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提出早点出院的要求，主治医生很痛快便答应了。

“在医院啊，条件确实是差了些，你能去这位姑娘家居住，有人照料，腿上的伤会好得快点，去掉石膏的时候，来医院一趟即可。”医生看看我，又看看聂晓晴，脸上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

“医生，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吗？”聂晓晴问道。

“沈队长身上的烧伤基本上全好了，现在只有右腿的骨折，注意不要让腿部受到剧烈震动，就不会有啥问题。”

“放心吧，医生，你看，我把轮椅都给借来了，肯定照顾好他。”

“所以啊，我同意沈队长出院，还不是因为有你。”

聂晓晴听明白了医生的弦外之音，不禁有些羞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已经进入了初冬季节，走出医院大门，一阵寒气迎面扑来，我瑟缩了一下身子。

不过，今天的天气相当不错，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是个远行的好日子。

“沈良哥，咱们是先回我家一趟，还是去赶你那位女性朋友的生日？”聂晓晴将我安置到小轿车上后，问道。

我注意到，她故意把“女性朋友”这几个字说得重了些。

“先去看她吧。”我回答。

“好，今天都听你的。”

说完，聂晓晴发动了汽车，按着我所指示的方向，往前开去。

在C州的这七年，我对于当地的路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在考取消防证时，也要求对C州各处的路况了如指掌，这样的话，在出警时，才能找寻到更加快捷而方便的路径。所以，我们一路上压根不需要导航，凭借我的记忆力就可以到达目的地。

“不好，前面好像堵车了。”车子刚驶过一座大桥，前方便出现了很长的车流队伍。

“看到那条小路了吗？从那里开过去。”我说道。

“可那是条土路啊。”

“听我的吧，从那里开过去。”

聂晓晴看我如此笃定，便在进入车流队伍前，将车子拐向了那条小道。

土路很短，一公里左右的样子。在土路的尽头，是一个三岔路口，聂晓晴又听从我的指挥，将车子左拐，之后又拐了两个路口，来到了之前那条大道的前方。

回头望去，那条大道上的车子还在堵塞当中。

“沈良哥，你好厉害啊，没想到你对这里的路况如此熟悉。”聂晓晴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笑着对我说。

“我们出火警的，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对于各种路况熟悉，能早到一分钟，便能多救一个人，多挽回一份损失。”

“消防车在路上行驶时，别的车辆不是都会让道吗？”

“但在特殊情况下，万一让不开车道，我们肯定要想其他方案啊。比如这种大堵车，车子走不动，消防车也难以通过啊。”

“是这个道理。”

车子逐渐驶出了城区，朝市外走去。

虽然已是冬季，但南方的山水相较于北方而言，还是更加浓郁和葱茏。

北方一到冬季，到处都是一片萧瑟的景象，而在南方，绿色依然。

“沈良哥，你这朋友住得可真够远的。”聂晓晴说道。

“是啊，她太远了，我都看不到她了。”

“你这话说的，再远能远到哪里去，又不是天涯海角，难不成还出了C州？”

“当然出不了C州，但比天涯海角要远得多。”我低声喃喃道。

“你说什么？”由于我的声音很小，聂晓晴并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没什么，你用心开车吧，快到了。”

车子又行驶了二十多公里，来到了一座小山前。

“天啊，沈良哥，这可是龙山上的公墓，咱们来这里干什么？”聂晓晴惊讶地问道。

“这就是目的地。”

“不是说你女性朋友的生日吗？”

“对，今天是她的生日。”

“难道……”

“她七年前就去世了，今天也是她的冥诞。我让你准备的白百合，带来了吗？”

“在后备厢呢。”

聂晓晴先将轮椅取了下来，将我从车上扶下，然后又拿出一束白百合花，交到了我的手上。

“她叫宁心，是我的好朋友，她生前最爱的花就是白百合。”聂晓晴推着轮椅，朝山上的公墓走去时，我对她说。

“宁心，很好听的名字，她是你之前的爱人吧？”

“嗯，她是我女朋友，我们在同一所大学读书，谈了好几年恋爱。”

“你们还没结婚？”

“本来打算结婚的，可后来出现了意外。”

“什么意外？”

“她在火灾中丧生了。”

听到这里，聂晓晴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推着我，沿修好的山道往上走去。

在我的指引下，我们来到了宁心的墓碑前。

宁心的墓位于墓地的边缘，墓碑朝向东方，在那里正好是连绵起伏的青山。

“这个位置有些偏外，但风景特别好，站在这里，正好可以看到空旷的远方。”聂晓晴说道。

“她父亲给她选择的墓址。”

说完这句话，我便转动轮椅的轮子，来到宁心的墓碑前，看着上面再熟悉不过的文字，内心的忧伤一下子涌了出来。

聂晓晴站在我的身后，静默无语，她大概不想打扰此刻我与宁心的相聚吧，虽然这只是阴阳两隔的相聚。

我闭上双眼，将这一年来的状况轻轻地对宁心说着，直至说到了聂晓晴的事情。

“宁心，一想到你当时陷入火海是多么无助，我的心头便痛苦万分。我救助聂晓晴以及其他被困在火海中的人时，都把他们想象成是你，所以我一定会拼了命地去救，才能让自己觉得安心。

“你看，我腿上受了伤，这是在火灾救险时受的伤，不过你放心，这点伤对于我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我反而觉得光荣而骄傲，因为我用一条小腿的骨折，换来了一个人的性命，无论怎么衡量，都是合算的。

“宁心，你不要说我傻，我认为这种傻是值得的，因为这些付出都与你有关，若不是你支撑着我，我如何能够走得下去呢？”

我就这样，利用心灵的声音来与宁心交流着，仿佛我俩面对面说话一样。

“沈良哥，好像有人朝这边过来了。”我听到聂晓晴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不远处宁心父亲的身影。

我之所以非要在上午来到墓园祭拜宁心，也是想在这里见宁心的父亲一面。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依然将宁心深深记挂在心头的，只有我们两人。

“他是宁心的父亲。”我悄声回答了聂晓晴。

宁心的父亲已经走到了我们身边，他微笑地看了看我，又微笑地看了看聂晓晴。

“你的腿怎么了？”他将手中的百合花放在宁心的墓碑前，然后转身问我。

“出任务的时候受点小伤。”

“你都坐轮椅了，还说是小伤？”

“轻微的骨折而已，医生说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你这样，我看着更高兴。”宁心父亲的眼光无意中朝聂晓晴瞥了一下。

我明白她的意思，在宁心去世七年后，我的身边终于出现了其他女孩的身影，他在替我开心。

“我腿脚不方便，所以求朋友带我来这里的。”我想解释自己和聂晓晴的关系。

“宁心肯定也希望看到你走出来。”宁心的父亲并没注意我的解释。

“嗯，我知道。”

“那我走了，你要保重自己。”

“好的，叔叔，你也是。”

我和宁心父亲的对话一直都很简单，这七年来，我们虽然像约定好的一样，会在这里见上一面，但两人都怕触及到伤心往事似的，所聊的东西相当浅淡。

“对了，沈良，你在消防队执行任务时，不要太拼命了，不然宁心会担心的。她更希望看到你健健康康、安安全全的，而不是让你成为所谓的‘救火英雄’。”宁心的父亲走出一段距离后，转头对我叮嘱道。

“知道了，叔叔。”

然后，宁心的父亲朝前走去，慢慢消失在墓碑群中。

“他可真是来去匆匆啊，在这里待的时间，都不足五分钟。”聂晓晴看着宁心的父亲消失的地方说。

“或许因为你在这里吧。”我回答，“不过，就算你不在这里，他也不会待太久。对于一个人的感情深厚与否，不在于时间的长短。”

“看来他看到关于你的报道了。”聂晓晴转变了话题。

“什么报道？”

“你刚才没听到他的叮嘱吗？不让你成为所谓的‘救火英雄’，更希望看到你健健康康、安安全全的。”

“我可不是什么英雄。”

“但媒体上已经把你捧为‘救火英雄’了，你想不当都难。”

“我不能救你，就算当上‘救火英雄’，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没有回答聂晓晴的话，而是将目光转向宁心的墓碑，心中默默说道。

“宁心姐真幸福，她能找到一个这般爱她的人。”聂晓晴幽幽地说。

“但她出现危险的时候，我却不在她的身边。”

“沈良哥，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问吧。”

“你当消防员，是否和宁心姐的去世有关？”

我心头一震，没想到自己深藏的秘密，竟然被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猜到。

“有点关系吧。”我承认道。

“那我要感谢宁心姐，要是没有她，我就不可能蒙你搭救了。”

“晓晴，世间之事，有时就这么玄妙，其实也没有什么如果不如果的，我们所选择的每一条道路，似乎在冥冥之中都预定好了，就好比我救你一样。”

“你这样一说，确实有些道理。”

我和聂晓晴在山上的墓园中待了两个小时左右，才下得山来，朝市内赶去。

“今天大厨做了好吃的，说让我们中午回去吃饭。”在回去的路上，聂晓晴告诉我。

“上次你说指导你做鸡汤的那位大厨，就是你爸吧？”

“对啊。”

“他不是一位刑警吗？怎么成了大厨？”

“我爸啊，属于闲不住的那种人，他从刑警队退休后，想找点事情做，便去厨师学校学了一年多厨艺，现在的水平老不错了。”

“那你之前为何不在家里住，而和朋友住在失火的那个居民楼上？”

“我在那附近上班，还有就是我爸爱对我唠唠叨叨，太让人受不了，我才搬出去住的。”

“住在家里挺好，每天都有好吃的养着，岂不美哉？”

“所以我才把你接到我家，我爸可以给你做好吃的，我去上班了，你们还能做个伴，不至于太过无聊，不是两全其美吗？”

“你想得可真周到，看不出来。”

“我像那种没有思想的人吗？真是的。”聂晓晴噘着嘴的样子，十分可爱。

我坐在车子后排，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看到她用牙咬下嘴唇的模样，又让我心中怦然一动，她这个动作太像宁心了。

“沈良哥，你怎么了？”我突然不说话，引起了聂晓晴的注意。

“没事。”我回道。

“你又想宁心姐了吧？”聂晓晴一本正经地问我，无论是脸上的表情，还是说话的语气，都没有任何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有一点。”我只好诚实地回答。

“以前，我觉得这种矢志不渝的爱情，只会在小说或影视剧中出现，那些都是杜撰的，现在终于让我看到真实的了。沈良哥，我很感动。”

“爱情不应该就是这样的吗？”

“很多并不是，比如我爸和我妈的爱情。”

“……”

“我爸之前做刑警，工作特别忙，我妈后来就跟着别人跑了，她走的那一天，我刚上小学三年级。我哭着跑着追赶我妈，也没能将她追回来。”

“……”

“沈良哥，你和宁心姐又让我相信爱情了。”

“……”

“只可惜啊，我没能看到你们喜结连理的一天，宁心姐要是活到现在，应该三十岁了吧。”

“你怎么知道她的岁数？”我问道。

“墓碑上不是写了生卒年吗？宁心姐生于一九八七年九月十九日，卒于二零一零年四月十六日。”

“是啊，她要是活到现在，咱们一块出去游玩，该有多开心，她一定会喜欢你这样一个妹妹的。”

我朝车子后窗望去，龙山上的墓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