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阅读全文

第二章

如果一个问题还不能让你体会到生活的麻烦，那么一堆问题呢？

时光倒流的话，三人也许会在老头问“你们都不需要换到新的寝室吗”时回答：需要！

“他是说这堆废铜烂铁我们不能动？”郭漂亮靠着墙壁，抬起下巴看着那四个悬在墙壁上的柜子。靠下方的两个柜子里堆满了各种水泵、管道、铁架子。

“为什么他们不能把东西放在上面的柜子里？”甄钟尔抱着豆苗，她要踩着凳子才能够到上面一格柜子的柜门。

郭漂亮踩着八厘米高的粗跟鞋，以微弱的优势俯视甄钟尔：“因为他们矮。”

“你也不高。”比郭漂亮高出大半个头的莫明霞泼冷水，“怎么办吧，两个柜子，这堆东西怎么放？”

“当然放我的！”郭漂亮抢先说，“我才是合法住客。”

甄钟尔盯着她，不甘示弱：“可，可是江教授说……”

“我们也不是非法居民。”莫明霞替甄钟尔把话补全。

“要不，我们把重要的物品先放上去，然后留下各自的行李箱，看看能不能找其他寝室的人借柜子暂时放一下？”郭漂亮说。

莫明霞觉得这是个可行的办法。

“可以找本地人！本地学生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回家，她们根本不会这么早把冬天的被子带来，东西不多，肯定用不上上面的柜子！”郭漂亮说得头头是道。

“没错！”甄钟尔听得连连点头。

“问题是，谁会把柜子借给我们呢？”郭漂亮说。她感觉刚刚自己吹了一个巨大的气球，然后又把它“啪”地戳破了。

“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和‘楼下人’交流一下？”莫明霞建议道。

这马上引来了两人异样的目光：“你肯定不是认真的！”

“我们可以试一试。”莫明霞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或者说唯一的办法。不知道为什么，她甚至还为此有一点点欣喜。

甄钟尔直白地拒绝：“不要！”

“失败一次还不够，还要完美地再次失败？”郭漂亮轻轻地吐出一句，“住到顶楼来，不就是因为和‘楼下人’交流失败吗？”

这是个真相，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承认。觉得自己早已看透一切的郭漂亮已经厌烦了和“楼下人”聊那些极其无趣的话题，诸如：“你用什么护肤品？”“天啊，你口红这么多，送我一支吧！”“你追星？哈哈哈，你是脑残粉吗？”“为什么我男朋友会和你聊微信？”

有时候她会疑惑究竟是她疯了，还是其他人疯了。

朱迪·皮考特说：“当你遇见孤僻的人，无论他们告诉你什么，他们其实都不真的享受孤独。他们都尝试过融入世界，只是世界依然令他们失望。”

但勇敢的人，永远愿意多尝试一次。

“我把计划再复述一遍，等会儿下课我们就跟着人潮去食堂，在去食堂和回寝室的路上尽量找落单的人搭讪。”第四节课下课前五分钟，坐在座位上的郭漂亮叮嘱左右两边的甄钟尔和莫明霞，谨慎得像是在对待一个至关重要的军事行动。

“食堂是最好下手的地方，因为每个人要吃的东西不一样，所以即便是一个寝室的人也会分开行动。同时，食堂人多喧哗，即便我们找人说话，也不会有人注意。”莫明霞补充道，又问，“有没有问题？”

甄钟尔摇头，郭漂亮耸肩说没有。

在把所有重要物品收到柜子里，各自还余下一两个行李箱无处安放的时候，她们不得不执行这个计划。一开始郭漂亮拉着甄钟尔在天台上找地方，看能不能把箱子藏起来。可是日晒雨淋的，她们根本舍不得箱子里的宝贝。没过多久她们就动摇了，主动找莫明霞研究“下楼”计划。

下课铃响，校歌嘹亮，仿佛在提醒同学们赶紧去食堂就餐。老师离开教室，同学们蜂拥而出。

“行动开始！”郭漂亮一声令下，就拉着两人开始“尾随行动”。

伴随着校歌，女生们三五成群地往食堂走。交情不错的一两个寝室会形成一个小团体，而紧闭房门自己玩的寝室，四个室友之间感情会非常好。这都不方便郭漂亮她们下手，也不是她们的目标。

“九点钟方向！”

那边有一个移动中的胖姑娘。

“哪儿？”甄钟尔反应不过来。

“左边！”郭漂亮拽着她往那边看了一下，又迅速把她扯回来，像个小偷一样，“别那么明目张胆，会被发现的！”

“你们大声点，我听不到！”莫明霞抱怨。

郭漂亮白了她一眼：“头低一点！长太高说悄悄话不方便！”

莫明霞无奈：“为什么选那个人？”

“我在洗衣房偷听到她说她家有三个孩子，她是大姐，很照顾弟妹。我们钟尔这样的乖小孩，俘虏一个长期爱护弱小的人，肯定能行！”

莫明霞看到胖姑娘与人聊天大笑，看起来乐观开朗，暗自点了点头。忽然，莫明霞被郭漂亮拉着往一个方向看。那里有一个落单的女生，没人跟她聊天，像是独来独往的样子。

“我们是三班，前面还有一班、二班，二班女生人数是单数，因此这个女生和一班三个女生住在一起。她平时上课不能和室友同进同出，但吃饭还是会去找自己的室友，在这个落单的时刻，最方便下手！”郭漂亮解释道，“而且她看起来气质和你很像。大侠，这个就留给你了！”

莫明霞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郭漂亮的确聪明。她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这么小声啊！”郭漂亮笑嘻嘻地调侃她。

很奇怪，几天前她们还不是这样的关系。

“甄钟尔，加油哦！”郭漂亮左右撞了撞两人，问，“漂亮姐姐是不是很够意思？”

“臭不要脸！”莫明霞冷漠地回答。

郭漂亮捂着胸口演戏：“难过！枉费人家对你们一片苦心。”被莫明霞推了一把，她才正经起来，“走吧，我们出发吧！”

“那你呢？你的目标呢？”

“山人自有妙计。”郭漂亮神秘一笑，她想自己是时候做回所向披靡的郭漂亮了。

莫明霞和甄钟尔有些犹豫，她们担心郭漂亮没有好的目标。郭漂亮却像是成竹在胸，朝她们大气地挥手，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郭漂亮的目标也是一个漂亮姑娘，她穿着及脚踝的长裙，鲜艳的开衫，最重要的是她化了妆。由于郭漂亮追星，因此每年寒暑假都会与很多陌生人打成一片。最快破开网上、现实界限的方法是聊天，除了聊共同喜爱的明星，护肤品、化妆品也是快速拉近距离的聊天内容，因此……

郭漂亮抱着自己的书本和笔袋，风风火火地往长裙女孩身边走去。当女孩的同伴离开，郭漂亮立即向女孩撞了过去。

这是一次“碰瓷”——郭漂亮在女孩跟前故意掉落物品，然后匆匆离去。

女孩在她身后呼唤：“同学，同学，等一下，你的东西掉了。”

女孩帮忙将东西捡起来，郭漂亮恰好转身。如果这时有音乐，大概会像圆舞曲一样轻快。

郭漂亮扬起嘴角，敲了敲脑袋，责怪自己的疏忽。她走向女孩，粗跟鞋“哒哒哒”地在地板上踩出节奏。她走到女孩跟前，接过自己的口红，并向女孩道谢。

女孩笑道：“这个牌子可不便宜，好好收着呀！”

郭漂亮甜笑，点头响应女生，又道：“你要不要试一试？”

女孩惊喜地张开嘴，随即点头答好。她们从一支口红试色开始，打开话匣子，分享各自的好东西……

这是郭漂亮预想的剧情。她打算在套足交情之后，用一支口红为代价，请女孩答应她一个小小的请求……然后，她的那些宝贝就会在这个女孩的壁柜里安睡一个月。

完美的结局！郭漂亮在心里为自己鼓掌。

然而，她等了三十秒又三十秒，三十秒再三十秒，她已经将事情从搭讪到问题妥善解决幻想了好几遍，她甚至觉得她会因此收获一个新的朋友，说不定她可以带着她的新朋友去看偶像的节目录制，虽然那会付出一点点金钱的代价，不过，朋友嘛……

但那个女孩怎么还没有叫住她？难道是人太多没有看清是谁掉的？难道她在原地等自己找回去？郭漂亮不停地安慰自己，她内心开始有一点点不安。

她在心中默数三下，然后转身看向口红掉落的地方。那里和食堂的任何一处一样，人来人往。那里并没有那个她物色好的女孩，也没有一个拿着她的口红的人站在那里。她在视线范围内搜索那个女孩的身影，但那个长裙女孩已经不知所踪。

顿时，她脑子里闪现一句歇后语——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不会的，她觉得那个女孩不会做那样的事。这种莫名其妙的直觉盘旋在她的脑子里，驱使她把那个女孩找出来……

“嘿！”

郭漂亮陡然一惊，然后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声音并不是在叫她，而是叫的另一个班的女生。当那个女生走开时，她看到了长裙女孩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正在与别人交流，也许在说她幸运地捡到了一支昂贵的口红。

郭漂亮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长裙女孩忽然抬头，视线与她相交，冲她笑了笑。这简直是种鼓舞，郭漂亮立马就要往那边走了。然后她看到了前任室友罗米坐在女孩的对面！罗米说话了！罗米说了些什么？也许是郭漂亮出手阔绰，异性缘很好，也许是郭漂亮觊觎罗米的男友，也许是……只见女孩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虚汗湿透了郭漂亮的脊背，罗米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她真是一个大嘴巴！

然后，女孩忽然笑了，罗米也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她们的笑声感染了周围所有人，十几个女孩的笑靥在郭漂亮眼里如此恐怖。

她会相信，相信罗米那些话吗？郭漂亮心里直打鼓。

长裙女孩迟疑地看向郭漂亮，似乎在思考什么。在她似乎要向郭漂亮开口或招手之前，郭漂亮已经仓皇逃离。

“漂亮，你的任务怎样了？”老四栋楼下，莫明霞碰上了郭漂亮。

“不怎么样，还弄丢了一支口红。”郭漂亮隐瞒了遇见罗米的那部分，只把计划和口红丢了的事告诉了莫明霞，好像是担心莫明霞不相信似的，偷偷看了她好几眼。

莫明霞完全没有发现郭漂亮在撒谎，或者说她起初只是礼貌性地问了问，其实并不在意郭漂亮的回答。

“你呢？那个人……”

“还没开始她就找到她的室友了，没给我行动的机会。”

“哦。”郭漂亮点了点头，没追究莫明霞的不自然。

两个明显相互隐瞒真相的“战友”心不在焉地爬着楼梯，直到有人把她们拦下来。

“我成功了！”甄钟尔拽住她们，兴奋地说。

“什么？”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成功了！”甄钟尔有些激动，她站在五楼楼梯间转角处，加快语速叙述整件事，“她走在一群人最边上稍稍落后的位置，一直玩手机，快要摔倒的时候被我扶住了，但我俩一起摔倒了。她的朋友们都没等她，然后我们就一边走一边聊天。后来我说借个壁柜放东西，她说可以……我成功了！”

怎么可能？竟然这样简单？郭漂亮和莫明霞被甄钟尔惊到了，没想到直钩钓鱼反而更快。

“那你站在这里干吗？”

所有寝室分布在一条长走道的左右两侧。甄钟尔往后挪，目光看向五楼的某一间寝室。

甄钟尔指了指寝室里面，解释道：“查看能放多少，询问室友意见。”也许是兴奋劲过去了，甄钟尔又开始说短句。

“好样的，甄钟尔！”郭漂亮用力拍了拍甄钟尔的肩膀，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和大侠上去把你的东西搬下来，我们要趁热打铁！”

“嗯！”甄钟尔用力点头。

“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郭漂亮补充。

“态度要好，要有礼貌，要诚恳！”

“对，还有，一定要可怜兮兮，越惨越好！”

莫明霞听不下去了，拽着郭漂亮往楼上走：“瞎说什么，教坏小孩。”

甄钟尔信心十足，就好像开学报到那天她被哥哥送到寝室时一样。她记得那时她抱着豆苗的姐姐豆花，哥哥帮她扛着行李。哥哥总爱担忧，一下觉得五楼太高了，一下又觉得学校太远了。哥哥把她送进寝室的时候，室友们都羡慕她有一个好哥哥，也跟着哥哥长哥哥短地喊，有一个女孩子还问甄钟尔要了她哥哥的微信号……

“甄钟尔，你过来吧。”瘦小的女生就是刚刚被甄钟尔搭救的刘金花，她有些拘谨地招呼甄钟尔去她的寝室。

甄钟尔像只小仓鼠一样，迅速向刘金花靠拢，她本来想问“金花，你室友都在吗”，但她怕对方察觉自己非常紧张，于是尽量温和地向对方露出笑容，跟着她走进了寝室。

“我问过了，我们还有一个柜子是空的。喏，右边最上面那个。”刘金花说话轻声细语，生怕打扰到其他室友，“她们都没有什么东西了，你可以把你的行李拿来。”

“好，好的。”甄钟尔怕对方反悔，连连点头，恨不得现在就把箱子放进去。

这间寝室的其他女生各做各的事，玩电脑、卸妆、打电话，她们没有给刘金花和甄钟尔任何关注，也没有因为甄钟尔的到来做出一丝一毫的反应。

“你要放些什么呀？”大概是有些熟悉了，两个瘦瘦弱弱的人突然交流起来。

甄钟尔沉默了一下，她在思考应该如何介绍那些东西。豆苗、豆花的衣服？那样回答的话，金花势必要问豆苗和豆花是谁。如果是郭漂亮问起，甄钟尔会毫不犹豫地说：“豆苗和豆花是我的朋友。”可现在与她交流的是“楼下人”。她要怎么和“楼下人”解释豆苗和豆花是人偶呢？在一些人眼里，它们就是娃娃，可在甄钟尔眼里，它们是家人、是朋友。

“衣服。”甄钟尔简单地概括。

“你的衣服有那么多吗？”对方吃惊地问，“竟然一个衣柜和一个壁柜都装不完，这是有多少衣服啊！”

“嘿！你可别小瞧了神神道道的甄钟尔！”一个突兀的女声插了进来，“甄钟尔，你要借柜子怎么不回原来的寝室借呢？虽然你搬出去住了，但你的名字还是挂在我们寝室的呀！”

当这个声音出现的时候，甄钟尔顿时慌了。她怎么忘了她的前室友叫李金花？两个“金花”之间怎么会没有任何交流？

“虽然你的床上放了一些东西，但柜子我们还是可以借给你的。放你那些奇装异服，我倒是无所谓。”李金花佯装大度地说。她边说话边耸肩，一副“只要你求我，我就答应你”的模样。

刘金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

甄钟尔知道李金花不怀好意，她也不接话，就当作没看到这个人。

然而对方却不是好惹的，竟然被自己瞧不起的甄钟尔无视，她恼怒了：“你该不是要装你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偶吧？我的天，你可别把它们放出来害人啊！”

“什么？”甄钟尔有些生气了，她虽然听不懂李金花到底在说些什么，但她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话。

“你的那些奇怪的人偶呀！”李金花感受到甄钟尔的情绪变化，心里感觉很满足，她变本加厉地补充道，“虽然没跟你住太久，可你那些人偶……”

李金花省略了后面要说的话，这反而引起了刘金花的好奇，她问：“什么人偶？人偶怎么了？”

“吓死人了！”李金花夸张地回答。

“什么东西？什么吓死人了？快讲一讲！”刘金花的室友猛然从自己的世界里抽身，迫不及待地加入这场盛大的八卦。

有了观众，李金花更加张狂了：“刚住进寝室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她哥哥还老让我们照顾她。我的天，如果不是她哥哥长得帅，我都不乐意和她说话。我以为她只是性格比较安静——何止安静，简直就是阴沉！”

“金花，你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坏话，这样不好吧！”有人说了一句公道话。

可这反而让李金花更加来劲：“我可没撒谎。你们是不知道，她有好几十个人偶娃娃。你们知道那有多恐怖吗？睡觉睡到一半，睁眼发现一个蓝眼珠子的娃娃瞪着你；玩完电脑一转身，看见一个一脸煞白的娃娃死气沉沉地盯着你……我是不可能觉得这种东西可爱的，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哎哟，别说了，真吓人！”来自四川的姑娘有意见了，她不爱听这种故事。

“你们不觉得吗？”李金花压低声音说，“那些娃娃里就像住着灵魂一样。”

“好可怕！金花，你别说了！”另一个女孩低低地哀求道。

甄钟尔整个人都要气炸了，她死死地盯着李金花，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不是！”

“李金花就有一只每天陪她睡觉的小羊玩偶，不过是换成了人偶，就这么难以理解吗？”甄钟尔解释道。

甄钟尔没有朋友，对她来说那些人偶就是朋友！

“不是？什么不是？”李金花信誓旦旦地说，“你敢说你没给那些娃娃取名字？你敢说你没跟你那些娃娃说话？你跟它们说的话甚至都多过和我们寝室任何一个人说的话！”

“我说，你该不会是有妄想症吧？”

甄钟尔浑身一激灵，恨恨地盯着李金花，重复道：“不是奇怪的娃娃！”即便在被诬蔑的时候，她仍然不忘先为自己的朋友澄清。

“随便你怎么说吧。”

李金花敷衍她，然后对其他人说：“你们真的要把柜子借给她吗？你们就不怕她把那些东西放在你们这儿？”

“不借了。”刘金花突然大声说，她满脸惊恐，的确是被吓到了，“我，我不借了。”

甄钟尔转头，深深地看着她。甄钟尔还没从自己的情绪当中走出来，眼神里带着愤怒和混沌，这让刘金华害怕地往后退了退。甄钟尔看到刘金花的举动，失望地垂下了眼帘。

她还是搞砸了。

“甄钟尔，对不起！”刘金花在送甄钟尔离开寝室的时候向她解释，“你要是放其他东西还成，但是放人偶娃娃……我们寝室的人都害怕，我怕她们会介意……”

“对不起啊。”刘金花诚恳地道歉。

“嗯。”甄钟尔应了一声，却没有再与她对视，她怕看到对方眼里的害怕，“我明白的，不要紧。我先上楼去了，再见。”

哥哥说，钟尔在家里被宠坏了，不爱说话，不爱交流，你们千万不要见怪。

她们说，宅嘛，很正常的，大家都有不想说话的时候。

哥哥说，钟尔有一些娃娃，她非常爱它们……

她们说，能看看吗？天啊，它们真可爱，好漂亮呀！哥哥，你放心，我们会和钟尔好好相处的。

后来她们说，只不过是个娃娃，我玩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还给你的娃娃买衣服？你刚刚在跟谁说话，你的娃娃？

最后她们都说，好可怕，甄钟尔和她的娃娃说话，看着好可怕啊！

每一个人一开始都说“我们会接纳你”“这没什么大不了”“谁都有点怪癖”“这很正常”“我们是朋友”，后来却变了，她们的改变不需要任何理由，有一天忍受不了你了，就变了。

每一次甄钟尔以为自己会被一群人接纳的时候，对方最后都食言了。

她没有期望被接纳，可为什么到最后都成了她的错？

甄钟尔有时候会想，她的这些小爱好真的有那么可怕吗？她很想告诉哥哥，那些哥哥以为非常好相处的室友从来都没有她的人偶娃娃好相处。

“宝贝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甄钟尔老实地回答。对着摄像头那边的哥哥，她说不出心底的话。哥哥总是会在他不忙的时候仔细地询问甄钟尔的状况。而上次借壁柜失败之后，甄钟尔面对哥哥的关心总是有些愧疚。哥哥以为她会在那个他打好关系的寝室和室友相安无事，她却擅自搬了出来。

“今晚吃了什么？”

“辣椒炒月饼。”有时候，她也会想逗逗哥哥。

果不其然，哥哥吃惊地问：“那是什么菜？”

“食堂畅销菜，超级好吃！钟尔，这是你的哥哥吗？哥哥好！”郭漂亮凑到了电脑前，“哇，钟尔，你哥哥好帅！”

“哈哈，你好，谢谢你，小姑娘。宝贝，这是你的同学吗？”哥哥在那头问，钟尔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郭漂亮见她老不出声，便自己答道：“我是钟尔的室友！”

“室友？”哥哥疑惑地重复。

甄钟尔连忙抢答：“不是，她，她是来串门的！”

“串门？”哥哥笑了一下，对这个答案有些欣喜，“我们宝贝现在有新朋友了，是吗？真棒！我就说我明明记得你室友里面没有这么漂亮的。”

甄钟尔为自己的敏捷反应点了一个赞。她就知道，以哥哥的记性，他能说出她之前的室友姓什么、叫什么、住哪里、高考多少分，怎么可能会认不出她的室友长什么样？擅自搬出来的事差一点就曝光了。

“好吧！宝贝，你去跟你同学玩吧！哥哥还有点工作，先去忙了。”

“哥哥再见。”甄钟尔老老实实地对着摄像头挥手。

“啊，钟尔，你哥哥太会说话了！”郭漂亮扑到甄钟尔身上撒娇，“要是我跟你姓甄就好了，以后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要管我叫——甄漂亮！”

“喀喀。”莫明霞咳嗽了两声，两人都转过头去看她，她正若无其事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那你就当我的跟班吧！”甄钟尔捏着郭漂亮的下巴，说，“娇艳欲滴的美人啊，投入我宇宙大魔王的怀抱吧！”

“为什么是跟班？难道我不是你最爱的人吗？”郭漂亮生气了，她刚刚还被钟尔的哥哥夸漂亮呢！

“不，我最爱的是它！”甄钟尔指着桌上穿着橘色卫衣的人偶娃娃。

“天啊，前两天你还说你最爱的是豆花，今天就变成了豆苗！花心萝卜！”

豆苗是棕色头发的小男孩，而豆花是栗色头发的小女孩。甄钟尔以为这些小细节只有自己才能分得清楚，却没有想到郭漂亮也可以。

“你，你分得清？”

“这有什么分不清的？”

这些人偶娃娃在郭漂亮的世界里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她对此不感兴趣，但并不代表她不知道。郭漂亮是个狂热追星粉，常年醉心微博，网络世界里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东西，汉服、角色扮演、电竞……

有的人刚进入大学，眼界立即被丰富多彩的社团生活刷新了，而社团生活的多样性与网络生活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不会害怕吗？”甄钟尔喃喃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害怕什么？”郭漂亮没和她说上几句话就去玩手机了，注意力似乎并不在此。

“喀喀。”莫明霞又咳嗽了。

郭漂亮下意识地放下了手机，嘴里嘟囔了一句：“急什么！”

然后她指着莫明霞，对甄钟尔说：“有什么好怕的！你知道‘楼下人’都管大侠叫什么吗？”

甄钟尔愣愣地看着郭漂亮，她害怕郭漂亮说出什么伤人的话，连忙打断：“别说了，别说了，我要去洗衣服了。”

“嗨，你慌什么呀！你以为大侠自己不知道吗？人形兵器莫明霞，交际花郭漂亮——说交际花还是她们客气了。”

“我，我真的要去洗衣服了。”甄钟尔想走，却被郭漂亮拉住了。

郭漂亮带着一丝语重心长，由衷地说：“人偶没有什么好可怕的，可怕的是人心和人说出来的话。钟尔，你知道吗？我们都是活在谣言里的人，有些人说大侠打过人，有些人说大侠是个混混，走后门才进了我们学校。可你看大侠那副有脾气不敢发的孬样……”

“喂！”莫明霞有意见了。

甄钟尔上次借壁柜失败得莫名其妙，问什么也不说，还总躲着她们，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郭漂亮笑嘻嘻的，没有一点悔改的意思，“重点不在这儿。我是说你看大侠看起来那么冷酷，但她和谣言说的不一样！要不要害怕一个人，或者说要怎样认识一个人，不是凭他人说的话，而是凭自己的心去分辨。你明白吗，钟尔？”

甄钟尔猛地站起来，谁也不敢看，噔噔地跑去提起自己装满衣服的桶子，道一声“我去洗衣服了”，就匆匆离开。

“啧。”莫明霞有些不满，“想了解借壁柜失败的事，你直接问为什么就好了，磨磨蹭蹭的，又跑了吧！”

郭漂亮却突然站直了，认真地说道：“大侠，‘怎么了’比‘为什么’重要。”

莫明霞一愣，随即明白了，愧疚地说道：“是我想错了。”一次失败了还能有下一次，关键是甄钟尔怎么了。莫明霞看到郭漂亮拿着几件衣服下楼，忙问：“你干什么去？”

郭漂亮嬉皮笑脸地答道：“妙手仁医！”

“钟尔宝贝，漂亮姐姐来找你玩了。”郭漂亮吊儿郎当地下楼，嘴上一点儿都不消停，进了五楼的洗衣房就习惯性地想往站在洗衣机前的人身上趴，结果却发现两台洗衣机只有一台正在工作，站在洗衣机前的人也不是甄钟尔。郭漂亮立马站直了，抱歉一笑，转身离开。

“咱们干吗一定要赶她下去？”

郭漂亮听到洗衣服房里的说话声，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果然听到另一个人说：“我哪里赶她了，我就说了几句，哪知道她就受不了了。你真不怕她吗？别人都说她脑子有病。而且你看见她拿来洗的衣服了吗？”

果然是在议论甄钟尔！

第一个说话的人激动地附和：“看到了！那衣服叫一个夸张！大红大绿、广袖长襟，演戏呢！”

“谁知道呢，说不定人家入戏太深了，哈哈哈。”

不知道里面的人又低声说了什么，心照不宣的嬉笑声听得郭漂亮脑袋发涨。

洗衣房是谁家的吗？还能把人挤对走？洗什么衣服碍着她们什么事了吗？这也有意见！

郭漂亮怒气腾腾地往楼下冲，挨个去洗衣房寻找甄钟尔的踪迹。她担心甄钟尔这样的乖小孩会承受不了那样的排挤。

下了两层楼，郭漂亮终于找到了甄钟尔，出乎意料的是，她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不愤怒，不抱怨，不发泄任何情绪，只是安安静静地做自己要做的事。

“为什么在三楼，五楼不是还有一台洗衣机空着吗？”

甄钟尔避而不谈，看着郭漂亮手里的衣服，问：“你要不要一起洗？”

“她们把你赶下来了？”

“你给我吧，我俩一起洗。”甄钟尔伸手去拿衣服，却被郭漂亮猛地抢了回来。

郭漂亮愤愤不平地说道：“她们没资格赶你走，那是公共场所，又不是她们家！”

“是我自己下来的。”

“她们是不是欺负你了？你怎么不还嘴呢？”郭漂亮怒其不争，“吵不过就大声喊，我和大侠下来帮你！”

甄钟尔看着焦急的郭漂亮，忽然笑了。这样的郭漂亮忽然和哥哥重叠了……以前哥哥总希望她能有很好的朋友，他说朋友是真正了解她的人。她以为朋友就是刘金花那样的人，原来不是。

朋友是像郭漂亮和莫明霞这样，为你受到的欺辱愤怒，为你获得的成就欣喜，朋友原来是这样的人。

“好希望你嫁给我哥哥啊。”甄钟尔莫名其妙地说道，那样，对她很好很好的人就在一起了。

郭漂亮突然害羞了，捂着胸口问：“可以吗？你哥哥跟你说他喜欢我吗？”

甄钟尔看着她，无言以对，半晌才说：“别做梦了，他有女朋友了！”

“哦，别扯开话题。来，跟姐姐说说，那两个人怎么对你的……”

甄钟尔把郭漂亮的衣服扯过来，用力塞进洗衣机里，边撒洗衣粉边说：“没什么，她们不过是你说的那种人云亦云的家伙……”

“智障！”

“对，就是智障。”甄钟尔笑了笑，见郭漂亮还有些愤愤不平，又道，“我哥说，狗咬你一口，你还一定要咬狗一口啊？”

郭漂亮哈哈大笑：“那你要是被狗咬了，你哥一般怎么做？”

甄钟尔忽然板起脸，学着哥哥的样子老气横秋地答道：“她和钟尔玩不到一块儿，我知道了，我会给钟尔转学的。”

“真的假的？你哥不都叫你宝贝吗？我哥从来只会说……”

郭漂亮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两个人又开始叽叽喳喳。洗衣房比较空旷，清脆的声音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甄钟尔听着回声有些发愣，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快乐。

“我说你洗衣服难道就是丢进洗衣机、撒洗衣粉？”郭漂亮把甄钟尔拉开，示意她学自己的动作，“你得把衣服展开，把洗衣粉撒均匀啊……我的天……你这衣服！”

大红大绿，广袖长襟。郭漂亮脑子里浮现出五楼那两个女生说的话，这是……汉服？

“这衣服！这衣服……”郭漂亮激动起来。

甄钟尔根本就不想听她后面的话，那些带着演戏、浮夸、小丑等词语的话。她想捂住郭漂亮的嘴巴。

郭漂亮一脸痛惜地说：“这衣服你就这么用洗衣机搅啊？都毁了！”

“啊？”

“我怎么都没见你穿过啊？漂亮衣服得穿出来啊！”郭漂亮叹气，搅都搅了，只能任它们被洗衣机蹂躏。

甄钟尔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拉着郭漂亮就要离开。

“走什么？二十分钟就好了。你还有其他衣服，拿出来看看啊？”郭漂亮本来不想走，想起其他衣服，又拉着甄钟尔上楼，叫甄钟尔给她看看其他的汉服。

甄钟尔却怎么也不肯答应，回了房间就开始装闷葫芦。

郭漂亮怒了，说道：“小没良心的！好看的东西当然要让大家都看到啊！”

“你以为都像你啊，喜欢一个明星就要嚷嚷得大家都知道。”莫明霞让她别折腾甄钟尔了。

郭漂亮反而振振有词：“喜欢当然要说出来！我宣传他，这样才会有更多人喜欢他啊！”

甄钟尔明显是听进去了，在一边偷听两人说话。

“歪理，你这是强行宣传，万一别人就是不喜欢呢？”

“不喜欢就不喜欢呗，又不是非得谁都喜欢。不过要我说，不喜欢就不喜欢，要是不喜欢还要胡说八道，那我就……”郭漂亮摩拳擦掌。

莫明霞问：“那你就怎样？”

“当然是为爱而战啊，代表月亮消灭他们！”

甄钟尔看着两人嘻嘻哈哈打闹，内心却被郭漂亮的“歪理”打动了。为爱而战，这四个字光听起来就很美好啊。但她做不到的。甄钟尔低头看着自己桌上的豆苗，豆苗正帅气地托着下巴看着她。做不到的，她还没开始尝试就已经给自己下了结论。

点击进入整本阅读《那朵青春要开花》

点击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