地方，我就想见到原来的你。”

“怎么不一样了，那还是我，那是最好的我，从来不和你吵架的我，最美好一面的我，是你最理想的老婆。我把最好的一面给你，转接过去的所有记忆和思维，都是你对我的好，也是我要对你的好，这你还不喜欢？干么又来这里，是为了见孩子吧？”

原体老婆的口气，是没有她的换体那么温柔可人。

我肯定要来这里，肯定要见原来的老婆。怀着我孩子的老婆。孩子在她肚子里已经八个月，她的肚子圆嘟嘟隆起。我蹲下身子小心翼翼亲吻一下她的肚子，我说：“孩子，爸爸来看你了，原谅爸爸这几个月没有陪你，因为你妈妈擅自做主在这里怀你，我开始都不知道，所以现在才来。”

“小文，你不要怪我，我是不得已......”

“老婆，我不怪你，我只是不忍让你受这么大的苦，牺牲自己也要生出我们的孩子，其实，我同意领养清清，我很喜欢清清呀！”

“小文，我知道你会喜欢清清的，但我还是想怀孕生孩子，我是女人，我想当真正的妈妈，我想哺乳孩子，你没法理解这种心情。”

“我在这里照顾你两天，说不定就理解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在这里怀孕，她心里的忧郁焦虑一扫而光，脸上只有做母亲的安详。

我摸着和那边屋子里一模一样的所有摆设说：“这间屋子为什么还是咱们家里的样子，为了咱们的孩子？”

“你不在这里指教，我不知道怎样布置屋子，想来想去，就布置成和家里一模一样的环境了，他一出生就在这样的家里，接过去后什么都是熟悉的。”

“这些东西都是真的吗？还有换体桌子沙发不成？”

“不是真的，虽然有外观和触摸感，但不是实实在在的物件，最后会收缩成原始球状物回收掉。”

我用手掌碰碰墙壁，有明显碰撞的感觉，真实的触摸感。

“可屋子外面呢，难道也要和咱们家楼外面一模一样？”

保护罩保护着的保温城里，在我们家外面，一眼看过去，是耸入高空的高楼，是被高楼四面围起来的小区，是楼下面的硬化地面，是地面上停着的无数辆智能小汽车，是没有四季没有雨雪没有温差的天气，是没有太多小孩没有小动物的死气沉沉的大城市。

在我们一家三口的亚世界里，屋子里已经和那边一模一样了，难道外面也要一模一样吗？

在我内心深处，我不喜欢那样的城市。

“小文，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的环境，所以外面并不是和那边一模一样的保温城，你推门出去看看。”

虽然两个屋子看上去一模一样，但客厅左侧墙壁上开着的一扇小门在那边房子里可没有。老婆要我从这个门出去，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

眼前并不是那边保温城里的情景，眼前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没有墙壁没有地面没有天空，是无边无际的空白，我向前走一步，脚下也没有走在地面上的感觉，是走在空白上面。

老婆跟在我身后走进这一片空白。

她说：“小文，咱们孩子的意识境界就是这样的一片空境，但他已经八个月了，应该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意识了，我有时候看见一个模模糊糊戴眼镜的脸面在这个空境里一闪而过，那不是你吗？是孩子意识里的爸爸。”

“你瞎说什么，孩子还没出生，怎么可能知道他爸爸是什么模样，知道他爸爸戴着眼镜？知道你是什么样子倒有可能，母子连心，他是你身上的一块肉。”

“他不是你身上的肉吗？你等着看，儿子睡醒后，就想他爸爸妈妈是什么样子，这里就能看见。”

老婆说，这一片空白是我们孩子意识里的世界。

我等着看还没出生的屁崽子能有什么想法，可等了好大一会儿，这是还是一片空白。

老婆说：“他还没有睡醒呢，睡醒觉跳腾开就有意识了。”

“在这个空白境界里一直往前走会走到哪里？”

“不知道，走不到边的，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的亚世界。”

“对，杨医师说了，这里是我们一家三口的亚世界——你刚才说什么？咱们儿子是男孩？””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淡红色，又悠忽一下没有了。又出现一片流动着的透明物体，好像是无穷无尽的一片水域，水域又没有了。忽然又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好像是老婆的身影，是孩子意识里的妈妈。

“哈哈，这个小家伙，虽然还没出生，可妈妈是什么样子，他模模糊糊还是能意识到的，可我不相信他也能意识到爸爸是什么样子。”

我把嘴贴到老婆肚子上喊：“喂，小子，我是你爸。”

让他听听我声音也好。

“真的，我真的看到了你模模糊糊的样子，你是他爸爸，你是他基因里就有的记忆，错不了的，你要相信我。”

“好好，我相信你，我肯定是他亲生爸爸。不是他亲生爸爸，进不来这个世界。他的鼻子眼睛耳朵，总有像我的地方，这也许就是他潜意识里的记忆。”

我们俩在这片空境里看儿子的意识世界，看到最多的还是一片水域和模糊着的妈妈的身影。

老婆站得久了，我扶她回屋子里歇息一会儿。

她坐在沙发上，我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我想听听孩子在里面说什么，他在里面踹脚踢我耳朵。

老婆说：“哎呀，这个家伙，又乱踢腾。”

“老婆，我和你的换体一起来的，你们刚输完血，身体没事吧？她在那边休息，我过来好好陪你两天。”

“那是昨天的事儿了，输血和记忆转接都正常，我再补充相同单位的人造血，你不用担心。”

她说的是这里的时间，这里的一天，大约是那边的个把小时。

在两界门那边，医护员隔一天送来一次食物和水，东西是自动传输过来的，老婆开门取一下就行了。人体医护员不能过我们家的两界门，检查老婆身体和给换体输血对接记忆的是设好指令，当医务员的智能小机器人。

小机器人过两界门到这边给老婆检查了四次身体，一切都正常。

老婆在这里圈到生下孩子，再把孩子哺乳到快两岁，她的身体再慢慢消亡。

我心里隐隐疼着，她为了给我生孩子把身体换掉，原体消亡就是要死一次。这两天时间里，我尽最大的温柔照顾她，给她做最可口的食物。陪她好好说话，说到我们的亲生孩子，说到我们领养的清清，说到我们五年婚姻里的甜蜜。

我很遗憾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怀孕的老婆，两天后我要出去了，出去后和换体老婆把清清接出来，她在这边怀着孕的同时，她还在另一边照顾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