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部长后传:利益时代最新章节,苟政达,王茂林小说免费阅读

小说:组织部长后传:利益时代 小说:其他小说 作者:佚名 简介:年轻的组织部长韩江林调任白云县县长,围绕执政理念问题同县委书记苟政达发生或明或暗的冲突,一心想在新的权力平台上有所作为的他,经历了市民拆迁、非法集资、招商引资、群众上访等风暴,各种矛盾的交织中年轻的县长厘清了执政思想与执政主线,灵活行使了政府的行政职权,凸显了新生代官员的新风貌和新风格,在白云县广获民望与政声而执政观念滞后的苟政达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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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子户


  早晨的空气有些清冷,几株不知名的小花悄悄地开放出了新艳的花朵,韩江林眼前忽然一亮,驻足弯腰欣赏美丽的花朵。一束阳光穿透云霞,洒在花园里,满世界顿时鲜亮起来。花园的树上几只小鸟啾啾啾地叫着,声音里饱含着悱恻的柔情。

  春天来了,温暖的季节到了。韩江林想,孤身一人走在充满浓稠生命气息的季节里,内心如蚕丝般绕着一缕淡淡的愁。

  跨出院门,看见小刘把车停地医院门口,韩江林上了车,诧异地问,你怎么把车开到这里来了,有事吗?

  小刘笑着说,以后我七点半准时来接你上下班。

  韩江林说,早晨我走点路,你不用来接。

  小刘说,县委和政府的县级干部,每个人都是专车接送,我如果不来接你,是我不懂事,你也没有面子。

  哦?韩江林轻轻应了一声。现在财政收入多了,政府办公条件改善了,奢侈风慢慢涨起来了。这种奢靡的风气有损于政府形象,也有损于个人形象。他再次强调了一句,除了有事,以后你不用来接我,一来浪费你时间,二来费油费钱,走一点路,还能够锻炼身体。

  县委和政府的面包车架着高音喇叭朝东街方向开去,一路上用最大音量向老百姓宣传城镇拆迁的政策法规。几百名干部和聘请来的人员跟在车后,大有史料里描述的“东风吹,战鼓擂”的恢弘气势。苟政达要求工作队员保持泰山压顶的高压态势,给钉子户们造成强大的震撼,威逼他们就范。株连的政策起了威慑效果,工作队不折不扣执行地苟政达的指示。

  到东街看看,韩江林说。小刘从另一条道拐到了东街,在一个静僻的地方把车停了,跟着韩江林一起朝拆迁现场走去。

  黑瓦红砖、高低错落的东街被拆得七零八落,拆毁材料随处丢弃,一片狼籍。十来栋房子被废弃物包围着,显得特别孤立和碍眼。房子断了水电,和被堵了进出的路,房主不愿意拆迁,在里面生活的话,也会有极大的不便。

  先期到达的工作队员在东街四周高处挂满鲜红的大幅标语,“拆迁致富,搬家光荣”,“谁影响白云的发展,白云断谁的致富路”等过激的标语。工作队员把第一小学的腰鼓队也请来了,身着白色礼服的孩子排着整齐的队伍,吹起军号打着腰鼓吸引了群众的注意力,钉子户们从屋里走出来看热闹,干部站在群众的对面看热闹。双方倒不像是在进行利益搏弈,而是在赶一场充满喜庆的庙会。

  腰鼓队停下来后,高音喇叭开始向群众宣传政策。眼前的滑稽场景让韩江林十分气愤,他找到了负责维持秩序的王茂林,问,这是谁的主意?

  王茂林说,苟老大啊,东街拆迁和建设自始自终都是苟老大的把关。

  能不能把那些过激的标语拆下来?

  王茂林显得颇有些为难,说,韩书记,这不是我的职责范围,我的责任是维护治安。说完这话,王茂林觉得有些不妥,换了真诚的语气,劝道,韩书记,大吹大擂是苟老大的风格,犯不着在小事上和他计较。

  群众利益无小事,韩江林瞪了王茂林一眼。王茂林赶紧闭了嘴,眼睛看着别处。用这种激进的方式恐吓群众,是与和风细雨的工作方法相违背,容易造成干部关系紧张,甚至于形成对立的情绪。何况这种大标语、大战鼓、高音宣传的方式,还带着旧时代对待敌人的革命运动痕迹。

  此时,韩江林内心面临着激烈的思想矛盾,如果他坚持叫人把标语拆下来,把打腰鼓的孩子送回学校,一旦这种分歧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明天满天的谣言都会风传他和苟政达的分歧和矛盾,这不仅不利于眼前的拆迁工作,还会给他和苟政达今后的合作埋下祸根。但是,过激的标语和行为在损害政府的形象,引起群众的反感,积少成多,政府的公信力就会慢慢地丧失。

  坚持还是放弃?韩江林看着刺眼的标语和刺耳的宣传,一时间犹豫不决。韩江林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地位,在大方向上必须和苟政达保持一致,以维护班子目前难得的团结局面,但又必须部分修正眼下的过激行为,以维护政府的形象。他拍了拍王茂林的肩,说,那幅“白云断谁的致富路”标语太过头了,你叫人拆下来,还有,你马上叫人把孩子送走,绝对保证孩子的安全。

  万一群众情绪失控,对如花的孩子发泄怨气,普通的拆迁工作就会演变成难于收拾的灾难局面。满脸稚气的孩子居然被利用来参加这么混乱和危险的场面,韩江林揪心的痛,说,去年失踪的四个男孩子案件至今还没有破,群众心里有很大的怨气,不能再在这方面出问题了。

  王茂林领会了韩江林的良苦用心,爽快地答应说,我马上叫人把腰鼓队送回学校。

  正对面是一栋新楼房,房主抱着手站在楼房前,眼神流露出迷惑的神情。当他的目光定在韩江林这边,头忽地抬了起来,举手想和韩江林招呼,手抬到半空又落了下去。韩江林觉得这人有些面熟,朝着他走过去。小刘跟在后面提醒道,韩书记,小心。

  这话像一枚针插进胸口。韩江林楞了一下。

  他在乱石上跳跃前行,小刘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紧紧跟在他身后。干部和群众就是鱼与水的关系,或者说就是像空气一样融为一体、密不可分的关系,在战争年代,群众是革命的坚强后盾,何曾几时,为了城市建设和开发,干部和群众的关系弄成了对峙的局面呢?城市建设本来就是为了更好地建设家园,为什么这种社会的共同责任,会演变成政府单方面的行为和责任?是什么原因不能取得共识呢?

  利益。韩江林心想,为了利益,本应作为社会利益平衡力量的政府,变成了利益主体,成了与老百姓进行利益搏弈的对手,使政府利用公共行为参与了拆迁,从而扭曲了政府的行为方式。如果不能保证行政行为的公平公正,势必会影响政府在老百姓中的威信。如果有一天政府失去了群众的支持,那么,建立在人民群众的权利基础上的民主政府,等于完全丧失了存在的理由。幸而绝大多数政府干部对自己的职责任保持着清醒的认识,仍然能够坚持不懈地执政为民。

  韩江林跨过壕沟,站到了面前,青年男人才放开抱在胸前的手,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韩书记。韩江林定眼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了眼前的这位同学,叫道,潘安文。

  潘安文见韩江林仍然记得他的名字,楞了一下,态度立即恭敬起来,说,韩书记,请屋里坐。

  韩江林在屋里转了一圈,走到灶房,打豆腐的盒子器具凌乱地摆在地上,灶头冷冷的,似乎久未生火了。早年上学时,潘安文和他同为足球队员,潘安文曾经带他到过家里吃过饭,那时候潘安文家是三间低矮黑暗的木房。砖房是在原来的地基上盖起来的,与木房相比,算是鸟枪换炮。高三时,潘安文被学校开除了。一中足球队到市里参加足球比赛,因为不服裁判的吹黑哨,动手打了裁判。如果不是被开除,按照潘安文的学习基础,考上大学肯定不成问题。潘安文回家后,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了一位豆腐先生。

  回到堂屋,韩江林见桌上摆有象棋,把象棋盘从桌上拿下来摆在地上,说,来两盘?

  潘安文看了一眼外面的阵势,弄不清韩江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朝屋外吐了一口唾沫,绾着衣袖在对面坐下,来就来,公公还怕奶奶?

  韩江林边摆棋子,边问,这几天怎么不打豆腐了?

  水断了,电断了,我怎么打?潘安文怨气熏天,老百姓打豆腐是为了活命,你们千方百计断我们的财路和活路,有钱人打豆腐是为了找乐子,你们特意留一条街整发廊,为他们打豆腐提供便利。

  大势所趋,大势所趋,韩江林打着哈哈。

  损不足以奉有余,叶圣陶先生《多收了三五斗》描写的现象,在现今社会发现了隆重的盗版。

  韩江林不理会他的刁钻,笑了笑,问,你家豆腐西施到哪里去了?

  潘安文粗声粗气的说,带孩子回娘家去了,把孩子放在家里,又是大鼓,又是放炮,又是高音喇叭,还不吓得落魂失魄害心脏病?

  韩江林说,那你为什么不响应号召,搬迁出去呢?早一天搬迁早一天安静,生意也好早一天开张。

  潘安文身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捂了一下胸口,站起来用手抚摸着崭新的墙壁,那神情就像抚摸着心爱的女人,既小心又温柔,眼里闪着泪花,语言带着一丝沙哑,韩书记,不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我卖豆腐挣分分钱,才扒了旧房盖砖房,没钱请人,我自己动手一颗砖一颗砖亲手砌起这房子,它就像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生活刚有一点盼头,就要拆掉,你说,我心里不痛吗?

  韩江林理解他的感情,沉默了一会,轻声说,你还可以到别的地方盖更好的房子。

  韩书记,不是我要的政府顶着干,我只是想在我亲自砌的房子里多住几天,和它多亲近一阵子。

  韩江林点点头,表示理解潘安文的想法。

  下棋下棋。潘安文好像不愿意更多地谈论这种不愉快的事情,说,红先黑后,你先来。

  韩江林一看棋盘,潘安文的棋上少了一只车马,说,少棋子呢。

  潘安文自信地说,就你那水平,让你车马已经够高看你了。

  韩江林笑着拿起炮架在中间。

  潘安文说,当心炮,把马跳。

  韩江林待他的马落地,一炮打掉了中卒。潘安文上相抵档。韩江林跳马,潘安文出马,韩江林马上用车挡住潘安文的车路,说,三步不出车,死棋,我这车得用起来。

  潘安文让了棋子,韩江林仗着势力强大,采取死打硬拼的方式,三两步把潘安文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潘安文不服气地说,再来再来,你下棋不守套路,仗势欺人,把我逼上绝路。

  既然知道我采取仗势的策略,再下一盘也是这种结果,何必再出洋相?

  潘安文听出了韩江林话里的话,看着屋外锣鼓喧天的阵势,幽幽一叹,谁舍得自己刚刚花了心血建起的房子马上成为一堆废土,江林,你想一想,刚建就拆,拆来拆去,虽然我们搬到别的地方,等于重新花钱折腾了一回,对我来说得到了补偿,好像并不亏待我,但我浪费了几年的精力,对整个社会来说,也浪费了很多的时间和财产,如果把整个社会比作一个家的话,这是在作无谓的折腾,浪费全家的财产呀,我想为什么我们国家这么多人,每个人都勤劳一生,生产无数的财富,我们却没有富裕起来,与不是战争摧毁,就是人为破坏有没有关系呢?

  豆腐先生的脸疲惫而沧桑,目光冷静而深邃。

  韩江林玩笑着问,难道豆腐里包含着那么高深的学问吗?

  潘安文笑言,是,豆腐既包含社会,也是人生,豆腐以其柔让所有的人喜欢,但如果坚硬的东西做成豆腐的软,那就成了豆腐渣工程,报上不是经常这么批评的吗?

  他在心里认为潘安文在牵强附会,胡搅蛮缠,嘴里笑着说,你所说的只能说有些道理。

  潘安文坚持说,不是有些道理,而是很有道理,前些天我看到一则消息,英国拍卖一座中世纪的城堡,价钱只是一英磅,大家都奇怪,为什么一座价值连城的城堡只要一英磅呢,谁都买得起呀,为什么没有人敢买呢,原来城堡是文物,谁买了下来都得按照原样进行维护,每年的维护费十分高昂,城堡的主人因为拥有了天价城堡,每年还得缴纳百分之五左右的巨额财产税,这是一般人无法承受的,人家在想办法保护原来的财产,我们呢,某些人为了政绩,不是拆房,就是翻路,标新立异,上下折腾,大把大把地烧国家的钱,把城市来一个底朝天。

  韩江林仿佛从来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似的,原来人们的思维定势里,老百姓属于弱智者,是被教育的对象,只需要跟着政府的思维走,老老实实生活,不需要有思想,眼前这个每天守着豆腐摊的人,却思考这么深刻的哲学问题。

  假设十数亿人都能够开动脑筋,思考问题,那该是一座多么伟大、深远的智慧宝库啊。是什么东西阻止了个人的思考呢?为什么没有建立一种让所有人让思想自由驰骋的机制呢?

  韩江林陷入了一种苦恼之中,见潘安文用一种得意的目光看着自己,心里忽然滋生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说,说一千,道一万,目前你还得为了大家的利益,得响应政府的号召,尽快搬迁。

  此话一出口,韩江林终于找到了刚才问题的答案。

  对,是权势,至高无上的专制权势千百年来阻止了普通百姓的思想。在现代社会,虽然建立一种创新的思想机制,但封建权势仍然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某些人,包括自己,仍然仗着权势替老百姓着想,并把这种想法强加到老百姓身上,不仅剥夺了老百姓思想的权利,还兼带剥夺了老百姓的话语权。

  潘安文不敢正视韩江林的目光,嗫嚅地说,新房子好比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姑娘,不就是想拖一拖,嫁一个好人家,多得些嫁妆吗?他忽然咧着黄牙笑了一下,去年搬的人家就比今年搬的人家补偿低得多,说明我这办法是有用的嘛。

  韩江林听了他这比喻,也笑了起来,说,婚姻是缘,不是商品可以待价而沽,好多漂亮的姑娘高不成,低不就,错过了几多佳期美梦,错过了几多金玉良缘,最后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潘安文想了想,苦笑道,说的在理,拖到今年补偿虽然高一些,但水泥、钢材、工价样样看涨,多的那点补偿还不够补这点涨价费,先前搬走的还占了好地点,落后的只能偏处安家,罢罢罢,我还是听你的话,听政府的话,尽快搬迁就是。

  一席话做通了潘安文的工作,韩江林高兴起来,紧紧握住潘安文的手说,老同学,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

  潘安文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我一个小老百姓,哪里想当什么钉子户,和政府对抗呢,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不是有难处吗?

  其它家的难处能够解决吗?韩江林问。

  潘安文拍着胸脯爽快地说,包在我身上,当年在足球队,我就是旗手和队长嘛,旗手打到哪里,队员跟到哪里,是不是?

  韩江林笑着说,我今天就跟着你这个旗手走?

  潘安文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你书记旗下的兵,哪敢让书记在我旗下呢?这样吧,我立下军令状,半个月内余下的人家全部搬迁完毕,开发商进村清场,如果不搬,政府强行拆迁就是。

  韩江林在潘安文扬起的手掌上一击,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这个小小的游戏让两人想到恰同学少年的美好时光,放声大笑起来。

  围在四周的工作队员已经鸟兽散,没见几个人影。许多人来亮亮相、应一个卯溜掉了。留下来的或懒洋洋站在宽敞的地带晒太阳,或钻进了附近的店子里打扑克。韩江林从屋里走出来,看着眼前的工作队员作风,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虽然不喜欢这种大张旗鼓,狐假虎威式的工作方式,这种方式既费精力还费财力,干部每天拿着15元的工作补助,问题拖了几个月,却没有实质性的成效,反而让百姓在情绪上对这种政府行为产生了严重的反感。干部明知道这种行动没有成效,甚至会与百姓结下怨家,为了服从领导安排,又不得已而为之,但只是出工不出力,工作浮在表面,自然也就毫无成效。

  如果此时遭遇严重的危机,这些干部能够抱成一团,应对复杂危险的局面吗?韩江林扪心自问。

  上了车,小刘问,到办公室吗?

  几点了?

  十一点。

  前几天李功来在电话里向他汇报,白云河防洪堤第三期工程正在加班加点施工。韩江林想了一下,说,到防洪堤工地上看一看。

  车远远地离河堤工地停下,映入眼帘的是防洪堤工程雄伟的气势。在屠晋平主持修建的第一防洪堤工程,主要考虑防洪的需要,河堤上只给人们预留了一条人行便道;第二期防洪堤已经与河滨广场建设规划在一起,防洪堤与河滨广场共同构成了一个宽展的休闲去处;第三期防洪堤兼顾了防洪和广场建设的延伸,还把楼台亭榭等景致安排进去,河堤分三级,不同的季节,河堤形成不同的沿江步道,河水清澈,蜿蜒曲折,岸上或古树临风,或杨岸拂岸,或凤竹悠扬,别有一番南江水乡的清幽景致。冬天移栽的杨柳花枝已经披挂着柔和的嫩黄色,花香仿佛随着清凉的河风送入鼻息。凡是参观过防河堤第三期工程规划效果图和建设工地的人,都打心眼里佩服李功来的大手笔,赞扬他一个学水利的人,居然成了一个具有独特审美理念的建筑学家。

  不行,这一段石坎砌的不符合标准,推倒重来。韩江林站在堤顶,看见戴着头盔的李功来正在检查工地,严厉地要求建筑工人推倒一段新砌的石级。

  工人们气乎乎蹲在地上,好像在罢工,嘴里叽咕着,砌堡坎又不是绣花,要平整还要打磨,说通天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包工头批评工人道,你少说几句不行吗?赶上李功来,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敬烟,说,百年大计,质量第一,我们一定按照李局长的要求做好,我们砌的石坎够平整了,而水泥质量达到了标准,美观的要求嘛,这里是修防洪堤,不是修皇宫,不打磨光滑,以后洪水雨水也会冲刷光滑的,是不是?

  这是白云的形象工程,不仅要讲质量,美观也要讲究,不平的地方肯定要打磨,否则别想验收合格。

  包工头哭丧着脸说,局长大人,你就行行好,网开一面吧,每一块石头都要处理,不等我做完这活路,我就破产了,不如把我直接推下河里好啦。

  李功来抬起手朝后面挥了挥,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就按我刚才说的做,没得商量。

  包工头说,跟水利局做活路,简直就是假李逵跟真李逵要债,倒霉死了。

  李功来哼了哼,国家的钱也是血汗钱,要用就要用到正经处,用出效益,哪里容得随便糟蹋?

  李功来的认真态度让韩江林有些感动,心想,换上自己是不是也能够这样认真的对待工程质量呢?韩江林不敢肯定。李功来的表现让他觉得很满意,认为当初亲自向屠晋平建议提拔一个懂技术、做事严肃认真的干部是做对了。

  韩江林想起看到的一篇文章,对世界建筑质量分析说,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每一个国家都面临着一个粗制滥造的过程,工程质量存在严重的隐患,这种隐患终有一天会爆发出来。作者分析了韩国汉江大桥和百货大楼垮塌等一连串事件,就是在经济高速发展时期,对质量的监督不到位埋下的事故隐患在数十年后的总爆发。

  在我们国家的工程建设中,会不会有这种隐患存在呢?比如说原来所提倡的深圳速度,一天升一层楼,这种理念就忽略了水泥需要一定凝固周期的科学规律。从白云来说,获得世界银行的大笔贷款后,在一段时间里大兴土木,因为监督不到位,还不到十年的时间,已经有三幢楼房已成了危楼,被迫废弃。食品、药品掺假事件多次发生,国家意识到了这方面的严重性,对工程质量、食品药品质量都制定了严格的标准,可为什么在这些方面又屡屡出问题呢?

  医药质量让无数的患者丢掉了生命,也把制药企业拖入了深渊;食品质量风险一生再生,工程建筑质量事故频频发生,这些都是在质量监督人员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可见,只有一个单纯的标准和法规,并不能改进工程技质量,提高医药和食品的品质,关键还得要像李功来这样的技术人员,深入到生产第一线,认真细致地严把质量关。

  白云现在正在大规模地进行基础设施建筑,百年大计,质量为本,如何保质保量地完成好项目建设目标和任务,这是摆在他面前的一道现实课题,能不能以李功来为标榜,树立一个典型和标杆,全面推进白云的工程质量建设呢?

  李功来看到韩江林站在河堤上,边高声打招呼边往上爬,说,韩书记来检查工作,不事先打个电话?

  韩江林说,我是顺路过来看看,了解一下工程进度。

  李功来气喘吁吁的来到旁边,指着河堤工地说,我们在加班加点赶进度,和汛期抢时间,来一次生死速递,如果汛期到来还是半拉子工程,河汛会给我们造成重大损失,投资成本会增加几成。

  抓速度,还讲质量,你做得很对。韩江林说,毫不掩饰对李功来的欣赏态度。

  李功来却不感正视韩江林的眼神,一丝复杂的情绪从他眼里闪现,仅在韩江林脸上一闪,被他抛向了天边的彩云。

  韩江林没有能够在此时抓住李功来复杂内心世界的一点真情流露,致使他失去了挽救李功来的机会。

  

   第四章 商人算计

  小周抱着一撂文件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拿起茶杯给韩江林泡茶。

  这一撂又是什么?韩江林问。

  各单位报来要钱的请示。

  财政就那几个钱,要钱的报告多如牛毛,数目又不是根据实际情况计算,而是根据各单位领导的想象来计算,无限夸大支出的数目。韩江林心想,自己手里掌握的这点财政经费,变成人人想法算计的唐僧肉了。“颇有几文钱,你也求,他也求,给谁是好?”他想起青龙洞财神菩萨庙前的对联,皱了皱眉。

  小周见韩江林瞪大眼睛看着他,知道韩江林不喜欢在请求拨款的报告上签字,不安地说,是办公室把这些请求转过来的。

  不是告诉你,黄宇县长分管财政,要钱的请示由他签字吗?韩江林因为担心黄宇认为他插手管钱的事情,事先已经交待办公室,要严格按照县长的分工来分送文件。

  小周笑着说,这些文件都是二进宫了。

  韩江林一时不明白小周的意思。

  这些请示在黄县长那里通不过,于是采取第二策略,叫文书科直接转呈过来的。

  这话触到了韩江林脆弱的自尊,心想,以为我刚到政府这边主持工作,就可以随意糊弄吗?

  小周何等机敏,怕韩江林多心,边泡茶边假装不经意地说,这阵子财政局把经费卡得很死,除了保吃饭的钱,一般经费报告都卡在那里,不给拨付,黄县长的签子卡在财政局的很多,科局长们暗地里说他的签子不管用,影响了他的威信。

  黄宇被称为人情,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见一片心的。但即使只是三分话,他也要装出十分的热情。不管对上级下级的要求,都爽快答应,包括要钱的请示,从来没有卡在他的办公桌上的。在要钱的报告上,各单位的领导可以用“不怕得不到,就怕想不到”来形容,小小的个事项,会放大几十倍来形容它的重要意义,经费自己也十倍以上的翻番。黄宇的签字满天飞,这么一来可苦了财政局。如果按照他签字的数额,白云的财政收入就是翻十番也无法满足。韩江林脑子里忽然想起以前经费紧张时,县长们签字的诸多讲究,当时自己以为县长们是卖弄权术,心里愤愤然。此时进入其间,方解其中味啊。

  眼下的困难不是没有钱,而苟政达也像当初孙浩在南江一样,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用在了工程建设上。当然,从境界和风格上说,孙浩与苟政达原本不在一个档次上,钱的用途自然不一样。孙浩是借跑项目的名义,把钱用在了请客送礼,想通过请客送礼的低俗手段,尽快进入县级领导班子。苟政达则把钱都投在了工程建设项目上,摊子铺得过多,变成了骑虎难下背的阵势,只能继续勒紧裤腰带不断地往建设工程这个巨大的黑洞里投钱,机关办公经费,以及与硬件建设无关的事业经费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科局长们说通办公室,把请示送到这里,不遵守既定的规则,原来是采取迂回战术,想从这里寻找突破口。看来,政府不遵守既定的财政预算规则,造成了科局长们不得不采取突破规则的策略,以期达到既定的利益目标。

  小周关上门出去,韩江林拿过请示文件过来大致翻了一下,绝大多数都是必须按预算拨付的经费,拿起桌上的座机,拨通了刘涛的手机。

  不待韩江林说话,刘涛那边似乎站在电话机旁,毕恭毕敬地热情叫道,韩书记,有何指示?

  刘局,老哥子,你怎么不说重要指示?韩江林笑着说,

  凡是会议都关键,凡是指示都重要。刘涛用顺口溜打着哈哈。

  自从杨卉被拘禁以后,刘涛从不起眼的位置突显出来。好比以前等在后台的候选演员,突然逮到了一个主角生病住院的机会,有机会站到了前台。为了把这一职位稳定地站下去,不得不十足地表现自己的聪明和机智。但在面对着韩江林时,刘涛又心怀十二分的尴尬。因为他要取代的人是杨卉,杨卉的后台又是韩江林。只要有一分机会,杨卉都是韩江林不会遗弃的局长,不到万不得已,韩江林绝对不会同意让他代替杨卉。一旦韩江林当上县长,关于财政局长的人选,县委肯定会尊重韩江林的意见。无论杨卉的事情怎么发展,刘涛要当上财政局长,韩江林都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所以刘涛对韩江林可以用过度热情来描述。

  这段时间的经费到位情况怎么样?年初的预算好像无法落实?

  吃饭一口口地吃,钱要一笔笔的拨。刘涛说,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段时间是春耕大忙的时候,对于生命是最旺盛行的季节,对财政则是青黄不接。

  刘涛不好直接用建设场面铺得太大的话说破,使用了隐语来暗示,让韩江林明白他眼下的处境,又不会得罪书记。

  韩江林的指示则不能采取隐语的方式,他明白无误地说,我的意见是,固定投资方面要保证必要的投入,但保吃饭保运转的钱还要按预算拨付,要大炮不要黄油,勒紧裤带搞建设,不保证正常的运转经费,以后谁还办事,从上面要来的钱不到帐,谁还会拼命向上面要项目要钱?

  刘涛嘿嘿笑道,县长书记签字来要钱的很多,财政局保证最重要和最必要的经费拨付,当然,你很少签字,我跟科局长们说,如果你们能让韩书记签字过来,我保证一分不少的拨付。

  这话明着是讨好韩江林的意思,也解释了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什么请示报告没有按正常渠道走分管县长,而走到他桌上的原因。

  韩江林主持政府工作只是在上级领导主持会议上的一个口头指示,没有形成具体的文件,分管县长们的工作也没有提出是协助他分管财政工作等,这种局面实际上也造成了他眼下的尴尬地位。如果他过于强势,要分管县长们协助他工作,并定期向他汇报,则有可能造成分管县长与他之间业已存在的矛盾。因为苟政达主持县委工作以后,黄宇及其它的县长,本来都有可能在位置上作一个调整,杀出韩江林这匹黑马以后,眼看到手的机会都泡了汤,个别副县长嘴上不说,心底里正等着看他的热闹呢。如果韩江林不闻不问,采取任其自然的方式,眼下的复杂局面就有可能进一步失控,最后变成了盘散沙,最终将危及韩江林顺利接任县长。这正是个别别有用心的人期待的结局。要解决这种两难的困局,韩江林只能期待上级尽快下文明确他出任县长,他才有可能手握重权,名正言顺地收拾散乱的局面。

  前一段时间关于白云两位主官的消息满天飞。后来有较为明确的消息,说苟政达出任书记、韩江林出任县长的方案已经报告了省委,等省里批复就可下文。形势才稍稍平静。

  挂了电话,韩江林分析财政经费紧张的原因里面,除了县内财政收入少的主因外,上级财政补助是白云财政来源的重要渠道,要保证这个渠道畅通,人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原来李副县长分管财政工作时,由于他在市委办公厅出来,跟分管财政的副市长当过秘书,熟悉财政方面的人事,跟市里要经费时,轻车熟路,白云的财政经费一度十分宽松。黄宇接任常务副县长后,尽管与上面的关系不是十分熟悉,但依靠杨卉的聪明能干,财政经费也不像现在这样紧张。俗语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杨卉一哼一叫,加上与市财政局的领导关系热络,获得上级的经费补助大大高于其它县。到了刘涛主持财政局工作,人倒是老实人,但办法少,只能是维持会长。管好财政要开源节流,不开源,仅靠节流当然不能使局面有大的改观。韩江林不知道自己出任县长后,能不能与上面建立良好的关系,改变白云财政的紧张状况。

  公文堆在案头是对心理的一个无形压迫,韩江林埋头签了几份文件。他手机响了起来,见是孙浩的电话,韩江林皱了皱眉头,仍然接听了电话。

  孙浩在电话里向韩江林汇报:省发改委研究室一位主任到白云检查工作,多次念到韩书记,请问韩书记有没有时间作陪?

  原来孙浩认为是韩江林挡了道,对他恨之入骨,现在地位悬殊了,孙浩已经与他不在同一起跑线上,好像甘愿缴械投降,每逢见面,脸上就像春天怒放的花儿洋溢着火一般的热情,一口一个韩书记。经常飞沫四溅地向他人介绍在南江精诚合作的历史,热情张扬得几乎过了头。

  韩江林领教过的口蜜腹剑,但并不予以点破,反而配合孙浩的表演,点头附和。与其与一个政治对手进行金刚怒目式的较量,浪费时间和精力,不如多一个虚情假意地替自己宣传的政治吹鼓手。人们对于吹鼓手的要求是,不管他的政治立场和倾向怎么样,他吹出的声音不管对于被吹捧者,还是对于民众,已经代表了他的政治立场。

  韩江林知道研究室主任的分量,也清楚这些挂着研究室牌子的部门,在省里是闲单位和闲职人员,除了必要的调研,大可以关着门进行调研。但他们下来调研,一者显示他们的身份,好歹是省里的领导,市县等下级部门搞不清他的来路,以为凡是上级来的都是菩萨,见着就磕头烧香,派一大帮人陪同,不过是游山玩水,浪费时间和精力不说,还得付出数额不菲的接待经费。

  一般的行政机关在运行过程中,会渐渐地形成两个周期律。一个是黄炎培先生提出的腐败周期律,这一周期律促使朝代更替。由于这种朝代更替,基本没有体制上的更新,因而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发展中,朝代更替只是封建王朝体制的不断复制,没有任何促进民主政治进步的迹象。另一个则是帕金森机构膨胀周期律。任何组织机构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发展之后,由于内部机构设置的增加,庸人靠经验而不是靠智慧不断升迁,从而不断吸纳更多的平庸人才进入,使得组织机构像金字塔一般扩展和增加,影响了组织的行政效能。改革开放以来所有的机构改革,主要目标之一就是为了克服机构膨胀周期律带来的恶果。韩江林自能够掌握用人权以后,所任用的下属尽可能找最优秀的人才,避免帕金森膨胀周期律的出现。当然,他是在下级,对克服机构膨胀的贡献并不大,但如果上级部门减少一个闲职,下级相应就会减少无数的职位和节省无数的经费。这样对机构改革的贡献要大得多。

  虽然韩江林并非绝对的利益至上主义者,但是,讲究必要的利益能够节省许多时间和精力。他沉吟半晌,说,能不能请黄县长出来陪同一下,我中午还有一个重要的客人。

  孙浩说,刘主任说他与你的两位同学杨处长、冷处长关系很好呢。

  同事怎么会不好呢?韩江林心说,嘴里道,我中午确实没空,你替我向刘主任道歉。

  孙浩不好再说什么,嘴里答应,挂了电话。韩江林不得不给黄宇打电话,请他出面接见刘主任一行。

  黄宇正从南江往县城赶,他说,人家点名要求见你呢。

  常务副县长出面接见,已经给他天大的面子了。韩江林笑笑。

  黄宇也笑着说,他可不是要天大的面子,而是想要天大的关系,老弟你年轻,发展势头如日中天,官场中人哪一个不想结识这样的人,这是日后重要的资源。

  哥子不就是长我几岁?莫非就已经老气横秋,搞不动革命工作了?

  黄宇大笑道,这不是年龄问题,这是政治地位问题。

  刚挂电话,办公室的门就响了。

  小周进屋不用敲门,来者也不是陌生人。陌生人要见韩江林,小周要进来通报。敲门的人与韩江林熟识,所以小周不必要通报。礼节是一种地位的像征,刘邦打江山时,和部下同吃同住,当了皇帝后,就用礼仪把自己和部下隔开了,摆起了皇帝的架子。政府官员是人民公仆,韩江林刚搬进县长室里,本来不想摆架子,门是敞开的。一则敞开门办公,凡是到政府串门的干部或群众,有事无事都要打一个招呼,或进来坐上老半天,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二则官场有一定之规,其他县长都按照一定的礼节行事,韩江林不敢例外。从这一类小事上,他已经觉察到了陈规旧习对于创新思维的严重束缚。

  进来,韩江林叫道。门轻轻推开,一个头探了进来,来者是龙阳滩电站的投资人商总,韩江林马上热情地站起来迎接。商总勾头哈腰地握住了韩江林的手,说,韩县长好。

  韩江林用手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商总请坐。

  不待韩江林吩附,小周端着茶水摆到商总面前,商总说了声谢谢。商总给韩江林递烟,韩江林不抽,商总也不抽。韩江林说,你尽管随意。问了几句商总是否习惯南原的气候,饮食习惯等方面的问题。商总不是闲人,没有事不会登门闲聊的,要闲聊也会找茶楼等场所,不会到办公室来,韩江林沉得住气。

  商总说,龙阳滩电站已经进入最后的攻坚阶段,过两个月就要试蓄水,县里能不能按照当时签订的协议,在移民搬迁这一块多下些功夫,加快进度?

  协议?韩江林停顿了一下,他听说过县里在引进龙阳滩电站项目时,曾经和投资商签订过这么一个协议,但他不知道协议的具体内容,也就谈不上怎么执行,真诚地问,协议上县里都答应了些什么条件?

  这话让商总倒吸一口冷气,他以为韩江林会提出什么条件来要挟他,或者韩江林个人需要向他提出什么条件,故意说不知道协议的内容。县里引进投资数个亿的电站不是一个小项目,县委常委会肯定开会通过引进方案,而且白云在招商引资方面,制定了较为详细的方案。商总抬头怔怔地看着韩江林。

  韩江林知道商总误解了他的意思,两手一摊,说,领导有分工,不同的领导负责不同的项目,龙阳滩电站原来由屠晋平书记亲自抓,李县长具体负责,详细的情况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不好把分工的事情说得十分具体,过多过问或者插手别的领导负责的事项,等于一个好事者,领导中的好事者除非拥有非常强势的背景支撑,或者能力和作风一惯强势,否则极易引起同事无端的猜嫉,进而因为过度出头而成为众矢之的。

  商总到贫困地区投资,受到县里各色人等的捧抬,一向自以为是,抱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没想到今天在新县长这里受了一顿下马威,骨子里敬畏官员的小市民心态立马显现出来,一边对着韩江林点头哈腰,一边手忙脚乱地从手提包里往外掏协议书,平摊在桌子上,轻轻向韩江林面前推过去。

  这场景像旧社会上海摊两帮势力摊牌的那种味道,韩江林嘴角轻轻一咧,用手压平了协议书,认真地看了起来。

  商量脸色发青,喉头干涩,胸脯急骤地起伏,紧张地观察着韩江林的表情。他就像把一件别人认为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拿给专家鉴定,谜底就要揭开之时的期待之情。也像一个丑媳妇,还从来没有进过丈夫家的门,这会儿拿着丈夫的一纸书信,投靠到夫家门下,接受婆婆质疑的情景。

  当然,眼下的情形又犹如债主把一大笔钱借给了一个商人做生意,商人撒手西去,债主把借据拿给商人的继承人鉴定,期待他认可这笔巨额债务。韩江林轻轻一笑,说,这份协议是按照规范的格式签订的,不仅符合国家的有关规定,也完全符合白云对外招商引资的条款。

  这一番话等于债主承认了原来的债务,商总暗暗松了口气,抬手起不经意地抹掉了额头的细汗。说,感谢韩县长能够这么看,我们这种搞长期项目投资生意的,就盼望像韩县长这种理性的领导,能够保持政策的稳定性和连续性,如果新官不认旧帐,朝令昔改,我们就遭殃了。

  韩江林爽朗大笑,说,县里紧跟中央,中央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环境不变,地方的小政策万变不离其衷,何况像县这一级,都是在法律框架下执政,根本谈不上什么政策,只有坚决落实中央政策的具体措施,可我们有些县级官员,动辄谈政策,讲思路,给一根鸡毛,他以为是令箭,给了他一个两人抬的滑竿轿子,以为是皇帝的八抬坐轿,前呼后拥,还真以为是土皇帝了。

  到了韩江林这地步,白云这地盘被他踩在脚下,可以玩于投掌之间,自然不必像当初以林黛玉进贾府的那种心态,步步小心,事事留意,而是能够纵横驰骋,品评白云了。韩江林批评官员时,脑子里想着的是屠晋平关于土皇帝的话。想当初屠晋平曾说,县委书记如果不违法,就像当土皇帝一样。如今的土皇帝却成了阶下之囚,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商总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应付韩江林对时政的品读,以谋利为最终目的的商人不会参与任何对时政的品评和议论。在商人眼里,在台上的领导就像戏台上的演员,不管表演得好不好,商人都会把他们作为主角加以捧抬,以增加赢利机会。如果演员下了台,不能带给他们赢利的机会,他们又何必再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呢?所以不管韩江林说什么,他都加以微笑,犹如给台上表演的演员以掌声。他问,那么这份协议可以得到认真的执行喽。

  新官不理旧帐。韩江林顺口说了一句,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商总拿正纸杯正在喝水,听了韩江林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宛如震耳惊雷,手里的杯子几乎撒了,水满了桌子。商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用手把桌上的水抹到地上。

  韩江林走到茶几上扯来几张纸巾,抹干了桌上的水,方才想到是没头没脑的话吓了商总,笑着重复一句,新官不理旧帐,这句话是封建时代家天下的名言,在专制时代,受皇帝分封的官员把管理的地方看作是自己的地盘,一旦新官到任,自然不愿意再用属于自己的资源和财产替前任还帐,现在是人民政府,政府所掌握的资源都属于人民,而不属于个人,只有个别封建意识浓厚的官员,才把自己管理的单位和部门的资源看作是个人的,也才会重提新官不理旧帐这句早就过时的话,既然协议是政府和贵公司签订的,不管哪一个来当县长,都会认这个帐,是不是?

  商总忙不迭地点头称是,称赞韩江林年轻,思想意识先进,像白云这种落后的地方,早就应当挑选更多这样的年轻人担当重任。

  商总的赞语说到了韩江林的心坎上了,他心里十分得意,表面上却得意颔首微笑。

  绕了一大圈,商总回到自己的起点上,小心地问,既然韩县长答应履行协议,能不能帮我们多做一些工作,像东街的项目一样作为县里的重头戏来抓,多派些干部组成工作组,加强移民搬迁方面的进度?

  韩江林盘算了一下,按照目前工程建设这一摊子需要移民搬迁的工作量,就是全县机关干部放下所有的常规工作不做,全部变成工作组分派下去做工作,人手仍然紧缺。移民搬迁是一项极其复杂的工作,县里提出了移民搬迁工作的两项目标,一是通过移民搬迁,使搬迁的居民脱贫致富,二是通过搬迁,建设几座标准化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搬迁村落的规划已经有了,由于建设摊子铺得过大,造成资金紧张,原来对居民承诺的通水、通路、通电、通电话、通闭路电视,以及沼气池建设等基础工作滞后,居民埋怨政府不履行承诺;政府在搬迁村进行产业结构调整工作还没有搞好,已经搬迁的居民还没有实现搬迁致富的目的,这是移民搬迁工作严重滞后的重要原因。

  由于政府过多地承担了属于开发商的责任,与开发商结成了利益同盟,这种情况改变了政府裁判者和协调人的中立立场,而与百姓成为了对立的谈判对手,严重影响了政府的公信力。最近,韩江林一直在思考,如何把政府从复杂的拆迁事务中解脱出来,变成纯粹的裁判人角色,重塑政府的威信和形象。

  另一个问题又让韩江林为难,如果完全放手让开发商和百姓谈判,在谈判的形式和内容上,如何保证作为单一者的开发商与众多居民的对等地位?因为开发商更多地考虑项目方面的运作,而并没有组织百姓谈判的经验,如果开商发逐一与所有被搬迁者都签订协议的话,可能就会浪费了开发商的精力、影响项目的正常进行。在这种两难的情况下,政府又应当以怎样的方式把二者组织起来呢?

  韩江林心里想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政府必须改变与开发商捆绑在一起的形式和立场,移民搬迁工作以后应当更多地由开商发来做。

  商总一听这话,急火攻心,舌头都硬了起来,口齿不清,说,这,我们是有协议的,你刚才还说要按协议办事呢,我们人生地不熟的,项目建设、资金筹措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从事移民搬迁?

  韩江林知道商总误解了他的意思,说,协议我们肯定会履行,我刚才所说的,是改进履行协议的方式,也就是如何更好地履行好协议。

  不,不,不,飞鸟还恋旧巢呢,如果不派更多的干部做工作,保持强大的心理攻势和压力,老百姓根本不吃协议这一套。

  商总停下来,喘了一口气。韩江林想更多地了解商总的看法,微笑着鼓励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们到白云投资,看中的就是白云县委政府提供的投资环境,不管投资长线短线,大家投的都是钱,不能厚此薄彼,更何况长线更有利于白云的发展?现在的情况是,东街的老百姓一闹,投资商一叫,政府就派工作队进驻,我们像两头冷眼对峙的水牯牛,不闹也不叫,对于老百姓来说,千百年来过的就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再过几年几十年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我们的钱大部分是从银行借出来的,每这么耗一天,就是几千的利息,股东们耗不起,我更耗不起。

  你的意思是要政府怎么办?

  商总用眼睛暗示了一下韩江林面前的协议书,条件上面都写着呢,我知道老百姓的工作不好做,大家相互体谅,政府多派一些干部出面做工作,我们呢,可以适当考虑给予一些工作经费,作为对干部的补偿。

  韩江林轻轻笑了起来,商总见他笑,也附和着笑了。韩江林说,绕来绕去,落脚点还是归结到钱上,你为什么不以增加的钱作为筹码,直接和老百姓面对面谈判呢?

  商总摇了摇头,不行,这完全行不通,我们在别的地方投资项目,已经吃过这方面的大亏,本来和老百姓谈妥当的事情,结果翻年物价上涨,地价上涨,老百姓撕毁了协议,群起一闹,政府怕担事情,答应老百姓的要求,结果我们承担了物价上涨老百姓改变要求产生的一切后果,变成了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了。

  商总语速极快,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润了一下喉头,清了清嗓子说,韩县长也知道,这年头,除了人越来越不值价,什么东西都在涨价,就连上街买一把小葱,早上是一毛钱一小把,下午就变成了两毛,要是我们和老百姓签订的协议也是一天三变,投资计划一天三改,作为代理人,我又怎么向股东们交待?

  韩江林默然,心里不得不承担商总说得有理。从本质上说来,开发商所承担风险,正是以人治为主的社会向法制社会过渡时代,所经历的必然阵痛。作为一级政府就要考虑为老百姓、包括投资人考虑减少这种阵痛,不能过多地让公民承担国家政治体制的不完善带来的生活与投资风险。当然,这就需要基层官员在法律框架之内,运用行政智慧来规范行政作为,以此弥补法律规定在具体操上以及人性化方面产生的欠缺。

  商总说,现在的投资商都得出了一个经验,与其拿钱满足老百姓随风日涨、不断变化的欲望,不如把钱拿给政府,补助干部们,作为一级政府,至少能够相对稳定地保证投资者的利益,如果补助了干部。商总说到这里诡秘的笑了笑,我们等于和干部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干部们都是当地的上层人士,得到了干部们的支持,我们在道义上已经占了一个先机,等于拥有了一个强大的后盾。

  韩江林一个激灵,心想,这就是商人啊,每一分钱都用到了刀刃上,一分钱都要考虑一分钱的投资回报,如果政府在使用纳税人的钱上,也像商人一样考虑投资回报,那将会产生多大的经济、政治乃至于社会效益啊。

  他对商总树起在大姆指,故意笑着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商总你这是在收买和腐蚀我们的干部呀。

  商总举起双手摇头说,没有,没有,韩县长是个清醒的人,我就直话直说啦,依附于政治的商人,生意做到胡雪岩富可敌国的程度,最终都摆脱不了被政治毁掉的命运,一个真正的商人哪里敢于与政治过多地沾边?再说啦,就是给我一千个豹子胆,我也不敢拉拢和腐蚀你这么精明能干县长的部下呀。

  别在我面前花言巧语啦,在我们这种政治主导社会的国家,哪一个成功的商人,背景没有一个强大的政治背景?韩江林笑着说,其实,像商总这样投资一地,造福一方的投资者,政府倒是很愿意成为你的坚强后盾。

  韩江林沉思了一下,说,我一直在思考政府从具体的拆迁事务中退出来,采取更加高效的方式来推动拆迁工作。

  政府退出来?政府当甩手掌柜,我们和老百姓谈判的话,就是签了协议,也是废纸一张,这个项目算是泡进了烂泥里了。商总露出满脸愁苦的神情。

  你误解我的意思啦,政府不是当甩手掌柜,而是更加认真负责地为投资商、为老百姓搞好后勤服务,我的想法是,政府从具体的拆迁事务中解放出来,认认真真地当好裁判者的角色,另外招一些精通法律的人士,为投资商和老百姓提供法律方面的咨询服务,促进双方更好地按照法律规定的条款,签订协议,并督促协议的落实。

  法院、司法局、法律服务站都可以承担这种工作。

  我们有必要把这些资源整合起来,使其更多地介入社会利益纠纷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商总笑道,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可企业要是一家一家的谈判,那要谈到哪一个猴年马月?

  不,韩江林否定道,既然你愿意为干部的工作队付费,你为什么不用这笔钱聘请法律顾问,由法律顾问代表企业与老百姓谈判呢?而老百姓方面也委托由政府聘用的法律顾问为谈判代表,代理双方利益的人都是法律方面的专业人士,熟悉各种法律规定和操作规程,自然而然减少了人为因素的干扰。

  这倒是一个处理纠纷的理想方案,可是现在谁来制定和执行这一方案呢?

  商总的问题把韩江林难住了,一者他只是代理县长,还缺乏制定一种新规程所必须掌握的政治资源,二者他对龙阳滩水电站项目的情况不是很熟悉,不敢冒然作出决断。他想了想说,要想解决问题,就得调查研究,看来我得抽一个时间,到龙阳滩水电站项目现场走一趟,了解具体情况后,才能着手研究解决问题的方案。

  邀请韩江林到龙阳滩电站考察调研,正是商总今天的目的。他见目的达到,得意一笑,说,我此来就是想请韩县长到龙阳滩考察的,就怕你没有时间。

  韩江林爽朗一笑,公务员就是为投资商服务的,只要你有时间,哪怕再忙,我也得挤出时间呀。

  韩江林翻了一下桌上的台历,把小周叫了进来,说,今天下午到县供销社检查的事情改一个时间,你准备一下,我们到龙阳滩电站工地看一看。

  小周答应着,出去安排。韩江林收拾桌上的东西,拿起提包说,走。

  商总赶紧站起来在前开路,感动地说,急企业之所及,有韩县长这样的领导做后盾,作为投资者,我们完全放心了。

  韩江林笑着说,你这话就不对了,应当是有党的好政策做后盾,你可以完全放心地投资,造福于一方百姓。

  

  

   第五章 离婚节

  三凌吉普宛如一叶轻舟,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公路中飘遥。黛青色的山顶笼着如丝如缕的薄雾,丛林间杂满了火红的杜鹃花,犹如火红的霞光映红了山川峡谷。公路两边平坦的山地,满是桃园、梨园,如今正是花儿满园的时候,汽车匆匆驶过,吸入肺腑的是郁郁花香。

  穿行在春色宜人的山野,人无端地产生无数的遐想。朗润的山仿佛一位钟情少男,默默地护拥着春水;春水则如怀春少女,面对着山热烈的情怀,犹抱琵琶半遮面,羞达达地从山宽大的怀里向远方伸展。

  欣赏着怒放的梨花,韩江林忽然想起桌上的一份报告,拥有一万多亩梨园的大地乡,要求今年再次举办梨花节。他知道这份报告明着是打给政府的,其实是打给苟政达的。屠晋平主政时,比较推重民族文化。在白云和南江举办民族风情节产生很大影响的前提下,屠晋平构想建立一个多层次、多类型的民族文化展示平台。以游击战的方式,各乡镇各自为战,汇集起来,使白云成为一个展示异彩纷呈、风情万种民族文化的大舞台。至少为什么要这样,屠晋平用熬中药来打比喻,说,这就好比熬中药,十几味中药熬在一起,药效就发挥出来了。

  没想到小周也想到了这事,指着满山遍野烂漫的桃花笑道,花前月下,桃花浪漫,韩书记,今年大地乡的离婚节还办不办?

  不待韩江林回答,商总抢先回答,办,办,我看这是白云近几年最富有创意,值得向世界推广的一个节日了。

  原来,大地乡没有特色民族文化,书记乡长又不敢违背屠晋平的指令,左思右想,便从梨园上做文章,在春季梨花盛开时,隆重地举办了梨花节。在对外宣传的时候,大地乡办公室工作人员夹杂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梨花节被市日报的记者听成了“离婚节”,在市日报上发了一则消息,说,白云县大地乡今春隆重举办“离婚节”。一石激起千层浪,梨花节以讹传讹,在市井传扬开来。

  看到这则消息,屠晋平并没有批评大地乡的领导,而是灵机一动,心想,倒不如把梨花节办成离婚节。理由是,如今离婚的现象相当普及,如果能够在春天花儿园满的时候,举办一场“离婚节”,让已经处于死亡婚姻边缘的夫妻,在梨花丛中举行最后的午餐;让离婚多年,产生了新的爱情、又担心进入新一个婚姻囚笼的男女,在桃李花下体验久违的浪漫情缘;让那些正处于花前月下的青春少男少女,感受一下离婚男女的忧伤,坚定爱情信念。这样,原准备举办的梨花节经过屠晋平大手笔一挥,钦定为“离婚节”。

  离婚节一经推出,虽然慕名而来的游客奔着大地乡桃花而来。满山遍野的桃李花香,大有“满园春色关不住”的味道。最后令大地乡名声大噪的则是“离婚节”,一些报纸以“白云大地之间,桃花盛开,离婚盛行”为标题,隆重地推介大地乡的“离婚节”。搭着离婚节这趟车,隐姓埋名的“白云大地”声名远播。屠晋平颇为画龙点晴的创意策划沾沾自喜,但白云和大地乡的百姓并不喜欢,在他们看来,稳定是夫妻关系、婚姻幸福的基石,自古以来,白云民间视离婚为一种耻辱,因此民间大多对“离婚节”颇为诟病。

  屠晋平失位以后,苟政达曾经在一次全县大会上公开批评“离婚节”,是以自己的缺点满足别人的猎奇心理。于是,大地乡书记乡长闻风而动,在继续以“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招商引资暨民族文化宣传活动中,把本已名声在外的“离婚节”,纠正为他们本意的“梨花节”。

  苟政达既然有了意见,韩江林对“离婚节”和“梨花节”不置可否。他个人认为,办节仅是一种娱乐的形式,以给人们带来精神快乐为最终目的。按照这种思路,他倒是觉得屠晋平的想法更富于创意,更具有吸引力,或者也更有长远的生命力。展示自然景观的梨花节,只要有一小块园梨花,有一点快乐的心情,哪里不能够闻到满鼻梨花香呢?将错就错地把“梨花节”办成“离婚节”则不同了,这需要大胆的创意,出奇的想象空间,还迎合了现代时尚元素,迎合了许多人的心理需求,具有更加广泛联想和感受空间。如果给“离婚节”赋予良好的意义,使其通俗而不媚俗,说不定这样的节日有可能成为独一无二的世界性节日。当然,从民间的意义,或者从严密逻辑推理来说,“离婚节”也许说不过去,但世界上又有哪一个节日,是用严密的逻辑推理而得出的?又有哪一个节日,不是突破了民间的道德约束而给人们带来快乐的呢?愚人节、狂欢节、斗牛节、奔牛节、西红柿节等,哪一个遵循了民间的道德规范?这些节日本身就是以欢乐为规范,人们为了欢乐甚至以生命为赌注,游戏人生。

  韩江林心想,如果能把离婚节办下去,在乡村月下、在桃李芬芳中,那些爱情接近破裂的人,重温爱情鸳梦,说不定重新燃起爱的激情,能够挽回失败的婚姻,这不失为做一件好事。但他不能说出来,苟政达既然已经就这事表了态,他必须服从班长的意见。

  商总把头伸上前,对韩江林说,韩县长,如果你们同意,我今年愿意支助大地乡继续把这个离婚节办下去。

  韩江林笑道,大地乡把先前的以讹传讹纠正过来,正式申请举办梨花节。

  商总捏腕叹息,这么有创意的品牌,丢了多可惜,大地乡有山有水,有草场,我们围绕着离婚这个主题,可以开展多种创意活动,围绕着水做文章,搞百年修得同船渡;在草场上,搞夫妻双双骑马把家还;围绕着农家生活,像董允夫妇一样,一挑水来我浇园。

  让商总这么一说,韩江林还真是有点心动了。任何事情一旦融入了思想,经过精心的策划就变得生动、变得富有意义起来。现代人惯于从无意义的事件中寻找快乐的意义,甚至愿意为了这种意义大把大把地烧钱。迪斯尼等主题公园,围绕一个意义做强做大,不断向纵深发展。离婚节未尝不可以做成一个以情感婚姻为主题,融合多种项目为一体的娱乐性节庆活动,并逐步把它向主题娱乐公园方面发展。当然,如果依靠白云人自己来做,肯定会受到某种思维定势的影响,离婚节的意义起于错误,也会终于错误。如果能够引入商总这样的民间资本来经营这个已经有了名声,却无实际内容的节庆品牌,把它办成一个纯粹的娱乐节日,对于白云,对于大地乡未偿不是一件好事情。

  韩江林笑着对商总说,商总愿意支助这个节日,我们当然举双手欢迎。

  商总说,好像苟县长以及白云民间都不欢迎这个节日。

  人们接受新事物需要一个过程,龙阳滩电站建设起来,配套搞旅游开发,处在龙阳滩电站核心库区的大地乡,有这么一个特殊节日,能够为大地乡增色不少。

  既然韩县长这么说,我以民间的方式,支助大地乡继续把离婚节搞下去,先打一个基础,等条件成熟了,电站产生效益了,我们再请专家进行系统策划,请传播大师进行精心包装打造,弄它个一鸣惊人。

  韩江林想就这事跟商总说一说,但不好说得太直白,说直白了,变成他支持举办离婚节,在别有用心的人看来,最后变成了公开与苟政达唱对台戏。仅仅点了一句,现在的事情宣传非常重要,宣传到位了,节庆活动的意义就出来了,才能够在社会上产生广泛的影响力。

  商总是何等机敏的人,笑道,离婚节是宣传出来的,以后要发生影响,宣传工作自然不能中断,我会叫公司的兄弟做好这方面的宣传策划,表面上今年大地乡轰轰烈烈举办梨花节,我们投入到网站的宣传里,采用梨花节的欢乐图片,大张旗鼓地宣传离婚节。

  一点就通,韩江林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位闯荡江湖生意人的悟性。

  小周笑着竖起大姆指,笑着赞道,高,高,还是高啊,人家是在商言商,商总是姓商而言政,学到了政治学的精华,做的是一套,说的是另一套。

  一套人马,两块牌子。韩江林也笑了起来。

  汽车拐过山坳,在青山环抱之间,有一片宽阔地带种满了果树,桃园和梨园块状间隔。在红白相间的烂漫花丛中,隐隐约约露出红砖青瓦的砖房。这美丽清幽的去处,令人不禁想起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在给移民新村选址时,韩江林不止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不是秋季就是冬季,没有看到眼前这灿烂景象。这地方因为缺水,除了果树园,周围的地方茅草丛生,一派荒芜的景象。

  谁能想得到,这里曾经是白云有名的幸福农场所在地。先前四周的青山上都是葱郁的原始森林,在大跃进年代,幸福农场职工响应号召大炼钢铁,把山上的原始森林砍伐一空,用作燃料来炼钢炼铁。钢铁没有炼出来,幸福农场职工的噩梦刚刚开始。没有了森林蓄水,农场的水源渐渐减少甚至枯竭,原来的稻田缺水后,只能改种包谷等干旱作物,缺水厉害的年头,不仅包谷等无法生长,甚至连饮水也无法保证。曾经一度达到五百职工,上千人口的幸福农场逐渐衰败,大家纷纷想办法调离。十年前幸福农场解散时,只剩下不到二十户职工,作为工人全部并入白云的各所学校。县农业局多次研究重新开发幸福农场,在原来的田园上种植果树。缺水影响了果树的生长,果园基本上没有什么收成。前年,县里把幸福农场确定为移民新村来规划建设以后,县里从省里请专家勘测,打了两口深井以后,果树的生长情况才得到部分改善。

  移民新村就建在农场的原址上。一行人下了车,走进移民新村,边走边看。考察一圈下来,日影已高,韩江林饥肠辘辘。商总大有不把龙阳公司的建设项目全部参观完毕不罢休,又把韩江林引向了牛圈猪棚。韩江林只得任由肚子叽哩咕噜发表抗议。脑子里忽然冒出关于成大事的名言,“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其实,县中官场也有关于当官的三字经言,“脑袋大,敢想;嘴巴大,能吹;心胸大,能容;肚子大,能忍;尿泡大,能坐。”

  后一句来自一句官场笑话。十年前,南原市情况十分复杂,市委书记缺员后,省委物色了几个人选,都畏难而退,不敢承担大任。省委常委会再次把南原市委书记选配进行讨论时,时任省委秘书长内急,上洗手间一趟,回来得到的结果是,由秘书长出任南原市委书记。常委会中的情形在社会上流传看来,有人笑言,一泡尿都忍不住,还想担大任?后来,这位南原市委书记被社会笑称尿泡书记。

  韩江林虽然职位还不算高,但在目前机关的文山会海中,对于“尿泡大,能坐”这一点倒是有深刻的体会。在漫长的几个小时会议中,秘书人员周到的服务使面前的茶缸始终保持满盈,嘴巴不知不觉就会灌入几大杯水,如果遇上像屠晋平一般有心计的会议主持人,千方百计地拖时间,有意让其他人筋疲力尽,意志放松时再讨论重要议题,等有人尿泡憋不住上一趟厕所回来,事情已经过趟了,需要表达的意见成了过眼烟云。如果有人想在后面使什么绊子,只一泡尿的时间,机关已经布置停当,只等当事人乖乖上钩了。原来韩江林习惯每一个小时出门放松一下,透一透气。经过几年历练,现在差不多达到了老禅师的境界,可以把连续数小时的漫长会议坚持下来。

  商总指着牛圈说,我们按照原来县委确定的原则要求,把移民新村建设成为新农村的样板,硬件设施标准不低,彻底改变人畜不分的陋习。

  韩江林目测了一下牛圈与房屋的距离,又查看着牛圈的设施,牛圈倒是按照现代化养牛场的建设标准建设的,只是牛圈上面没有任何堆放草料的设施和空间。当然,现代化养牛场有特殊的饲料房,运送饲料的设施都是现代化的,在牛圈上也无需配备储存草料的地方。养牛场可以对牛粪处理进行统一处理,老百姓家的牛粪要作为稻田菜园的有机肥料。老百姓真正在使用这种现代化的牛圈的话,没有草料房和牛粪堆放场地,仍然不可能达到干净整洁的要求。

  移民新村规划及房屋建设图纸是屠晋平圈定的,韩江林不好再发表什么高见。在官场中,屠晋平已经是一个过气的领导,只有胸无点墨的人,才会拿一个过气领导来做文章,树立自己的威信。因为相对于历史来说,没有哪一位政治家会更高明,只有谁的措施更符合时代条件。拿前任来说事,往往会成为历史的笑柄,这样的案例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商总把韩江林引向一条小道。小道两边去年新植垂柳,杨柳花开,花枝依依,几只小鸟在枝条上倒挂,啾啾而鸣。商总指着绿树环合的墙院说,那是我们的接待中心,龙阳滩电站建立,我们准备进行综合利用,发电、养殖和旅游相结合,今天韩书记这位贵客光临,算是我们开张第一天。

  韩江林故意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笑道,现在是中午一点十五分,你这顿饭让我等了个多小时,有点像讥笑农村饭慢的人家,用石碓窠煮饭了。

  商总不好意思地说,得罪得罪,韩书记是大忙人,约了几次,你都没有时间,今天不把该让你检查的检查一遍,我的心不踏实啊。

  只要你一切按合同进行,有什么踏实不踏实的?

  合同还不是领导嘴边的一句话?商总说,到目前为止,我倒是严格按照合同进行,如果县里不能在移民搬迁这一块上加快进度,以后所有合同条款的履行都会卡壳。

  韩江林脱口应道,好好好。

  小周抿嘴而笑,商总奇怪地看着韩江林,不知道他笑着朗声说的好,是要履行合同好呢,还是不履行合同好。

  三栋别致的小楼依山而建,成品字形布局。楼前的斜坡上植着花草,下面是一个小型停车场。商总和韩江林的车都已经停在车场里。穿过停车场,商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韩江林领头,沿着青石板台阶缓缓而上。中间迎面的楼房上镶嵌着一个大大的福字。两边的楼房分别是乐和寿。

  在商总的地盘上,算是私家领地,韩江林不再顾忌说什么话,问,福乐寿,以这三字命名有什么意思?

  商总趋前一步,指着福字牌匾说,寿乐福,这是百姓的愿望,有寿有乐才有福,这是一般老百姓最普通的愿望,楼建成时,我们也想过用仁、义、礼、智、信这样的字,但是,我觉得中国提倡仁义提倡了几千年,就像鲁迅先生说的,满嘴的仁义道德,实质只有过赤裸裸的吃人两个字,而且中国也没有在这种传统道德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发展和富强起来,用现代的话说,封建仁义道德是单边主义,是一种只对百姓有约束力,对强权没有任何约束的规则,因此,封建贵族阶级一边高唱仁义道德,一边做着男盗女娼的勾当,只有人民当家作主以后,方才成就了现在富强国家,所以,与其提倡封建皇帝的道德,倒不如提倡我们百姓的道德理想和愿望,有寿有乐就有福,人民有福则富,民富则国富,当然,要保证百姓的福寿乐,还需要构建必要的法律框架,而不仅是道德的推动。

  韩江林忍不住瞥了商总一眼,心想,这个看似粗鲁的生意人,倒有那么点满腹经纶的意思。由此不觉想起曾经听说的一句话,一个灵魂都是一个博大精深的世界,当所有的脑子都开动起来,十三亿国人,必定是一座任何民族无法比拟的智库。

  谁阻碍了这座智库的形成呢?韩江林苦笑着摇了摇头,面对着商总的思想,自己还算开明,心底里稍有不安,有一种惊魂未定感觉,生怕商总的思想会影响到自己的权威,那么,在更高的层面上,会不会也担心百姓的思想会否定个人的权威呢?因为封建皇帝个人的权威、或者宗教的权威而扼杀新事物和新思想事件,历史上比比皆是。人类并非时代进步而彻底改变某些与生俱来的劣根性。如果这种劣根性仅局限于某一个体,这没有什么,如果因此而影响整个社会的民主、自由和进步,这就真正构成了一个事儿了。

  韩江林扪心自问,并不知道到了一定的地位、上了一定的年纪以后,他还能不能像现在一样地能够接受新思想。一边想着高深的哲学问题,鼻子闻到了空气中飘浮着浓浓的物质香气,他饥饿无比,几近要荒不择食了。酒足饭饱,对食物的要求一定是有所选择了。看来人们不能够接受新思想,是因为他们扮演了一个思想者的角色。要能够接受思想,一定要保持一种对新思想和新事物饥饿状态。

  商总把韩江林引进二楼的豪华包间,韩江林看了一眼“天字第一号”的门牌,笑问,商总,你这是把我们引进一个大案要案审理室吗?

  商总回道,韩书记,你错了,任何矛盾纠纷都需要付出代价,尤其是在法律意识尚未健全的情况下,更需要支付高昂的代价,生意人是不希望有事情必须扯到法律上去解决的。

  那,你这是?

  民以食为天,吃就是天字第一号的事情。商总的江浙口音委婉动听。韩江林笑了起来,心想,这门牌号还带着十足的民间式幽默。

  商总说,百姓享福,什么为大?衣食住行,食在首位,咱这楼就是天字第一号福楼,排下去就是天字第二号,天字第三号,你们一提到民族文化时,专指苗侗等少数民族文化,我这福字楼,同样是强调汉民族文化。

  门打开,屋里坐着三位文质彬彬的人,韩江林认识其中一位戴眼睛的王工程师。商总把韩江林介绍给王工程师时,韩江林握着王工程师的手说,王亦文工程师,上次我来的时候,我们见过面。王工程师恭敬地点头称是。商总又把另两位工程师介绍给了韩江林。韩江林在心里把他们的名字默记了一遍。在职场中,记住他人的名字成为一种最基本的能力,也是一个人成就大事的首要条件,第一次就能记住他人的名字,对方就有一种受到重视的感觉,就有可能成为坚定的支持者。如果见过一次面,第二次仍然记不住名字,对方会产生一种受到轻视的感觉,说不定会成为自己的反对派。

  寒喧仪式过后,商总让韩江林坐主席,韩江林让商总坐主席,推让一番后,韩江林坐了主席,说,主席次席,也是中国的特定文化,如果换成园桌,主席次席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商总说,圆桌会议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发明,它让大家都处于同样重要的位置上,自尊心得到了很好的满足,不过,任何事情一旦引进我们的社会中,即使形式没有变化,意义也发生相应的变化,同样是圆桌,在中国,坐北朝南的方向,或者靠墙,有类似神龛的位置就是主席。

  王亦文说,任何事物经过中国化的解读,就变成了另一种意义,比如主席,在西方国家,就是会议的主持者和召集者,往往只有一个人,进行中国化改革以后,会议主席换成了主席团,它成了一种资格像征,要弄一大堆人坐在主席台上,会议的召集者变成了一种资格,英国议会中的主席是议员选举的,位置虽然在中心,但处于最低的位置上,接受议员监督和质疑,我们的主席团却高高在上,领导着整个会议。

  韩江林说,工程师对形式主义有着更深刻的理解,文化融合是历史的现象,也是一个历史过程,苗侗文化也是民族文化长期融合的结果,我们的福寿乐,同样是汉民族的福寿乐。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房间布置素雅别致,清爽宜人。韩江林心想,与汉民族文化所特有的精致和深刻相比,苗侗等少数民族文化简约粗犷,古朴自然,这种差别既是文化差异带来的,也与地势、气候等自然条件有着相当的关系。

  服务员把菜锅端上来,扑鼻的清香在屋里弥漫开来,韩江林看着满当当的一锅问,什么好菜,这么香?

  商总笑着说,韩书记难得来一次,不准备一点好菜,对得起你对我们的关心吗?

  韩江林说,这次考察不会以考察饭菜为主要目的吧。

  哪里哪里,韩书记是以工作为重的,不过,这条六斤的鳜鱼,我们倒是养了一段时间,特意留来招待你,感谢你对我们龙阳公司的关心和支持。

  韩江林看着满锅的鳜鱼,耳边响起“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诗,又想到了养父,在铁厂的时候,养父在河里钓到了一条四斤多的鳜鱼,肥嘟嘟的,韩江林很久没有沾到了肉腥,本以为可以饱餐一顿,父亲却不能满足他的愿望,把鳜鱼提到街上换了两人半个月的油盐柴米。上次看到大鳜鱼是晓诗姑妈兰芳准备的,他提到南原做了人情。平时他也没少吃鳜鱼,最大的不过一斤多一点。这条六斤的鳜鱼让韩江林想起了养父和兰晓诗,想到了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个时候唯一的想法,有一天能够地吃上自己想吃的东西,过一种随心所欲的安逸日子。现在总算过上了这样的日子,还有人备下好东西等候他,但是,韩江林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与先前有什么大的区别。这好比曾经仰望的高山,认为山高奇险,会发出“有没有住着神仙”的奇思妙想,等到自己登上了高山之颠,山上除了比山下多几棵树木、多几分清寒外,其它则与山脚无异。

  韩江林说,桃花鳜鱼是清水江营养价值极为丰富的鱼类,但它喜欢在岩石较多、水流较急的河段生存,龙阳滩电站建立阻断了鳜鱼的上溯,会不会造成这类喜欢激流的鱼类绝迹呢?

  王工程师说,水电站的建立,会改变生物的生存环境,有可能带来生态环境的变化,像马口鱼、鳜鱼这些鱼类的生长繁殖,确实会受到一些影响。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环境变化,生物同样会改变自身特性来适应环境的变化。商总说完,站起来拿起韩江林面前的碗,舀了一大砣鱼,招呼其它人说,民以食为天,今天先满足天字一号欲望,先吃鱼,再喝几杯酒。

  韩江林喝了几口汤,清甜的香味沁入肺腑。大家都饿了,韩江林动嘴就是号令,各自动手舀鱼,埋着头狼吞虎咽起来。

  待韩江林把碗里的鱼吃完、汤喝干,商总端起酒杯敬酒,来,我提议在座的每人提议一杯。

  韩江林说,酒少点,下午还要到村子里去呢,一个个红着脸进老百姓家,老百姓还真以为是鬼子进村,心里反感呢。

  商总说,韩书记,这就是你不了解本地百姓了,你喝了酒进村,老百姓认为你是一个懂生活的实在人,相互之间的距离感就近多了。

  韩江林原来以为一本正经地和老百姓交流,保持形象,才会受到老百姓尊重和欢迎,听了商总的话,转念一想,也对啊,用老百姓的生活方式和他们交流,也许更容易被老百姓接受呢。不过,这是一个心理感受问题,心理学家才能把握。一般老百姓肯定不会欢迎一个酒囊饭袋式的干部。在酒桌上没有必要讨论这么复杂,而且不会有结果的话题,以免影响了大家就餐的雅致。韩江林换了个话题说,龙阳滩电站下闸蓄水以后,可不可以考虑利用水面资源养鱼,重点是养殖清水江鳜鱼?

  王工程师说,出于水面清洁,以及水库使用的长期性考虑,水利工作者并不希望水库过多地进行养殖生产,水质富含营养物,会造成水生植物大量繁殖,催生水库的老化,当然,当地政府出于经济利益方面的考虑,往往会鼓励百姓发展水产养殖。

  商总说,尽管水电是较为经济的清洁能源,但它会带来地质灾害、破坏生态等一系列问题,在一些能源较为丰富的国家,已经不再鼓励发展水电了。

  韩江林马上把龙阳滩水电站拉动的经济效益核算出来,说,在我们这种极需能源的发展中国家,目前就停止发展水电,根本不可能。

  是啊,王工程师说,能源决定着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生存状态,决定着它的生死存亡,在没有找到替代能源以前,发展水电等传统获取能源的方式,依然是我国赖以生存和发展的重要手段。

  韩江林十分赞同王工程师的意见,但他不能把赞赏的话说出来。在这个席间,他是领导,是这个小单元的智者,从面子上和感情上,都不允许别人比他更有智慧。忽然间,这种狭隘的心态又让他感到十分悲哀。他还年轻,应当是能够接受新思想和新观点,允许别人在某一领域比自己更有智慧的人,尚且不能赞扬比自己更有思想的人,随着职位升迁、年龄增长,岂不是更加言路堵塞、恣意枉为吗?纵观封建时代,皇帝不是懵懂少年就是老年皇帝,老年皇帝智力退化,性情返老还童,犹如孩子,除非像唐宗李世民、宋太祖赵匡胤、汉高祖刘邦等成年掌权,五六十岁归天的皇帝能够理智掌权、有所作为以外,其余的大都把严肃的朝政当成儿戏,为了一时的贪欲不惜草菅人命,杀人如麻。从这里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古今中外的强权者,往往把权力等同于智慧,结果把人类带入一次又一次的灾难。

  席间人并不知道韩江林内心产生如此复杂的想法,他们频频向韩江林举杯敬酒,随着体内酒精的不断增加,他发表的每一句话都会赢得满堂喝彩,韩江林还真以为自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智者,有一种飘飘然升仙的感觉。

  

   第六章 小私儿

  郎润的青山披上淡绿色的春装,平添了几分清秀。白云河像一个俊俏的女子,因为怀上了浓浓的春意,冬天里清纯的脸蛋多了几分淡妆,变成浓稠起来,妩媚的眼神增了几分爱意,让人的心思迷离起来。

  为了减小目标,以免老百姓引起不必要的警觉和戒备,韩江林建议大家两两一组进村。他和商总为一组,装成出门踏春的样子,一前一后悠悠闲闲地晃着沿着河边的蛇折小路朝村子走去。脚下是一块平坦的青石板路,坎下就是白云河。由于筑坝的影响,往日春季里在河里捕鱼的渔船,这会儿静静地横卧在青油油的芦苇丛中,装鱼的舱积着浊水,看来船是被渔民遗弃了。龙阳滩大坝下闸蓄水,渔民遗弃的不只是小木船,还有他们世代沿袭下来的宁静生活。

  村口古榕树下,几个六七岁大小的小孩子在荡秋千。韩江林走近前,孩子们朝他微笑,清澈的瞳孔里是一个纯净的世界。最小的孩子羞涩地把手指伸进嘴里,低头避开韩江林的目光。商总上前想抚摸秋千上男孩的光头,男孩机灵地闪开,伸出舌头调皮地做了一个鬼脸。

  商总不罢休,问那调皮的光头,你几岁了?

  男孩低着头说,你猜嘛。

  商总说,六岁,对不对?

  男孩抬头顽劣地笑道,小私儿你猜得准哩。

  小私儿是南原和白云的国骂,骂人是私生子的意思。商总在白云生活了一年多,自然清楚小私儿的意思,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苦笑不得。男孩趁机一窝蜂跑掉了。傻笑的商总反应过来,朝孩子招手,说,大家过来,县长来看你们了。

  孩子们哇哇叫着逗闹,什么县长,我们还有长线呢。

  商总尴尬地摇着头说,父母没有受到教育,孩子没有教养。

  一个走在白云街上被人人景仰的有钱人,被一个无知的男孩骂小私儿,商总的郁闷在脸上显现出来。韩江林心里好笑,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现。毕竟男孩冒犯了县政府想尽千方百计招进来的投资商,事情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不是,但他还不能说。商总郁闷一会儿,气就会过去,一旦他把商量的郁闷当一回事,商总还真会那么一回事,传扬出去,又是一件毁坏白云名声的有力例证。

  走进村中小巷,污浊的水沿着巷道往村外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牲畜熏骚气味。商总回避着脚下的浊泥污水,嘴里愤愤地道,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居然不愿意搬迁,只有野蛮、愚昧落后的人群才会这么顽固。

  韩江林笑着提醒道,他们的贫困可有我的责任。

  你是他们的代表,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韩江林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说,到了老百姓家里,千万别暴露身份,就说我们来旅游,顺便进老百姓家讨碗酸汤喝。

  行,行,我听你的。

  韩江林瞅准两间低矮木房走过去,房子很老了,房粱歪斜了,屋顶腐朽的木皮上冒出几丛青幽幽的草,一副破败的迹象。一个矮个子男人在门前打桩子,一个女人把纺线机纺锤从屋里搬出来。韩江林顺着屋檐走过来,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掉在脸上,抬头一看,檐下挂着一根凉衣杆,上面凉满了破旧的衣服。韩江林跳到檐外,说,老乡好,是要纺线吗?

  黑脸矮个子男人警惕地望着韩江林,鼻子里嗯了一下。见韩江林紧盯着他手里的纺锤,抬头问,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走路渴了,特意来你们家讨口酸汤喝。

  女人听说,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热情地引韩江林进屋,从碗柜里拿出两只大土碗,舀了满满两钵酸汤递给韩江林和商总,说,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吃饭?

  喝了酒,再喝味道纯正的农家酸汤,犹品甘醇一般,韩江林不停地夸酸汤味道好。大概女人在平常生活中很少得到这种夸奖,红晕从脸上透了出来,绽放为灿烂的笑容。矮个子男人紧张的神情也松弛下来。韩江林心想,夸奖和表扬犹如人际关系的和谐剂啊。人们曾经如愤青般地认为,表扬领导是拍马屁,表扬他人是和稀泥,诸不知,生活在赞扬的空气中,人们会感觉像生活在世外桃源一般,其乐融融。

  韩江林接过女人递过来的木板凳,面对着矮个子男人坐下来,和他拉起家常。矮个子男人干脆放下手中的活计,把一块木片往屁股底下一塞,就地坐下,和韩江林聊了起来。

  韩江林先问了家织土布的用途,以及现在的生产情况。矮个子男人回答只是自用,费时费力。韩江林又问食粮收成情况,矮个子男人说田少,费力多,收成不大好。韩江林话题一转,问,白云河要建龙阳滩电站,水淹了田,公司按每亩给一千斤干谷和你们签订合同,一补二十年,既然自己种不合算,怎么不答应他们呢?

  矮个子男人苦笑道,合同是一补二十年,要是他们不补,水又把田淹了,全家人没有吃的,喝西北风?

  听说政府出面担保呢。

  政府担保,说得好听,国家的政策几年变个样,等政策一变,我们手里的合同作废,到那个时候我们找公司,公司让找政府,等我们找政府,政府说是公司的事情,不归政府管,走到那一步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韩江林默然,政策多变和不稳定性,让老百姓对政府缺乏信任,在某些地方基本上还是书记体制,书记一变,县域经济的发展思路和政策也跟着变,也难怪老百姓会对政府产生一种不信任和不安全感。

  矮个子男人愤愤地说,再说了,如今政府和开发商是一伙的,干部帮着开发商来拆迁,他们之间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男人边发牢骚,眼睛边往女人那边瞅,声音低了下来,最后头垂下,眼睛看着脚尖,噤声不语。

  韩江林不能说矮个子男人说得对,水电站建设是县人民代表大会通过的十件实事之一,政府出面操作这个事情,是奉人民代表的旨意。但他又不能说矮个子男人说得不对,政府派出干部帮助拆迁,确实接受了龙阳公司方面资助的拆迁经费。刚才商总在办公室里,还进一步表达了继续出资补助干部的意愿。

  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大政方针都是为人民作想的。韩江林像给自己不踏实的心里打气,说了这么一句。

  说的比唱的好听,矮个子男人抬起涨红的脸,愤愤地说,人民政府是代表人民的,现在却站到了开发商一边,你说,我们还能听谁的?

  韩江林心头一震。

  矮个子男人说,建设龙阳滩水电站,政府代表我们签了合同,好,现在轮到补助了,该代表我们和公司谈判了,让我们得到更多的补助,但是没有,政府和公司串通一气,补助的政策按老的办,补助的数额按少的给,补助的项目和金额越少越好。

  说到激动处,他站起来,挥手指着村外的青山绿水,说,水淹了我们祖辈千百年开发的村庄、道路、田园,生存的环境变了,那么,这些道路该不该补,我们的生活习惯变了,我们不习惯将来的生活,这是我们不愿意的,谁补我们?

  韩江林惊讶于矮个子男人的发挥。从他的言语中看得出来,为了补偿问题,他肯定看了不少的法律和相关的书籍。从表面上看,拆迁问题是老百姓思想不通;深层次的原因,则是某些政府官员没有摆正位置,把人民赋予的权力用错了地方,让老百姓找不到信任感和安全感。

  喂,狗,你胡说什么?

  韩江林听到女人在背后大声吆喝,回头四下一看,并没有见到狗的影子。小个子男人见韩江林误会了自己女人的意思,红着脸低下头说,喂狗是我的小名,我上学的名字叫陈坚强。

  乡下把孩子小名取与牛马养牲相关的很多,目的就是要名贱人好养。但韩江林从来没有听说把小名取为喂狗的,因为这名字不吉利。

  喂狗说,我出生瘦弱,父亲捧在手里,看得伤心,随口说了一句,这么小的孩子,还不够喂狗一顿饱餐,后来村里人就把我的小名叫喂狗了。

  韩江林说,现在城里人流行吃狗肉,你这名字倒适合发展养狗产业。

  女人不服气地说,他哪里喂狗了,他从小跟父亲学杀猪,猪壮力大,他时常被猪欺负,他看到狗好欺负,转而给城里饭馆贩狗,专门杀狗卖。

  女人说着,得意地笑了起来。韩江林心里跟着笑道,看来眼前这矮个子男人八辈子前和狗结下了粱子,他没有喂狗,结果狗撞在他的手上倒遭了殃。

  韩江林本来想就政府代表居民和商总他们谈判的事情,好好听一下矮个子男人意见,他怪异的名字让韩江林分了心思,又担心喂狗不识时务,当着商总的面再发些什么听不过意的牢骚,也就没有了把先前的问题继续谈下去的心思。顺便转移了话题,问喂狗贩狗卖一年能挣多少,生活有什么困难?

  喂狗听了韩江林的话,眼睛睁得老大,把韩江林和商总上上下下打量个遍,你们外表看着像当官的,嘴上说自己不是当官的,讲的话又是当官的,你们究竟是不是当官的?

  喂狗这一番话像绕口令,说完嘴里不停地喘粗气。意思明摆着,如果韩江林他们是当官的,喂狗就像和他天生有仇。韩江林心想,我又不是天生和你结下粱子的狗,你瞪那么大的眼睛干什么?脸上讪笑着,说,关心你们的生活才问嘛。

  关心是个屁大的事,喂狗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当官的一开口说话就说关心,一个个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私下里天天哼穷,一到老百姓面前,就装得像菩萨一样,关心这个,体贴那个,还真以为自己是铁拐李那些个八仙,自己讨饭也要喂饱别人,自己下地狱也要他人做神仙?

  真不愧是贩过狗的,说的话不好听,韩江林倒是听出个几分味道,点着头用眼睛鼓励他继续发挥。

  喂狗激动得满脸通红,拍着瘦弱的鸡胸说,我也不怕那些当官的,得罪他们大不了被剁成几块再喂狗。

  女人怕男人惹事,喝斥道,罗嗦什么,一身臭肉,狗吃了要吐好几天。

  干部也是居民,老百姓也是居民,都是公民,公民是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人,一切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人都应当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对不对?

  韩江林眼睛一亮,看到商总眉色舒展,嘴角绽放笑意。

  法人对自己的生产经营负有全部的责任,也就是说,老百姓生产什么,卖什么,只要不违法,我们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我们经营不善,破了产,虽然国家可以补助,就像企业破产清算,国家给一些补助一样,但主要还是我们企业法人对自己的经营负责,如果干部人为的干扰企业法人的经营,举几个例子,老百姓认为拉绳插秧是多余,干部非要老百姓脱裤子放屁,老百姓喜欢种杉树卖木材,干部非要老百姓种果树,喂老百姓果子吃,现在多得卖不出去,拿来喂猪,猪都不愿意吃了,先前说的比唱的好听,种果树一定得吃,等到卖不出去了,他们影子都不见了,说得轻了,他们影响了法人的正常经营,说重一点,这是破坏社会正常的生产秩序,干部该不该对他们的行为负责?

  商总说,既然是这样,老百姓为什么要听呢?

  韩江林轻声说,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说过,人民是容易被蒙蔽的,但人民不会被腐蚀。

  喂狗激情未消,明摆着这些教训,这次发动老百姓搬迁,老百姓哪里敢相信?

  如果政府出面担保,你们愿意不愿意与开发商签订稻谷补偿合同?商总试探着问。

  喂狗沉吟了一下,说,那要看什么人,能长住下来的政府领导出面最好,合同不履行的话,冤有头,债有主,如果是交流干部,见到好处胸脯拍得像打雷,遇到问题脚底抹油,打灯笼照不见影子。

  事情看来还存在着解决的希望,韩江林暗暗松了一口气,为了不引起喂狗的怀疑,他转过身问正在纺纱的女人关于纺纱的问题,一天能纺多少纱,织一匹土布需要多长时间,能卖多少钱。

  女人一一作答,韩江林精算了一下,觉得太费工时,是一种得不偿失的传统习惯罢了。有些领导还在大会小会上,都提出要发展民间刺绣产业,如果以织土布这种工时来算,从经济的角度来说,没有任何的实质意义。

  可是,领导在决策时,是不是认真考虑老百姓的经济效益呢?韩江林想到去年秋冬,市里下文一再强调秋冬种的问题,甚至特别强调马路边的水田,要放干水种上小麦油菜。韩江林带队到大地乡检查秋冬种时,老百姓扳着手指头给他算了一笔帐,一亩田能产两百多斤油菜仔,收入二百五十多元。犁田下种等支出一百元,收割、挑到市场上出卖等,需费四个工,按市场值估算,计一百六十元,如果加上天时等不利因素损耗,在大地乡等相对高寒山地,种一亩油菜得倒贴几十元。老百姓蓄水养鱼过冬,一亩冬田养二十来斤鱼,市值近二百元,农闲时节走亲访友的多,家里来一个客人,女人架着锅子煮上酸汤,男人提着巴篓下田捉鱼,立等可取。一会儿功夫,一锅新鲜味美的酸汤鱼就摆在了客人面前。一减一增,按照传统的办法蓄水养鱼,净赚差不多三百元。

  当韩江林把这笔帐算给来检查秋冬种的林敬业副书记时,林敬业语重心长地告诫韩江林,小韩呀,有一句话我得提醒你,在商言商,我们这些搞政治的,就得讲政治,讲大局,老百姓算经济帐,我们哪能和老百姓一般见识,我们算的是政治帐,省领导一再强调要加大秋冬种,结果检查下来,我们市里不完成任务,这是多大的政治问题?不仅市里的成绩上不去,就是个人的前途也会受到影响,对不对?

  韩江林表面上洗耳恭听,忙不迭地点头,心里却直犯叽咕,从大的方面来说,经济建设是国家时下的政治中心,一切有违于经济建设这一法则的,都应当退避让路,从小的方面来说,一个省区有坝子有山地,所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不同的地理和气候条件,适用不同的生产法则,怎么可能按照统一安排进行生产呢?

  现在,为了发展传统的刺绣工艺品,又有人提出加强刺绣生产。想一想刚才喂狗提出的质疑,从生产的角度来说,老百姓都是独立法人,个体的生产经营行为受到法律保护,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进行强制和干涉。一旦政府提出统一进行某一类别的产品生产,这类似于订单生产,政府有必要对农产品进行收购。官员们统一要求老百姓生产,一旦给老百姓造成了损失,又不进行任何赔偿,岂不是把严肃的生产生活看成儿戏?

  商总试探着问,你们要什么人担保,才愿意与公司签补偿合同呢?

  喂狗低头想了想,说,新官不认旧帐,现在的官员都是过山虎,跟老百姓要东西要帐,签订合同什么的,就是老虎借猪,有去无回,对于答应要办的事来说,前任答应的事情,后任不理,到时候我们得不到补偿,再找政府理论时,有可能像踢皮球一样,在新官和旧官之间踢来踢去,说不定还会得了一顶刁民的帽子,倒不如一次性补助来得实在。

  商总脸色一变,急问,这是大家的想法吗?

  韩江林知道商总为什么发急,因为龙阳滩电站是一个股份制电站,由股东们私人投资的,投资预算一增再增,股东们已经大有意见,如果预算再增,个别股东有可能会撤资退出,招不进新股东,工程建设有可能大受影响。从农户方面来说,一次性补偿虽然拿到手的多,但是,绝大多数农户都不会用资金进行再投资,拿到手的钱转眼就会吃光用光花光,他们生活没有了来源,对政府和公司都是一个压力。对搬迁居民进行长期补偿,这是与居民,于公司双方都有利的一个选择。

  喂狗憨笑了一下,假如有像寨佬那样的威信,又坐着不走的官员担保,我们哪还有什么意见?

  难道你连政府都不相信吗?

  不不,喂狗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就是给我铜头金身,也没有胆量不相信政府呀。

  说来说去,喂狗像一只拴在树桩上的羊,只会绕着圈儿吃草。从他这里不会再得到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韩江林给了商总一个暗示,站起来朝喂狗挥了挥手,说,谢谢你家的酸汤。

  喂狗咧着嘴憨笑道,不用谢,慢走。

  两人沿着村子的石阶往上爬,脚下是绽放花纹的青石板,韩江林不时低头审视刻划着岁月痕迹的纹理,用商量的口气说,商总,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商总爽快地说,你尽管说,能做到我尽量向股东们解释明白。

  你想啊,水淹掉的不仅仅是老百姓的屋舍田园,淹没的还有他们的故园情怀,对岁月的美好记忆,这些非物质的感情不是钱能够补偿得了的。

  商总用手抚摸着石坎,仰望着头顶的吊脚楼,感慨道,是的,是的,我们只注重了名人故居的文化效应,其实,在每一个普通的灵魂里,都包含着一种对岁月无法割舍的缱绻情怀,普通的灵魂同样是可以树碑立传的,几万年以后,不,或者就在几千年以后,住在都市里的人来到这些变成大森林的村寨遗址前,望着高高的断墙残壁,是不是会像今人考察山顶洞人遗址一样,通过石坎、石碑等蛛丝马迹,考察曾经在这里生活的山地民族风俗习惯呢?

  穿过沧桑岁月,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诞生一种叫崇高的历史感。韩江林呵呵一笑,商总呀,到时候你的龙阳滩电站,就是一座历史的丰碑了,为了这种历史感,大坝竣工时,应当把你的名字镌刻地大坝上。

  历史价值座标的核心意义随时代而变,没有什么丰碑可以不朽,既然没有永远的丰碑,咱就不会把名字刻在石碑上以贻笑后世了。

  我前段时间重温了一下中学的历史课本,号称贯穿了唯物史观、以人民为主角的历史,我发现了一个怪现象,被作者歌颂的,像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等纯粹借助农民起义登上皇帝宝座的皇帝,一旦掌握了政权就开始了血腥屠杀,相反,被作者批判的,唐太宗李世民、宋太祖赵匡胤等,则采取怀柔政策安抚人心,唐太宗把政敌的主要核心力量,如魏征等收罗门下,宋太祖采取“杯酒释兵权”的方式,排除潜在的威胁,这就是说,号称为代表人民力量的,心狠手辣、草菅人命,被认为是贵族,代表封建地主阶级的,反而更具有人性,我就不明白,谁更适合于贴上人民的标签,谁更符合人性、符合历史潮流?

  商总笑着说,想不到你还有闲心研究历史。

  还不是那一句话,读史使人明志,可是在这种是非不分的历史观面前,我倒成了一只迷途的羔羊。

  商总说,在大学里,我也曾经把历史研究作为主修课,鲁迅把历史归结为杀人,对于某一段历史来说,我是同意的,至于你所说什么人更符合历史潮流,我想,人类的历史是以人为核心的,凡是尊重人,以人的生命为最高核心,这样的君主才称得上仁君,至于人民这个标签该贴在谁的身上,由于封建君主的局限性,包括现代专制体制下的国家元首,都无法代表人民,能够代表人民的,必须是现代民主国家政体。

  是啊,人民政府官员,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让人民如何生活得更好,如果一味的以阿谀奉承为能事,只考虑个人的升迁,这样的人哪里能够称得上代表人民?韩江林若有所思地说。

  从个体生命来说,每一个人能够干好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就是一个好官员,一个好人,哪有什么必要代表什么呢?

  扯远了,韩江林笑笑,其实,我想说的是,锦绣的山川,记录着岁月沧桑的村寨被龙阳滩电站淹了,你应当为这部分物质和非物质文化进行必要的补偿。

  商总大笑道,韩书记绕这么大个圈子,落脚点原来在这里啊,你直说不行吗?其实,非物质文化方面的补偿,在国家的有关建设补偿条款里没有找到啊,政府应当依法行政,法律没有规定的,不能随便提,给投资商增加负担啊。

  韩江林故意做了一个怨屈的表情,我这是和你进行私下的、非正式的磋商,再说,我代表了被拆迁百姓,不是在和你谈判吗?

  哪不行,商总说,你说你代表了百姓,我是你们招进来的投资人,也是百姓,谁来代表我、代表投资商?

  正说着,一群人从寨头急匆匆走来,韩江林看清了领头的是大地乡书记许文东,村主任和支书紧随其后。许文东老远就招手大叫,韩县长。

  除了商总这样的投资商,认为书记比县长权力大,仍然叫韩江林书记外,白云的干部私下里认为白云县长非韩江林莫属,只等上级下文提名、县人民代表大会投票,履行这样完的程序,韩江林将名正言顺地走马上任,所以大家都已改口叫他韩县长了。

  走到近前,韩江林低声问了一句,你们怎么来了?

  许文东看了一眼商总,又望了一眼韩江林背后,说,韩县,你来村里调研,和我们打声招呼啊,村里人心不稳,万一出个什么事情,我怎么向组织交待?

  站在韩江林的角度,许文东是多虑了,心里叽咕一句,光天化日之下,能有什么事情?走在老百姓中间都担心出事,这还了得?于是一边和支书村主任握手,说,我和商总来看龙阳滩建设工地,顺便过来调查了解一下情况。

  村主任看了商总一眼,牛气熏天地拍着胸脯说,我们村的情况稳定得很,只要商总他们能够提高一点补偿标准,老百姓很愿意搬迁,过去为了支持县里建设,老百姓生命都舍得搭上,哪有做不通的工作?

  韩江林知道他的话不可全信,用一句淡淡的话凉了他一句,好事办好,要好好办,讲究方式方法,事情要理顺,要让老百姓气顺。

  旁边一片是是的肯定声。韩江林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要进行有价值的调研已经没有可能,于是说,县乡村三级干部都在,还有商总也在,我们到村活动室开一个小型的座谈会,大家交流一下思想,看看下一步的工作怎么做?

  大家簇拥着韩江林来到村活动室。活动室门口,挂了一块“农民文化家园”的牌子,所谓农民文化家园,就是在房子一角摆了一个书架,上面放置了省里捐赠的一些书,韩江林看了一下书的页菲,适合农民阅读的书并不多,一些理论性强的书也摆在上面,大概是在书店里卖不出去,捐赠的单位打折买下来的,同一本书一送就是十来本。阅读和学习更多是一个主动的过程,像这类根据文件精神建设的农民文化家园,形式上的意义远远大于实际的意义。大概平时使用不多,书籍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只在像韩江林这类上面的领导到来,阅览室方才偶尔打开一下,仅供参观,成了事实上的摆设。

  接下来,韩江林参观了村里的制度,像一个正规的单位一样,除了基本的法规摘要,还制定了村民代表会议制度,党支部三会一课制,财务制等,二十多张牌匾,挂满了走廊两边的墙,煞是规整和好看。商总在韩江林耳边轻声念了一句,制度这么多,记下来就不容易,能执行得下来吗?

  韩江林苦笑不言。

  村里接待上级领导检查的多,接待方式也有了一定的套路和规程,这边韩江林一行在参观,那边村里的人已经收拾好了座谈会的会场,等韩江林走过去,板凳、茶水一应俱全,颇像一个正规座谈会会场的样子,村支书搓着手对韩江林说,韩县长,村里简陋,也没有条件,咱们临时抱佛脚,将就一点,会标来不及做了。

  韩江林看了一眼会议室里一张“热烈欢迎苟书记莅临检查”的旧会标,心想,县领导来村子检查工作,应当轻车简行,现在连村子都大搞形式主义,主要源于形式主义有样可循,可以学习,像传染病一样有很强的流行性,形式主义泛滥成灾不仅浪费金钱,更浪费公共管理资源,有百害而无一利。

  本应当随意的座谈会,被按照正式会议的形式,排定了座次。韩江林坐了主席,许文东在韩江林右手坐定,乡党委副书记在左手坐定,依次便是商总,与商总对面的是村三大头。大家落座后,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韩江林,等待他发话。韩江林对许文东说,会议由你主持。领导吩咐,许文东也不客气,说,韩县长百忙中下来调研,县乡村三级干部都在,龙阳滩电站方面的商总也在,我们借此召开一个简短的协调会议,希望双方抱着解决问题的诚意,互通信息,交流感情,以利于下一步电站建设和移民搬迁工作的顺利开展。

  许文东开了头,点名商总说话,商总推让道,我今天和韩书记到村里来,主要是听取村民方面的意见,大家有什么想法,如果能够办到,公司方面我会尽量争取满足大家的要求。

  会议开始的气氛看似十分和谐,但一涉及到具体问题,双方的矛盾即暴露出来,村干们坚持己方的要求时,就像炖不烂的牛板筋一般,没有丝毫软弱和退让的意思;商总话说得活络,涉及到公司的利益,则变成了一只不愿意拨一毛的铁公鸡;看到没有把双方说合到一起的希望,在乡干部便努力当和事佬,希望不激化矛盾,避免在县领导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韩江林怎么也想不明白,村干们在他面前表态说,愿意为了大家的利益,牺牲小家的利益,涉及到实质问题,说得好好的事情怎么变了卦呢?商总已经答应他,可以给村民多一些补助,与村干面对面时,却变成了另一番态度呢?

  许文东说,具体问题我们放到下一次会议继续讨论,下面请韩县长作重要讲话。

  会议就像是正规的宴席,领导最后的重要讲话犹如那道必上的水果拼盘,没有这一道拼盘,宴席就显得不上挡次,不够排场,但宴会一结束,食客们大抵酒足饭饱,水果倒是可有可无的了。为了凑成这道水果拼盘,在各方发言结束后,许文东请韩江林作最后讲话,虽然只有稀稀落落的一点掌声,与其他人的无掌声比较起来,在形式上已经上了一个台阶。根据双方事前私下的态度,韩江林认为可能搭成一点相近的协议,使局面朝着有利于问题解决的方面发展。如今愿意落空,准备的讲话内容已经变得毫无意义,讲些什么好呢?韩江林心里颇有些踌躇。手机铃声适时地响了起来,韩江林接听电话,电话的消息顿时让韩江林感到无比惊愕。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大叫起来,所有的目光刷地转向韩江林。韩江林感觉到了会议的异样情绪,换上沉稳的语气说,把孩子全部从教室里疏散出来,要想尽一切办法救人。

  挂了电话,韩江林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镇定地说,一座教室透顶,一个孩子被卡在上面,我需要赶过去,今天的会议大家以坦诚的态度,表达了各自的想法,这有利于我们今后更进一步协商,使双方朝着解决问题方面发展,散会。

  

  

              第七章 美丽教师

  散落在操场四周的学生像一群惊弓之鸟,混乱教学楼里传来的每一阵震动都引发一番惊悚。早先到来的男人立即投入了抢救孩子的行动中,女人则用身体翼护着自己的孩子,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教室。村子里、山路上不断有人朝学校跑来。

  韩江林的汽车沿着坑坑洼洼山道驶进桃源小学操场,即刻被眼前的紧张气氛包围着。县长的到来让惊惧的目光顿时一亮,仿佛带来了解决问题的希望。韩江林看见县中消防车已经停在了操场上,紧张的心情稍稍舒展了一下。他想从人丛中钻进教室,一个赤裸上身的壮汉粗暴地骂了一句,挤什么挤,帮不上忙来添什么乱?

  韩江林的胸口堵了一下,悄悄从壮汉身边贴着墙站在窗子边,看清了现场的全部情形。一个男孩身子从楼下漏了下来,光着上身像一条丝瓜一样吊在楼板上,衣服和头卡在二楼的预制板里。一位女年轻老师冒着楼板倒塌的风险,站在课桌上托着孩子。男人们找来木头,顶起预制板。村民们还在不停地从村里找来木头,教室里密密麻麻地变成了一片木头的丛林。有男人要把女教师换下来,女教师坚决不让,韩江林跳上桌子,从女教师手里接过孩子的腿,轻轻地搂着。女教师似乎不愿意松手,当她看清了韩江林,愣了一下,轻轻叫了一声,韩县长,不行的。嘴上这么说,碰上韩江林坚决而镇定的目光,手随即松开。

  一阵灰尘掉到到脸上,韩江林低头避上,一个消防队员在韩江林头上扣上一顶头盔。他甩了一下头抖掉脸上了尘土,看见课桌上留有血迹,问,有多少孩子受伤?

  紧张地看着他的女教师回答道,一个,楼板冒下来,擦破了一点头皮,不碍事,已经送到街上包扎去了。

  透过头顶的洞口,韩江林看见一个孩子在用剪刀小心地剪男孩的衣服,韩江林生气地问,怎么还让孩子在上面?

  壮汉正在加固预制板的顶杠,听了这话,吐了一口唾沫,你懂个屁,孩子轻,身手灵活,要是换上大人,万一预制板承受不住重量,塌下来呢?

  韩江林赶紧闭上了嘴,在这紧要关头,人们眼里没有领导,没有县长,只有最佳和最有效的营救方案。韩江林见吊着的孩子哼了一声,赶忙问,老弟,你没事吧。

  蚊子笨手笨脚的,剪衣服扯疼了我耳朵。男孩抱怨道,就不能帮我脱下来吗,把我好好一件衣服剪烂了。

  楼上的孩子觉得怨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和灰尘,说,你以为我愿意剪吗?是老师和我老爸让我剪的。

  男孩抓住了楼上孩子的话柄,叫你老爸陪我新衣服。

  楼上孩子急了,辩解道,要不是这该死的楼通了,你卡在里面,我老爸会叫我剪你衣服?

  壮汉听到了孩子的说话声,抬头骂了一句,打不死的蚊子,废话少说,快点。

  蚊子赶紧挥动剪刀,继续剪着男孩的衣服。头顶空了起来,大家看清了,孩子的头被预制板的钢筋卡住,仍然动弹不得。

  壮汉看着眼前的情形,说,这楼也是稀奇,建成到使用不满五年,就是拿泥巴垒,也不像这么不经事。

  楼是豆腐渣工程也就算了,你说这预制板是钢筋和水泥制造的,该经得起踩踩跳跳吧,孩子一跳,水泥漏顶了,偏偏钢筋卡住了孩子。

  哪有什么水泥,我看预制板全是沙子和稀泥,根本没掺什么水泥。

  消防中队长在楼上查看了情形,和队员研究营救方案,要求村民继续加固预制板的顶力,抬头看见韩江林在抱着孩子,失声叫道,韩县长,你怎么……

  话没有说下去,立即跳上来要接替韩江林。村民们听到消防是队长叫韩县长,齐刷刷地抬起头望着韩江林。壮汉眼里多了几分敬佩的内容。当韩江林的目光和他一碰时,他头一低,手一挥,命令村民说,再找一些木头来,快。

  韩江林不让消防队长接手,说,你是这里的总指挥,干你的事去。

  消防队长说,你是县长,你是总指挥,贺副队长。

  到。

  上来搂着孩子。

  贺副队长应声放下手里的活计,跳上桌小心地靠过来,从韩江林手里接过孩子。卡住的孩子说了一声,那位叔叔搂得太紧,还是这位叔叔抱着舒服。

  在场的人全都笑了起来,现场的气氛轻松了一些。韩江林松开手,发现手心全是汗。消防中队长半搂半推地把韩江林拽出教室。韩江林想留教室现场,无奈消防中队长十分有力,他边推着韩江林边说,韩县长,我把刚才研究的营救方案向你汇报。

  韩江林说,汇报什么,营救人员你们是专家。

  你是领导,是总指挥。

  领导不是专家,领导在现场指挥不是制定方案,而是协调工作,搞好后勤服务,按你们的方案执行吧。

  好。消防队长说,指挥的岗位在外面,不是在教室里,教室里是营救现场,由我们专家具体负责。

  韩江林明白了消防中队长的目的,微笑着挥了挥手,好,领导给专家让路,我不会碍手碍脚,影响你们的工作。

  消防中队长达到了目的,朝韩江林竖起大姆指,这是真正开明和智慧的领导。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不会像别的领导那样扮演泛专家、泛通才的角度。韩江林说,看到刚才那位女教师把孩子召集在操场一角,面前搂着一个孩子,静静地等待着事情的结果。他边打量着她,边走过去和她打了一声招呼,女教师羞涩地回应了一声。虽然被灰尘遮住了颜面,韩江林仍然觉得这是一个漂亮而干练的女人。

  谢谢你了。韩江林客气地说。

  女教师惭愧地低下了头,都是我们不好,明知道教室是危楼,会出危险,仍然让孩子在里面上课。

  韩江林心头一震,作为县长他还没有从这件事来反省工作中的失误,一个乡村教师居然能够这知自省。韩江林不觉对她产生了好感,说,这不是你的错,县里对建设工作监督不到位,给孩子们带来了危害。

  女教师不安地说,县里工作哪么多,那里能够面面俱到、事事监督到位呢?建筑老板没良心,不自觉,即使县里有建筑标准,他不执行,县里也没有办法呀。

  老百姓对政府是多么的宽容啊,韩江林心道,不觉对女教师另眼相看了。

  自觉性和诚信确实是一个问题,政府制定了标准,如果施工者和监督者不诚实,联合起来欺骗政府和老百姓,不是同样可以造假吗?唯利是图、物欲横流而带来的危害,是整个社会诚信道德体系没有建立起来的必然现象。这种现象产生的恶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们这个社会道德体系出了问题必然支付的代价之一。韩江林读到一些时论,说韩国在六七十年代经济高速发展时,没有建立完善的管理体系,在建筑质量上粗制滥造,结果造成了一系列的社会安全隐患,汉江大桥垮塌、百货大楼倒塌等一系列公共安全事件,就是社会诚信体系不完善所支付的代价。

  韩江林问,你在这里教书几年了?

  三年。

  想不想调进城里?

  想呀,做梦都想,没有关系怎么进城呀。

  韩江林心里一酸,这么好的一个老师,居然把关系视为调进城里的必然条件,说明教育乃至于社会的评价体系出了问题,如果关系临驾于工作实绩之上,成为一个人积极向上、改善工作环境的首要条件,那么,谁不想挖地三尺地钻营关系,谁还愿意埋头苦干呢?

  等会儿我跟校长说一说,你把这里的事情安排一下,下个星期你到城关一小报到。

  女教师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当她环视周围的孩子,目光随即暗淡下来,羞涩地说,我才教几年书,没有老教师有经验,再说啦,这里的孩子需要我。

  很多人得到这样的机会认为是天上掉下陷饼,兴奋得感激涕零,不管是不是自己应该得到的,或者能力是否达到新职位的要求,马上就会答应下来,没想到她却不卖帐。韩江林睁大惊诧的眼睛看着她,心想这位年轻女教师倒有几分自知之明,不会因为遇到突然得到这样的机会而丧失本性。他还想说句什么,这时,几部车相继驶进了操场,刘诚领着教育局、城建局等单位的一大帮领导来到。他们下了车不是走向事故现场,而是朝韩江林围了过来,握手寒喧,好像是县长这里发生了事故,需要救助一般。

  官员在这种时候出现,大抵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不过像举办国庆大典重要仪式什么的一样,脸面是一种政治待遇,没有露脸的机会,说明这人的政治命运遭遇了某种危机。事故现场的露面还有另一层含义,和平时期没有什么火线,重大事故往往意味着火线,领导一般都会到这样的场合,在这样的场合露脸,并好好表现,会给更上一级的领导留下良好印象,即使没有得到火线提拔的机会,也算是为以后的政治前程投下厚重的一笔投资。

  刘诚向韩江林报告说,苟书记在市里开会,得知消息迅速作出了指示,要我们带技术人员过来,带摄影记者来,拍下现场的抢救情况,要像美国深井救人的事故那样,好好宣传一下在我们白云发生的这场事故中,消防队、老师和村民的救人行动,以此弘扬白云人见义勇为、乐善好施的传统优秀精神。

  好,好,好。韩江林点着头大声赞同。苟政达身在现场之外,却做了这么周密的安排,可谓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了,他除了说好,还能有什么说的?与苟政达的镇定自若、周密安排比较起来,他和先期到达抢救现场的人算是一无是处,像一群混饭吃的白痴了。

  韩江林把潘仁达叫到身边,问,查了没有,这栋楼是谁建的,预制板是谁造的?

  潘仁达把跟在身后的质监站长叫了过来,骂骂咧咧地说,查了,他娘的,才五年的楼,就成了危房,都说自己的产品就像自己生的孩子,这样的残疾孩子也生得出来?

  人群哄然大笑。

  刘诚说,有些品种天生就是残疾呢,要不然社会哪来的这么多残疾人?

  质监站长把情况作了汇报。韩江林说,怎么允许自制预制板?哪个在监督和检测预制板的生产?

  质监站长不安地说,像小学这类建设项目,一般由教育局基建股负责质监。

  质监督站不是负责全县的建设项目吗?

  他们不报上来,我们无从监督。

  项目审批不是由城建负责吗?

  质监站长吓得说不出话来。

  教育局长上前来为他解围,道,乡村小学地处偏僻,没有老板愿意来投资,只好由基建股负责找老板,原来管理混乱,很多项目没有报告,甚至连基本的项目预算都没有。

  韩江林想起社会上关于邓昌勇的风言风语,由于承担了管理世行贷款的项目,他和舅子大捞了一笔,社会上把邓昌勇称为邓百万。他在城里建了一幢别墅不说,据说还买了许多门面。后来有一幢在建的楼房倒塌,县纪委准备以此为契机,查一查邓昌勇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的问题。调查正在进行,邓昌勇因车祸身亡。人们忌讳对一个死人追责,这好像历史上的伍子胥对吴王掘墓鞭尸,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纪委不深究下去,只给相关责任人一个警告的处分,至于邓昌勇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问题不了了之。老百姓传言,邓昌勇的车祸死亡,算是死得极时,死得其所了。

  此时时刻,韩江林也不可能因为一桩已经处分过一次的罪名,再对邓昌勇说些什么。他想了想,问城建局和教育局的两位局长道,你们调查过没有,全县中小学像这样的危房,大概有多少?

  全县中小学中,有三分之一的学校是危房,我们又把木楼危房和砖混危房作了比较,木楼像一个酒鬼,摇摇摆摆的还不至于马上就倒,砖混房不行,一到下雨天,我就睡不着觉,生怕哪里的学校发生事故,韩县长,是该对全县中小学校来一次全面的整修了。教育局长汇报的时候,趁机诉起苦来。

  韩江林双手一摊,如果手里有钱,我哪里愿意把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置身危楼里?还是说眼下的事情,老潘,你从城建先挤十五万来,马上把这楼拨了重修。

  孩子在哪里上课?

  孩子还能在这楼里上课吗?韩江林反问一句,说,我记得去年水灾时,民政局接收了一批帐篷,叫民政局把帐篷拿来,办一个帐篷学校,先解决这里的孩子上学问题。

  正在安排学校的事情,教室里发出了欢呼声,原来卡住的孩子救出来了。孩子只是划破了一点皮,受到了点惊吓,别的没有什么大碍。韩江林仍然吩咐把孩子送到县医院进行全面检查。

  事情得到解决,围观的群众陆续散去。韩江林重新走进教室,看着卡住孩子的预制板漏洞,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转过身对刘诚说,你叫县委办通知一下,把凡是有建设项目和涉及建设项目的单位领导,都叫到学校里来,我们要在这个教室里召开一个特殊的施工安全现场会,着重强调一下施工质量和安全问题。

  刘诚按照韩江林的意思交代县委办通知。韩江林领着县教育局和城建局的领导,准备进村了解老百姓对此事的看法,化解此次事故带来的紧张气氛。

  刘诚在村口追上了韩江林,悄悄把他拉到一边,说,刚才苟书记打电话来询问情况,我把事情向苟书记作了汇报,苟书记认为,目前暂时不宜把建筑质量问题提出来,避免有人借机生事,把问题复杂化不利于白云当前的政治稳定,也不利于白云正在进行的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

  韩江林冷静一想,心里虽然觉得苟政达不免多了几分私心,但从政治影响上看,他这么分析是有道理的。转念一想,目前县里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如果当前不强调质量,势必像这一栋楼一样,埋下了巨大的灾难隐患。于是说,现场会还是要开,我们在质量问题上稍为放松一点,等于把无数的生命推到灾难的悬案边上。

  水至清则无鱼,如果在质量问题上查得过严,过紧,工程的进度必然受到影响,你和苟书记又面临着上级考核的特殊时期,我担心你们会因此受到影响。

  见刘诚心向着自己,韩江林感动地握了一下刘诚的手,说,谢谢你的好意,我想会还是要开,但参加会议人员的范围可以小一点,强调一下保密纪律,另外,李功来在工程质量检查方面非常严格,质量和进度两不误,可以让他在会上交流一下经验。

  好吧。刘诚见韩江林不听他的意见,无奈地说。

  韩江林慨叹一句,不讲质量是拿生命开玩笑,是对后人犯罪啊。

  

   第八章 旧帽遮颜

  回县城的路上,天已经黑了下来。韩江林闭上眼睛,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局长们坐在木头林立的教室里开会的情形,局长们望着洞开的预制板,似乎感觉危楼在风中摇晃,一个个脸上浮现惊悚的表情,如坐针毡般不安。强烈的现场感一定会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韩江林自言自语一句,看你们以后谁还敢不重视工程质量?

  为了增强会议的效果而让局长们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在心灵上造成强烈的恐惧,这也是拿生命在开玩笑,韩江林于心不忍,于心不安,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做这样的糊涂事。好在局长们具有高度的责任心和政治素质,面对事故能够识大体,顾大局,冒着危险听从韩江林的安排。如果哪一位局长以老迈老,不听从韩江林这种危险的安排,势必会影响韩江林的威信。想到这里,韩江林又为白云有这么听话的领导干部而倍感欣慰。

  在望城坡的三叉路口上,韩江林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潘仁达的电话,笑着问,潘大局长是不是想犒劳大家一下?

  潘仁达说,韩县长在,哪里轮到我说犒劳呀,我一年难得和县长吃一顿工作餐,不知道县长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换一个名义把吃饭的事情说出来,听起来就耳顺,随时注意摆正自己的位置,这是潘仁达的长处。

  韩江林想到事故发生的特殊时期,加上组织正在考验他和苟政达,凡事万分小心为妙。如果进饭店大吃大喝,闹哄哄的气氛不好是一方面,万一被好事者捅到上面,虽然不会影响到政治前程,也有可能带来麻烦事。官场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麻烦事多了,给对手留下的把柄也多。韩江林不像有些领导,只考虑个人的利益,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个人摆高势态不说,连带部下跟着受苦。事实上领导永远有吃的机会,一般的干部要吃还得有名目,领导一摆高姿态,最终结果好处都让给领导了。韩江林为了让大家觉得他通情达理,不影响属下们相互犒劳一下,找了个借口,说还有接待任务,以后再找个机会犒劳大家。

  潘仁达说,那就得罪了。韩江林挂了电话,对小刘说,送我回家,晚上我还要赶一个重要材料,喝杯酒就搞不成了。

  车驶过大街,车灯映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韩江林叫了停车。车悄然地靠近杨卉身后停下。韩江林摇下车窗,望着杨卉奇怪的装扮,问,小卉,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杨卉抬起头,举手揭起了遮着前额的牛仔帽,怔怔地看着韩江林。韩江林下了车,叫小刘先回家。小刘走后,韩江林问,你怎么这身打扮?杨卉回过神来,双手绞在身后,摇头晃脑地看着韩江林,脸上浮起顽劣的笑容,咱罪人一个,平时闭门思过,出门无脸见人,草帽遮颜过闹市,不知春夏与秋冬。

  韩江林担心杨卉情绪不佳,在街上有过头的表现,直截了当地问,还没吃饭吧,走,我请客。招手叫了一辆出租,不管杨卉答不答应,把杨卉拽上了车,说,花桥茶楼。杨卉手臂被韩江林拽痛了,上了车边揉边抱怨道,这么野蛮,抢人呀还是怎么的?

  抢人怎么啦,报警呀。

  杨卉蹶起嘴说,抢人也不要抢一只破鞋,抢个黄花闺女算你有本事。

  韩江林瞟了司机一眼,回头恶狠狠地瞪着杨卉。杨卉还想说什么,碰上韩江林苦大仇深的目光,赶紧闭上了嘴。

  在花桥头下了车,杨卉望了茶楼一眼,极不情愿地跟着韩江林上了台阶,抱怨道,饭还没有吃,喝什么茶?

  韩江林语气柔和下来,问,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吃饭?

  我要到蕾蕾那里吃饭,不是被你抢人抢来了吗?

  韩江林笑着说,我也还没有吃饭,咱俩同病相怜。

  杨卉鼻子里哼哼,道不同,不相与谋,跟伟大的韩江林,韩书记韩县长扯上咱俩,小女子前世有缘了。

  花桥上人来人往,韩江林生怕杨卉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紧走几步上了楼。

  欢迎光临。迎宾小姐身着一身民族便装,朝客人点头哈腰,脸上挂着浅浅的职业微笑。民族服装穿在身材高挑的迎宾小姐身上,别有一番情韵。韩江林心想,要是白云服务场所里的服务人员都身着民族服装,对入夜的白云,倒是一道瑰丽的风景。杨卉眉头紧锁,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待上了楼梯,韩江林附在杨卉耳边悄悄耳语,你能不能像服务小姐那样开心一笑呀?

  杨卉冷冰冰地回敬道,好呀,在这个社会上,什么都是讲价钱的,你付费,小姐微笑,如果你愿意付钱,我十分愿意为了县长大人当一回小姐,将三陪进行到底。

  韩江林碰了个软钉子,噤声不语。目光透过朦胧的花格窗,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韩江林惊讶得张大着嘴,呛了一口楼道的冷风。待他看清了孙浩对面的人,韩江林越发惊讶,心想,他怎么会和陈老太在一起?

  说起陈老太,在白云算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名人。陈老太年纪不算大,四十来岁,白云街坊间却呼他陈老太,意即表示尊敬。但又不是纯粹的尊敬,而是怀着恐惧的意思。陈老太原有学名,刚从学校失学出来,做了几年惊天动地的事情,一件是元宵节中,白云地方青年与与武警中队年轻战士发生冲途,武警战士开枪打伤了一名地方青年,陈老太于混乱中振臂一呼,号召白云青年把警营足足围了一晚。这件事情惊动了省里,调查下来,却是年轻的武警战士违规使用武器,部队把中队长和指导员解职了事。另一件事是一名在白云街头颇有恶名的壮汉劫持了一名少女,满街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恶汉把少女劫上班车。陈老太闻风赶到,堵在班车前面,要求与恶汉单挑。恶汉看着单薄的陈老太像玩杂耍的猴子一样跳来跳去,禁不住怒从胆边生,放下少女跳下车与陈老太单打独斗。恶汉一下车,班车轰地开走,少女得救。陈老太原本是采取调虎离山之计,待恶汉下了车,他好趁机溜走,但恶汉把所有的怒火都转移到他身上,缠得他脱不开身。瘦猴似的陈老太只得硬着头皮的和恶汉周旋。恶汉把手里亮晃晃的刀子舞得呼呼生风,让远观的人替陈老太捏了一把冷汗。在这场实力悬殊的颠峰对决中,恶汉依仗实力玩的走马桩,陈老太玩的风飘柳。尽管陈老太身手灵活,还是被恶汉缠住,手臂上划了一刀,鲜活直流。如果不是警察及时赶到,制服了恶汉,陈老太肯定命丢黄泉。陈老太的这一义举被上级授予见义勇为英雄称号,也为他在白云赢得了很好的名声,街坊青年见了面都恭恭敬敬地称他为陈老大,久而久之,他的学名倒是很少人提起了。渐渐地,街坊邻居有个摆不平的事情,大多找陈老大出面。说来也奇怪,不管多难办多难缠的事,只要陈老大一出面,事情往往迎刃而解。在街坊眼里,陈老大成了白云坊间领袖式的人物。社会领导一般有两种类型,一种社会领导,由社会组织任命的,比如白云的书记县长之类,一种是自然领袖,在民间靠公平办事自然而然地积累起来的威望。陈老大这类人,则是靠自己的壮举而获得的威望。现在,陈老大经营着一间小小的婚姻介绍所,为白云姑娘找到了许多沿海的如意君郎,玉成了许多好事,陈老大的级别也提升了,被人们尊称为陈老太。可是,坊间议论陈老太,似乎缺失了陈老大先前的侠义,缺失了人们先前认定的古道热肠。还有人说,陈老太的婚姻介绍所,其实是从事婚姻卖买的中间机构,甚至为拐卖妇女的人牵线搭桥。陈老太和历届白云的书记县长都混得很好,就是对韩江林,在路上遇见,他也着意表现近乎,但韩江林不喜欢他的满嘴黄牙,更不喜欢他的市井气息,对他爱理不理的。最近,令韩江林感到奇怪的是,在白云政府与民间发生的利益纠纷中,几乎都有陈老太的影子。韩江林不明白他在其中充任什么角色?领袖的角色?好像没有那么明显,利益代理人的角色?陈老太并不显山露水,只是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影子。

  陈老太和孙浩在一起,韩江林并不会感觉奇怪。孙浩现在是发展改革局局长,也就是原来的计划委员会。发改局被称为天下第一局,手里掌握着县里的项目、资金等重要资源,陈老太依靠孙浩而获得项目,这是有可能的。他们的神情令人觉得奇怪,头靠着头,神秘兮兮地议论着什么,十分亲密的样子,有一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陈老太是为什么项目与孙浩牵线搭桥?还是与孙浩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韩江林放慢了脚步。一名穿着旗袍的靓妹款款地过来,向韩江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先生,楼上请。韩江林收回目光,跟在杨卉身后上楼,目光盯着杨卉娇好的身段,脑海里却蹦出一句古语,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如果在这种场合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未免也有些胆大妄为了吧。

  转念一想,最不安全的地方,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自从有了间谍这一行业,人们喜欢把密谋活动放在公共场所。在私密性的场所,间谍们装上窃听器能够一劳永逸地获得情报,而在公共场所即使能够窃听到情报,也需要守株待兔一般费尽时日,而且窃听到的内容,绝大部分是人们谈情说爱,或者茶余饭后的谈资,要把有价值的信息从垃圾信息中提取出来,犹如大海捞针一般困难。

  在三楼一处清静的包间坐下,韩江林脑子被这桩事缠着,显得有些恍惚。杨卉把目光转向窗外,望着江中落在江中迷蒙的灯火,默然不语。韩江林见冷落了杨卉,赶紧说,小姐,你们这里有些什么填肚子的,上两份来。

  服务小姐说,桌上有单子呢,我们这里茶点很丰富的。韩江林打开菜单瞟了一眼,推向杨卉,需要什么,你点。

  杨卉头托着下巴,木瓜似的头一动不动,你点,又不是我买单。

  韩江林操着杨卉喜欢的点心,点了两样。服务小姐问,请问你们喝什么茶?韩江林看着菜单,又看了一眼杨卉,忽然想起和杨卉在南原咖啡厅里喝茅台酒的情形,心里热了起来,问,小卉,来一瓶茅台怎么样?

  杨卉又是干冷的一句话,要喝你喝,这里没人陪你。

  韩江林被呛了,不点茶,而是点了一瓶红酒。服务小姐准备离开,杨卉说,小姐,来一壶茶,两份炒粉。

  炒粉是韩江林最喜欢的小吃。杨卉点炒粉,把韩江林凉下去的心又温暖了一下,轻声说,谢谢。

  不用,点给我这小胖猪吃的。说完,杨卉嘴角露出一丝调皮的笑微,不待韩江林反应过来,杨卉很快又是木瓜的表情。小胖猪是韩江林小时候给杨卉取的绰号,过去他们在一起时,杨卉时不时得意地自称小胖猪。这个绰号的出现,似乎把隔在韩江林心里的篱笆抽掉了。他打量着杨卉,脸因为憔悴而略有些苍白,目光不时地流露出一丝儿幽怨。韩江林不由得生出几分怜香惜玉之情,体贴地问,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吃晚饭?

  不想吃。

  朱明呢?

  在我心里,那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别再跟我提他。

  杨卉转过头,与韩江林四目相对,眼睛里的内容复杂起来,时而像小老鼠一般惊惧,时而大胆地迎着他的目光,带着一点直露和大胆的挑逗。

  韩江林避开杨卉的目光,幽幽然一声叹息,一失足成千古恨,都是我的错,把我们的感情生活弄得这么糟糕。

  杨卉收回目光,双手放在茶几了绞着,凄然一笑,世界上什么药都有,唯一没有的就是后悔药。

  韩江林目光落在杨卉的手上,纤长的手指缺少血色,但素净如玉,十分漂亮。一直以来,韩江林因为心里把兰晓诗比作天仙,杨卉在他心里就是凡人了,但这个凡人妹妹却有着一双的玉手。十指如葱,韩江林读到这种语句时,就会想起杨卉。曾经有一次,他读到有关手模的事情时,还跟杨卉开玩笑说,杨卉,你完全可以当一个手模。杨卉笑着回应他,我才不想当什么手模,我只想摸着哥哥的手,把哥哥服侍好,此生就满足了。在杨卉照顾他和养父生活的那一段时间,杨卉的手变得粗糙起来,不再玉润珠圆不再光彩动人了。没想到要几年以后,杨卉的手重新焕发出光泽来。

  漂亮吗?杨卉把手举起来,做了一个兰花指,展示给韩江林看。韩江林抬起手想去捉住那只玉手,杨卉闪了回去,藏在茶几下。瞪大眼睛看着韩江林说,韩县长,请你自重一些,你不会是见到女人漂亮就动手动脚的吧。

  韩江林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你是什么人,我心里当然清楚,包括你有几根花花肠子,就像你说的,也许是看得太清楚了,我们之间才没有缘,唯一的缘也就是在看不清楚的时候发生的,不是吗?

  杨卉冷言冷语,把他们的事情说得像别人的事一样,韩江林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杨卉说,当时,我曾经天真地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少女的梦就像一只玻璃瓶子,一碰就碎,是一朵温室里的花,属于见光死的。

  意思你说的话都是假话喽?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所有的语言都有特定的语境,即使你结了婚,我仍然做着美梦,希望有一天你和兰晓诗离婚后,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你投怀送抱,与你厮守终身,现在你是单身,我遭人遗弃,办好手续就变成单身,但是,我要是对你投怀送抱的话,社会上的人还会笑掉大牙,说我们是一对疯子,江林哥如日中天的官运只怕到此为止。

  韩江林尽管反感杨卉这种直白的说话方式,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你以为我请你喝茶,就是想听你说这些吗?

  杨卉冷笑道,当然不是,你是白云即将选举上任的县长,我是白云人见人恨的过街老鼠,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见我,是不是想向我勇敢地表示,你韩江林仍然是有情有义的人?

  韩江林轻点一下头。

  杨卉哈哈大笑起来,说,别自恋了,我不是你自恋的证明人,你还从来没有学会怎么地爱一个人,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其实我可以做一个好妻子的,你不知珍惜,兰晓诗不是一个好妻子,但她实际上是一个好女人,你也把她放走了,罗丹是一个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你也不知珍惜,在你心里情总是让位于理,让位于所谓的义,实际上就是让位于你的需要,所以你永远也不会体会和珍惜真情,遗憾的是,经过了许多事情,我才想明白这些道理,就像作为朋友,你可以为我两肋插刀,却永远不可以拥我入怀一样,我杨卉白白地在你身上浪费了许多时光。

  一席话让韩江林后脑勺发麻,周身发凉。韩江林也想过这些问题,只是他把一切都归结为没有母亲教导的结果,现在看来,根子还是在自己身上,三十多年的生活历练,他还没有学会怎样去爱。没有学会爱,也就不会拥有爱。其实,他对杨卉还是有企图的,这种企图就是杨卉原来对他的一些承诺,以及他对于真情的渴望。但是,在爱情上,他又是不敢于承担责任的,就像杨卉所说,他邀请杨卉,因为内心渴望真情,但真情一旦与现实发生碰撞,他就落荒而逃。想明白了这些道理,终于发现在杨卉和他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墙,眼前的杨卉已经对他心如死灰,他再也不会看到温暖的眼神了。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可以这么相望,却永远也不会穿墙而过了。

  真情是多么容易丢失东西啊。韩江林默默地想。

  服务小姐端茶上来,韩江林把着茶杯放到鼻前,轻轻闻了闻,赞道,嗯,香味宜人。杨卉端起茶咕噜一口喝了,鼻子一哼,还好茶,还香气宜人,骗谁呢?喝茶需要清心淡雅的气氛,那茶才喝得出味道来,我俩把一杯清茶泡成了苦菜花,你还觉得喝出味道吗?

  一番话把香茶飘起的一点宜人芳香搅浑了,韩江林兴味索然,说,你就不能暂时不要提不开的那一壶,好吗?

  一个堂堂的县长,一个心机如晦的县长,壶壶都开,还会有哪一壶不开?只有我这只烧火都不燃的破鞋,躺到街头狗都不闻的贱货,还有哪一壶烧得开?

  韩江林瞪着杨卉,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她今晚成心跟他过不去,有心搅局了。上次到家里去看她的时候,已经被她戏弄了一回,以为经过这一段时间沉静,她的心态会有一个转变,没想到今天仍然是这副胡搅蛮缠的样子。服务小姐端炒粉上来解了围。韩江林接过炒粉,也不管杨卉,气乎乎的埋头自顾狼吞虎咽。

  杨卉也饿了,端着炒粉大吃,好像在和韩江林比赛。两人像少年时一样几乎同时放下盘子,吞下最后一口炒粉后,长舒一口气,异口同声地说,好了。

  这一声长叹似乎把两人带回到青春时代的美好时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韩江林正要指着杨卉嘴角的粉线说什么,杨卉的脸拉长成一张马脸。在过去,杨卉总是拿起纸巾,伸过手来轻轻拭净他的嘴角。

  手机铃声打破了韩江林的幻想,打开一看是二郎神的电话号码,立即恭敬地说,二哥,好久不见,有何指示?

  二郎神在电话里说和几个朋友到了白云,邀请他到花桥茶楼喝茶。韩江林笑了起来,说,咱哥俩英雄同路,我现在就在花桥茶楼。二郎神问了韩江林所在的茶房,不等他说什么,马上挂了电话。

  韩江林赶紧交待小姐收拾,还想交待杨卉几句,让她知事体,不要意气用事。话还没有出口,二郎神像一阵风地刮了进来,看见韩江林和杨卉单独在座,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掩饰自己的莽撞,老弟和财政局长亲自安排工作,打搅了。

  杨卉的眼睛在二郎神身上停了一下,渐渐地亮了起来,问,哥,这位是?

  二郎神拉开杨卉近旁的椅子,落落大方地坐下,在下杨勇,早闻杨卉局长大人的名声,今日得见,果然气质绝佳。

  杨卉的脸忽地红透了耳根。

  韩江林正要把二郎神介绍给杨卉,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撒了进来,郎老板又在夸美女了,你们宁可相信牛魔王的鬼话,也不要相信二郎神的神话,他夸人是黄鼠狼给鸡年拜。

  在公众场合把女人与鸡扯在一起,听起来很是不雅。二郎神瞪着林香玉斥责道,放肆,我的野蛮经理,你不看看在座的人是谁,她是白云县财政局的杨局长,是真正的财神,我这位二郎神是山神、野神,要穿衣吃饭还得向她烧香佛拜。

  林香玉轻轻哦了一声,见韩江林在座,马上欢欣地靠着他坐下,伸出纤纤玉手和韩江林一握,立即反客为主,替随后走进来的一对青年男女拉开座位,把韩江林介绍给他俩,这位是韩书记,南原市最年轻的组织部长和副书记,这两位是我们公司的合作者,香港创意集团的曲老板,这是他的女朋友,王小姐。

  大家见过面,又是一番客套。韩江林注意到林香玉穿了一身牛仔服,显得精明而干练。韩江林问大家喝什么茶,林香玉抢过话头说,在大陆茶酒不分家,茶楼其实卖酒的多,喝茶就是喝酒,我看今晚大家都有兴致,痛快喝几杯,怎么样?

  曲老板说,女人不醉,男人没机会,林小姐今晚是不是想把机会让给年轻英俊的韩县长呀?

  林香玉也不回避,一双火辣辣的的丹凤眼瞄着韩江林,改革开放给很多人创造了机会,就是不知道我们的帅哥敢不敢抓住机会呀?

  在大家轰然的大笑声中,杨卉睁大眼睛狠狠地瞪了韩江林几眼。

  客人主动提出喝酒,韩江林不敢含糊,考虑到女士在座,客气地问,女士喝什么酒?

  白酒,小姐,先来三瓶茅台。杨卉毫不客气地当起了主人。林香玉一怔,翻着白眼调皮地做了一个鬼脸,不敢再胡闹。

  杨卉说,我江林哥老念杨勇哥哥怎么的好,听得我耳朵起了老茧,果然是一位潇洒哥哥,幸会幸会。

  二郎神把握不准韩江林和杨卉的关系,打量了一眼韩江林,又看看杨卉,笑着说,咱们都是提倡中日友好的人士,就这么互敬互夸吧。

  林香玉的野性上来,揪住二郎神的话柄,拖长声音说,中——日——友——好,呵,中日当然友好喽,。她故意把日字说得重重的。

  一番话把二郎神闹得满脸通红,赶忙替手下的经理说情,我们刚才和客户见过面,林小姐多喝了几杯。韩江林本来对林香玉颇有好感,这番粗俗的话破坏了先前的美好印象。

  酒端上来,小姐正在用小杯倒酒。杨卉刚才被林香玉说了几句,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里有气,狠劲上来,大声说,要喝就喝个痛快,换大杯。

  一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再多说话。等到大杯上来,小姐把酒杯倒满,韩江林看着满满的酒杯犹豫,正想着如何喝下去,旁边的林香玉端着酒杯,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侧目看杨卉,嘴角挂着一丝坏笑。原来杨卉是有意的。

  二郎神请韩江林说话,韩江林请二郎神说话。二郎神也不客套,祝曲老板发财,祝韩江林高升,祝女士年轻漂亮,青春常在。

  干,杨卉和大家碰过,豪爽地说了一声请,咕噜一口气喝干,轻喘了几口,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压酒。端庄而苍白的脸涨成桃红而变得妩媚动人。

  二郎神为难地说,一口气喝干,我二郎神今晚肯定会云里雾里,变成仙人了。

  杨卉放肆地格格大笑起来,说,我倒是想变成仙人,解脱尘世的苦恼,和二郎神哥哥遨游天空,自在快乐。

  曲老板和王小姐客随主便,尽管喝不下,仍然灌了一大口。韩江林见他们实在为难,替他们解围道,一国两制,一国两制,曲老板是香港老板,可以不受大陆法律和风俗约束,请随意。

  曲老板和林小姐感激地把酒杯放下。杨卉盯上了林香玉,挑战似地问韩江林,你的林小姐是大陆人,该没有理由不喝吧?

  她话里有话,话里有气,韩江林不敢和她较劲,只得鼓励林香玉,慢慢喝,别急。

  林香玉凤眼瞟着韩江林,韩书记,要是我喝这杯倒了,你可不能放下我不管啊。

  韩江林正想说什么,杨卉抢过话头说,当然,我江林哥哥现在是单身,又最能怜香惜玉,保证能够实现中日友好。她把林香玉刚才的话回敬过来,林香玉见势头不对,不敢再接招,把杯酒凑近红唇,慢慢地深喝了一口。

  二郎神为了替林香玉解围,高举酒杯,大喝一声,看我的,把酒朝大嘴猛灌一气,喝了个底朝天,还把杯子倒举着,一滴酒也没有滴下,得意地说,看看,滴酒不剩,这就是水平。

  韩江林不得已,也喝干了杯中酒,酒落肚底,一股火腾地从心底涌上胸口,堵得他心紧,眼睛迷离地看着杨卉,想起送走兰晓诗的那天晚上,杨卉请他喝茅台的情景,杨卉提出大杯喝茅台,是不是有意让他回忆已经逝去的那一夜温存?

  喝完两杯,杨卉再叫了一杯。两位香港客人不胜酒力,提出先行退场。二郎神也不强留,送他们下了楼,又回到房里。林香玉喝得浑身发软,有意无意地把身子朝韩江林身上靠。杨卉并没有熄灭战火的意思,叫服务小姐继续倒酒。

  倒,倒,我陪你喝。二郎神兴致上来,豪爽地指挥服务小姐满上,说,杨局长,老哥陪你喝,血战到底。

  好,咱们兄弟妹血战到底。杨卉和二郎神碰杯,猛灌一口。

  二郎神朝杨卉树起大姆指。韩江林真没有想到,外表温顺的杨卉还有这么粗放豪气的一面。

  林香玉依在韩江林肩着,哼叽道,韩书记,今晚上是第二餐,我喝醉了,不喝了。

  韩江林挺直身子,让她依靠着,说,好,不喝了。

  你会不会怜香惜玉,今晚上你要保护我啊。

  韩江林不知道怎么回答,圆桌对面杨卉和二郎神谈起什么事情,杨卉饶有兴趣地倾听,不时地笑得前仆后仰。一会儿又见杨卉脸沉下来,挨近二郎神诉说什么,韩江林侧耳倾听,杨卉原来因为自己的事情在向二郎神诉苦。说到动情处,杨卉一泪鼻涕一把泪的,凄凄切切,弄得二郎神戚戚然,说,天还没塌下来,天塌下来哥替你顶着。

  杨卉说,老哥,妹妹先谢你了。

  二郎神轮着醉眼看着杨卉问,你认不认我这个哥?

  认,认,杨卉握着二郎神的手唱起来,大哥大哥你好吗?

  二郎神想了想说,老妹,前面的事,哥替你摆平,后面的路,还得你自己好走。

  杨卉感动地轻咬朱唇点点头。

  二郎神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老妹,凡事要用脑子,想办法调动资源,天下哪会有过不去的坎,趟不过的河?

  林香玉撤娇地说,韩书记,能不能送我一杯水喝。韩江林见桌上的茶壶已空,服务小姐已经出去,赶忙起身出门叫服务小姐送水。他走进屋时,二郎神指着他说,老弟,你太不仗义,这么好一个妹妹,你居然不保护好,让她受苦受难。

  杨卉压下二郎神的手,这不怪我哥哥,只怪妹妹没有本事,让江林哥担惊受怕,受到牵连。

  几千块钱,球大的事情。二郎神激愤地说。

  阴沟里翻船。

  哥是搞建筑的,把阴沟给它平了。

  好好,把阴沟给平了,林香玉鼓起掌来。大家都听出了话里的异味,奇怪地看着林香玉。林香玉被看得不好意思,站起来挽着韩江林的胳膊,娇滴滴地说,韩书记,我问你一个问题,杨局长说你不懂得怜香惜玉,我倒要考一考你,是不是真的不解风月,不懂怜香惜玉。

  韩江林被林香玉缠着,斜眼杨卉,见她和二郎神相见恨晚的样子,也不打搅他们,让林香玉拽着出到廊上,清凉的河风迎着吹来,水面布满星星点点的灯影,清辉映照着河岸。林香玉把着栏杆,把头伸出栏杆外,说,好美啊。

  韩江林心里牵挂着杨卉,不时地回头望茶房。原来杨卉在身边时,他常常把她忽略,现在她和一个男人谈得投机时,他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明白这是酸葡萄心理在作怪。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今晚有韩哥哥陪我,我才敢把酒凭栏,韩哥哥,我想问一句,你愿意这么永远地陪着我数星星吗?

  你醉了,韩江林说,时候不早了,你们还要回去,我们走吧。

  只要韩哥哥陪我,我不走了,我永远留在白云,让杨总回去当孤家寡人。

  韩江林担心林香玉说出什么话来,影响自己的名声,走到窗前招呼一声,二哥,我们走吧。

  二郎神听见韩江林招呼,说,好吧,我们走,我还想和局长妹妹吹一吹呢。

  杨卉说,别局长局长的,我是待罪之身。

  二郎神说,老妹,别担心,老哥说没事就没事,不过,有了这次遭遇,等于留下了一个污点,要想在白云安身立命,只怕有些难了,今后的路要想好再走。

  韩江林心有不快,虽然不愿意让林香玉过度地接近自己,仍然让林香玉挽着手臂走下楼。二郎神的车停在楼下,司机在车上睡着了。韩江林敲了敲车窗叫醉了司机,二郎神和杨卉告别,上了副驾座。林香玉说要留在白云,不愿意走。杨卉走过来拉开车门,扶着林香玉走到车前,林香玉还想和韩江林说着什么,无奈被杨卉拽得太紧。杨卉连推带抱地把她塞进车后座。

  走了。二郎神摇下车窗招呼一声,大奔无声地滑了出去。韩江林和杨卉并排站着,举手摇了摇,看着车融进灯影里。

  杨老板和你说了什么?韩江林急切地问。

  杨卉的话冷得像冰,没什么。

  韩江林碰了个硬钉子,呛了一口气说不出话来。杨卉疾步前趋,韩江林在后面紧跟。我送你回家。他对着杨卉的背影说。

  不用,杨卉一句硬梆梆的话掷地有声,招了一辆出租。车停下来,杨卉上车,催促司机快开。等韩江林走近车前,车子一溜烟跑了,留下韩江林孤零零地站在灯影里。

  韩江林沿着清冷的街道回家,满心的苦水不断的涌出,想着和杨卉的关系,心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心如死灰,心如死灰。

  他明白,在今后的人生中,杨卉和他已形同陌路了。

  

  

   第九章 橡皮法则

  人民代表大会、政协委员会合称为两会,一般的规则是自下而上开。俗话说,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下面的会开过,上面再来开,把基础打牢实,好比把高楼砌在钢筋混泥土上,把鲜花插在积攒了厚厚牛粪的肥沃土地上,大会定下的调子一定会紧贴实际,大会结出的成果一定灿烂如花。人民沉浸在烂漫的春花香里,载歌载舞、如痴如醉地欢歌又一个盛世太平年。

  白云县今年的两会却因为人事的原因,安排在了省两会的后面。人大、政协的领导倒不急,在他们看来,两会不过是每年的惯例,请代表和委员聚起来,开开会,吃吃饭,举举手,议议政,所谓创新都是口头上的,一切因循照旧。急的是苟政达和韩江林,两会日期定不下来,全是因为人事问题市领导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领导的决心又关系到两人的政治前途。

  原来学哲学的时候,读到“事物是普遍联系”的观点,觉得那观念太抽象。等到发现两会居然和个人的政治前途联系在一起的时候,韩江林才发现,哲学深刻的意义在于,它往往隐藏在一些普通的现象里。省里两会的时间没有最后敲定,韩江林还可以安坐如山。这天在办公室看到省报上登出了两会的日期,韩江林倒底定力不够,有些坐不住了,思考了一下,主动打电话给苟政达,问,书记,省里两会的时间都定了下来,我们两会的日期不能再拖了吧?

  苟政达知道韩江林明里问会,实则想探口气,想知道在两代会上,究竟有没有安排县长选举的内容,如果没有县长选举的内容,那么,两会的日期随时可以定下来,如果有县长选举的内容,两会的时间必须根据市委的安排来确定。假如说有县长选举的内容,明摆着韩江林名正言顺地出任白云县的县长了。换一句话说,苟政达也就卸下了县长的担子,理所当然地出履新白云县委书记。

  在这件事情上,苟政达和韩江林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完全可以明朗地表明知道或者不知道,但苟政达故作高深,只是在电话里哼哼,没有说可以定下来,也没有说定不下来的原因。闲扯了几句以后,王顾左右而言他,说起了另一个问题,说,为了配合两会召开,县里要做好安定团结的工作,今天下午开个会,研究一下如何防范上访钉子户利用两会期间上访的问题。

  韩江林不解地说,上访是法律允许的一种反映问题的正常渠道和正常方式,为什么要阻止呢?

  见韩江林说出如此幼稚的问题,苟政达轻轻哂笑一声,这是每年两会期间的惯例,主要目的是防止上访人员被坏人利用。

  韩江林不说话,他实在弄不明白苟政达所指的坏人究竟是何许人。

  苟政达语重心长地说,我的同志哥,想一想吧,如果白云的上访人员在两会期间,做出极端的事情,给两会抹黑,给白云抹黑,让领导下不来台,我们还坐得住吗?

  韩江林心里一惊。任何事情一旦通了天,让上面的领导知道,天虽然没有塌下来,塌下来的关边,足够葬送书记县长的政治前途,足以让下面的一群人遭灾遭难,丢掉饭碗。他不敢掉以轻心,问,下午的会由哪些部门参加?

  两会维稳工作成员单位参加,县委办召集,由信访部门按惯例责任分解任务,你出面强调一下纪律。

  隔行如隔山,在县委工作这两年,韩江林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协调机构,不禁问了一句,哪来这么一个协调组织?

  苟政达说,多的时候,我们有几十个协调组织和机构,洗菜洗碗,各司其职,维稳主要由分管副书记或常委负责,你自然不知道。

  韩江林心想,维稳工作既然由分管常委负责,为什么这次要他出面强调纪律呢?但他没有说出来。想法归想归,工作归工作,对主要领导意图的坚决执行程度,往往代表政治素质的高低,韩江林责不旁贷地接受了任务。

  下午,在政府二号会议室,韩江林第一次看到了维护两会稳定协调组织成员单位,主要是以信访和政法部门为主,加上上访问题突出的乡镇。县委办安照两会的日程安排,安排部署了这一段时间的工作任务,时间以北京两会结束为限。县信访办拿出了拟定的维护两会期间稳定工作方案,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做好内部的稳定,另一个是做好劝返工作。他拿出两份名名单做了解释和说明。

  一份是上访钉子户的名单,县信访办对这一部分人员的监督进行了责任细化分解,要求乡镇、村干部在这段特殊的时间里,对名单上的人进行二十四小时跟踪监视。

  信访局长说了一句笑话,哪怕对象上厕所也要跟踪守候在外面。

  司法局长调侃道,如果对象上发廊玩小姐,我们也要蹲在门口替他站岗放哨喽?

  信访局长说,当然,如果钉子户趁跑到南原、北京,闹出什么不好的政治影响,那就吃不完兜着走。

  王茂林说,憨包才死守,他进发廊你报告派出所,抓他一个现行,罚款你得奖励,拘他二十来天,还不用你守了。大家大笑起来,说,一举两得的好事情,可以认真落实。

  韩江林见大家偏了题,用严肃的目光扫了一眼全场,会场重新安静下来。信访局长又对第二份名单位进行了说明,这是一份潜在的上访人员名单,这些人都是通过认真的调查,在土地征用、房屋拆迁等过程中,存在利益纠纷的人员。

  韩江林心想,信访局把工作做得这么细致、矛盾排查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再花一些精力去解决这些矛盾呢?当信访局长说到陈老太时,韩江林的神经跳了一下,问,监视陈老太,什么原因?

  信访局长见韩江林这么问,稍事思考了一下,通过这几年的观察,我们发现,每到两会前期,陈老太家进出的人员有些频繁和异常,个别上访户私下里告诉我们,上访是陈老太给出的主意,说只要到上面这么一闹,问题就解决了,闹得越厉害,问题解决得越快越彻底。

  信访问题怎么也与陈老太有牵连呢?韩江林心想,见信访局长停下来看着他,韩江林点点头,继续说。

  司法局长说,信访钉子户已经摸到了我们工作的软肋,如果再不改变工作方式,可能这项工作越来越难做。

  王茂林说,关键是我们有些领导心里虚弱,认为有人上访是对团结的、胜利的两会抹黑,让他们访呀,即使有一两个人真的在南原大广场上吊,与团结、胜利的两会有什么关系,那是他们个人的意愿,艾菲尔铁塔和美国自由女神上面,不是经常有人跳楼吗?资本主义照样继续发展。

  韩江林承认王茂林说得有道理,有人在省两会期间闹一闹,或者上吊什么的,确实也并没有什么关系,关键是有些领导把这种现象视为损害了个人的形象和颜面,不惜动用公共资源来保证个人政治前途的清白,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把社会不安定因素排除在这期间之外。为了这种由个别领导心理的虚弱而带来的政治任务,却成为基层政府一项沉重的工作负担。探究下来,这种由领导个人的意愿而产生的行政行为,目前为数不少,却浪费了相当多的公共公共资源。韩江林个人认为,完全可以把老百姓的矛盾交给法院等司法部门处理,而不是交给信访部门处理。信访部门无责无权,处理矛盾纠纷只能给老百姓一个心理的安慰,不能解决任何实质问题。司法程序虽然复杂一些,但法院的判决能够一劳永逸的解决长期不能解决的矛盾纠纷。

  宁愿把矛盾交给处置无权的橡皮部门信访局,而不愿意交给处置有权的纲性部门人民法院,说明在机关的管理理念中,依法治国的理念还没有深入人心,某些人还是企望以机关干部个人良好的道德感来影响国家政治生活,达到风清气正的目的。可是,假如这些人的道德操守江湖日下,以权力来寻租,换取个人的利益,国家又该如何保障吏治清明,如何维护普通百姓的利益?

  信访局长解释了劝返工作组的职责和行动方案,同样采取两种步骤,一种是堵,即在白云汽车站、南原汽车站堵,把名单中的人员堵在车站内,劝其在此期间呆在家里。

  司法局长插了一句话,我们把他们控制在家,如果他们控告人身自由受到了侵犯,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执法不能违法吧。有人附和道。

  信访局长嘿嘿一笑,马路上当警察,各管一头,我今天管我这头,你们那一头由你们想办法。他接着解释了如何配合市里劝返上访人员返回的问题,并提出了进京劝返工作组人员建议名单。并对进省和进京的出差费用进行了责任分解。有劝返任务的单位费用自理,劝返对象所发生的机票等费用,按照以往的惯例,要县财政统一埋单。

  信访局长说着,顺手把要钱的报告递给韩江林,要他现场办公,签字解决劝返工作经费。醉翁之意不在酒,韩江林这才明白,要他出席协调小组联席会议,核心就在一个钱字上面。他粗略地看了一眼报告,觉得报告上所列举的经费水份相当大。这也反映了机关中人一惯的处事原则,做事唯恐多,要钱唯恐少。

  信访部门是清水衙门,几乎所有的行政部门都找得到收费找钱的理由,唯有信访部门没有任何收费,只有靠这种大活动时,多要一点,以便能够挤来一点招待费、油墨纸张费等。韩江林在基层时,曾经深刻地感受到要钱的种种难处,有办法的领导一般都会给下属一种宽松的经济和政策环境。当初李副县长在白云时,就因为找钱有办法,对要钱的报告都爽快放行,赢得了很好的名声。韩江林在签字时,也力求给部下一种爽快豁达的印象,这种印象会为个人以后的政治前途加分。在签字时只是说了一句,钱要用到刀刃上。挥笔签下了请财政局按报告如数拨付一行字。

  在掌握了县财政经费的签字权以后,面对财政的紧张状况,韩江林也曾经想到借用原来县长们签字的手段和讲究,自己唱红脸,让财政局唱白脸。表面上答应要钱的报告,暗地里通过不同的签字来约束财政经费的支付金额,既能够赢得下属的拥护,又控制了财政支出。但这种思考有违他一惯的行政理念。他认为行政行为是公共的,就应当是阳光的,财政经费也是公共的,支付也应当阳光,而不能用个人小小的私心玷污公共财政这片阳光净土。因此,韩江林召开财政工作会议时,多次强调的就是依法理财、严格按照县人民代表大会通过的公共预算开支,要尽可能地把个人的意志从公共财政这块工作上清除干净。

  会议结束时,县委办主任要求韩江林作重要讲话。两会期间的维稳工作是他第一次接触,而且刚才他对工作的若干环节提出了质疑,如果在心里继续保持这种质疑,并在讲话中透露出来,势必影响工作组成员执行任务的信心和坚定性。

  韩江林先用一种沉稳的语调把信访局长安排的任务进行了强调,归纳为堵和疏,堵就是把没有出门的堵在家里,疏就是要想尽千方百计做好已经外出人员的思想工作,让他们保持情绪稳定,促使其尽快返回。

  韩江林在肯定了当前维稳工作的手段和成绩的同时,强调要不断改进为人民服务的工作方式,对职责进行层层分解落实,把矛盾化解在基层,而不是上交。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提议工作组成员多劝导老百姓把矛盾纠纷通过司法渠道解决,而不是通过信访渠道解决。更不能给老百姓一种“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的错误印象,影响社会的长期和谐稳定。

  韩江林第一次觉得讲话思路十分清晰,要层次有层次,要理论有理论,要办法有办法。大家似乎被他的思想和热情打动,讲话结束时,热烈地鼓掌。

  散了会,韩江林正准备回办公室,信访局长跟随在韩江林身后,说,市驻京办刚刚把我们一位到京上访人员遣送回来,这个人的问题一直久拖不决,我们协调处理了不下十次,最后都没有结果,他强烈要求见见你。

  韩江林本来想拒绝,一位老领导曾经教导过他,千万不要陷入具体的矛盾中。所谓站着说话不腰疼,任何问题上升到理论上,可以唾沫四溅地把大道理说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大道理说一千、道一万,只要多看几遍政策文件就能够达到,而一旦与具体的矛盾接触,政策和文件就像高射炮打蚊子,把握不好就会失去方向。被矛盾纠缠,能够解决矛盾,固然能够提高威信;如果不能解决好矛盾,又脱身无术,将会影响个人的威信。韩江林还有年轻人虚心好学的愿望,把难缠的事情当成锻炼提高处置复杂问题能力的机会。他想通过和上访钉子户面对面碰撞,具体了解和学习处置上访问题的能力。于是答应见一见这位来自铁厂的上访钉子户。

  你先把他的问题介绍一下。韩江林请信访局长在办公桌的对面坐下。信访局长似乎早有准备,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准备递给韩江林,这是我们协调处理这起上访矛盾纠纷形成的资料。

  韩江林看到资料太多太厚,接过来粗略地翻了一下,说,信访局的工作做得十分细致到位,问题怎么还是久拖不决呢?

  韩江林这话问得相当艺术,一则领导就是领导,不能成为复杂材料的奴隶,否则就和具体的办事人员没有区别;二则他需要在复杂的材料中,直接点题,把握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新官不理旧帐,把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变成了钉子户。信访局长说,这人姓武,在铁厂小学坎下住,个子长得矮,外号叫武二郎。

  信访局长一说,韩江林脑子里储存的旧事浮现出来。

  武二郎姓伍,人长得又黑又矮,却娶了一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女人。那女人是乡下高坡人,一心思谋嫁到街上。武二郎虽然矮一些,但是街上人,人又老实,于是答应下来。看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嫁给了伍矮子,小学的老师们都为女人抱屈,说美美的一朵鲜花插到牛屎上了。女人嫁过来后,为人热情,又十分勤快,利用伍家的区位优势做起小吃生意。两人分工合作,女人主外,男人主内,把一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课余的时候,韩江林经常和杨卉到伍家吃米豆腐,一进了伍家,女人的漂亮把韩江林的眼睛都罩住了,其实他刚刚看过小说《水浒传》,认为伍家豆腐西施堪比潘金莲,伍老板则比武大郎高一些,灵活一些,当时就给他起了一个武二郎的绰号。没想到铁厂小学的同学一下子就叫开了,一直流传到现在,他的真名倒被人们忘掉了。

  在他的印象里,武二郎整天围着灶台和老婆的裙头转,用市井俗话说,一整天冷屁都不放一个。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成为上访钉子户呢?韩江林十分好奇。

  原来,武二郎两口子做小本生意攒了一笔钱,又到信用社贷款,把木房拆掉,修了砖房。米豆腐西施开起了饭店,铁厂镇政府把接待定点到武二郎饭店,几年下来,镇政府欠了武二郎家九万多元饭钱。武二郎家当初修房时贷了七万元的款。如果镇政府当年还掉武二郎家的饭钱,收支相抵,按理武二郎还略有盈余。但镇政府一直欠钱不还,武二郎家做的小本生意,赢利都成了白条,银行的贷款却利滚利,由七万元涨成了十多万元。本来赢利变成了倒欠钱,武二郎是老实人,一辈子没有背过这么沉重的债务,在镇政府和家里来回奔波。久病成良医,武二郎讨债慢慢讨出一经验,开始到县里上访,县里出面调解以后,得到一张空头支票,武二郎开始向市里、省里奔波,得到的都是空头支票。后来,武二郎也学会了利用两会的特殊时机上访,希望通过制造影响来要回自己的债务。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韩江林说,不就是还钱的事情吗?为什么不换一个位置思考一下,把自己摆在武二郎的位置上,这样一来,肯定就会积极地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个事情说起来复杂也复杂,说起来简单也十分简单,信访局长说,这些年乡镇财政经费十分紧张,接待费都是打白条,欠帐,从武二郎的角度,本来是净赢利的,现在银行的钱不停地利滚利,而镇政府的白条是没有利息的,现在他背的债务包袱越来越重,他反而不着急了,时不时找一个由头,上北京访一次,我们坐飞机去接他回来,他高高兴兴的,把它当成免费旅游呢。

  怎么会这样呢?韩江林问。

  省市都怕出事啊,万一他在北京闹出什么动静,领导颜面无光啊,信访局长笑着说,武二郎掌握我们的心理,每次溜到北京以后,我们劝返时,他都提出特别的要求,说是不到长城非好汉,非要去长城看一看,劝返人员只得陪他逛长城;说是难得来一趟北京,想到皇帝老儿吃饭睡觉的地方看一看,沾点皇亲国戚的运势,又只得陪他逛一逛故宫,这几年下来,陪他吃住、逛和劝返人员的飞机票,我们花在武二郎身上的经费五万元只有多,不会少。

  韩江林对这个上访钉子户武二郎十分好奇,立即起身前往前楼的信访局。进门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矮个子男人架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翻看报纸,嘴皮子浅歪歪地叼着一支烟。

  武二郎,韩县长看你来了。信访局长把韩江林作了介绍。

  矮个子男人表示尊重地哟了一声,赶紧放下报纸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他尽量挺直了身子,却只齐韩江林肩头。韩江林打量着武二郎,想从眼前这个穿着干净整洁的男人身上,寻找原来那个卑琐武二郎的影子,令他感到失望的是,除了个子矮这一点相同,二者似乎不是同一个人了。

  坐,韩江林说,据说你想见我?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处理吗?

  武二郎顺从地坐下,低眉顺眼地倾听韩江林说话。从外表上看,这并不是一个刁钻古怪难得侍候的人,也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

  武二郎说,我十分感谢政府对我的关心和爱护,这几年,依靠政府的宽容,和官员们的大度,我把北京几乎逛了个遍,前次我看了一位领导人的传记,说是北戴河是很好的游泳地方,这次我提出到北戴河洗个澡,领导又答应了我的要求,不仅逛了北戴河,还坐飞机回家,韩县长,你说说,我们老百姓到哪里找这么好的政府?上哪里找这么好的领导?

  他说得轻松幽默,韩江林几乎被他逗乐了,心想,如果笑了,说明自己被他影响和控制了,拼命抑制住没有笑出来。

  韩江林深吸了一口气,严肃地说,我想,任何事情都有解决的时候,也会找到解决的办法,世界上没有免费午餐,刚才信访局长已经把你这几年上北京旅游的机票拿给我看了,我们准备通过法律渠道,也就是上法院打官司,把你这几次旅游的门票钱,机票钱要回来,到时候新帐旧帐一起算,连利息一分都不会少,我已经叫镇政府对你的房子进行了评估,扣出镇政府欠你的旧帐,你的房子刚好能够把这些钱还上。

  韩江林的话就像一根锋利的针插进气球里,奇怪的情景发生了。武二郎惊讶地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脸色惨白,大粒大粒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当他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后,扑通一声跪在韩江林面前,惨叫道,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呀。

  你是一个成年男子,应该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对个人的行为负责,对不对?

  武二郎喃喃地说,房子是我老婆的命,你们不能这样呀。

  韩江林见刚才一席话确实把武二郎吓坏了,为了缓和气氛,换了轻松的语气,就像你刚才说的,政府这么好,领导这么好,当然不会要你的命,甚至你的房子也不想要,但我们得找一个妥当的解决办法,既能够要回我们支付的机票钱,还能够让你能够好好做生意,过安心日子。

  武二郎嘟囔一句,每次跑北京我都提心吊胆的,浪费了时间不说,我自己也浪费了很多车票钱,都是陈老太给我出的主意,说是闹一闹,政府欠的钱就回来了,为了这个主意,他还跟我要了一千块钱呢。

  又是陈老太。韩江林一怔,看着信访局长,心想,老百姓的利益无小事,如果政府在服务群众上缺位,社会中的某些人或者某些势力自然而然地填补这个空白。

  做人最可怕的就是轻信,你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怎么就不用脑子呢?韩江林说,不管是别人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如果还想保留自家的房子,回去想办法筹钱吧,机票门票加上利息,我们已经给你算清楚了。

  韩江林边说边观察武二郎,有意把手里的纸抖了抖,一共是,说到这里,他卖一个关子,每一年的利息不同,总数要请银行的人才能算清楚。

  武二郎面如死灰,低声哀嚎,为什么我们欠国家的钱要利息,国家欠我们的钱,不仅不付利息,连本钱都不付,这是什么世道,怎么连强盗都不如?

  韩江林见一番话达到了效果,心平气静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也可以找他们要呀,本钱利息一起要。

  我哪里不要?找镇政府,人家说新官不认旧帐,找县政府,县长说不是他欠我的钱,球给踢飞到了天上,我坐飞机上天跟玉帝老儿要?

  韩江林呵呵一笑,县长肯定不欠你的钱,现在你找我要,我也没有钱给你,是不是?新官不认旧帐,那是过去,现在谁说新官不认旧帐,你告诉我,我来负责处理。

  武二郎难过得无以言表,摇着头说,你杀了他,我的钱照样拿不到手,银行利滚利,拍卖了我的房子,我全家人连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

  那可就难为了豆腐西施了。

  听到韩江林这么一说,武二郎仿佛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你认识我老婆?

  韩江林点点头,说,我不仅认识你老婆,小时候认为你家的米豆腐简直比皇帝老儿家的还好吃。

  武二郎头抬了起来,眼睛开始放亮,韩县长也是铁厂人?

  韩江林点点头说,我在铁厂读的小学,那时候口袋里只要有五角钱,心里就痒痒,非要送到你家钱篓里才放心。

  武二郎不好意思笑了起来,我老婆现在的手艺比那时好多了。随即目光暗淡下去,生意不好的时候,挣的现钱,生意好了,挣的白条,政府欠我的钱,不滚利,我欠银行的钱,利滚利,我家的债务,原来收支相抵,净余三万块钱,在乡下,算是有钱人啦,这几年利滚下来,我倒欠帐二万多块钱,加上你们要我赔机票钱,我这生意亏大了。

  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哪会有这样的事?韩江林表现出气愤的样子,谁欠你的,你也按银行利息,逐年利滚利呀。

  武二郎怔怔地看着韩江林,本钱都要不回来,还要利息,这不是痴人说梦吗?我跟谁要,谁帮我主持这公道?

  法院,韩江林说,只有法院是主持公道的地方。

  民不与官斗,和官斗,我,斗得过吗?武二郎对韩江林的话表示疑惑,如果法院向着政府,我还上法院打官司,最后不是偷鸡不得倒蚀一把米?

  韩江林为了激起武二郎的斗志,故意说,你愿意免了政府的债务是你的事情,你这几年欠政府的机票钱,我们可是要上法院找官司要回来,政府的钱是大家的,如果让你每年坐飞机免费旅游,看到你这样悠闲自在,其它人纷纷效仿,还不闹得整个县里乌烟瘴气?

  几句话把武二郎逼上绝境,他只得勇敢地接受挑战,挺起胸站起来说,好吧,既然政府通过法院起诉我,我也豁出去了,咱们法庭上见,不见不散。

  你叫他打官司?信访局长看看武二郎的背影,回头又看看韩江林,这是鼓励老百姓和政府作对呀。

  韩江林叫信访局长坐下,自己在他对面坐下,说,我们当然不能通过法院来要回武二郎的机票钱,但是,武二郎应当通过法院要回属于他的钱,你们想过没有,通过法院解决武二郎的欠款,我们只需要花最多不到一千元的行政成本,而通过信访协调,我们已经支付了数万元的经费,什么更为有利?这是算的经济帐。

  我们现在多数算的政治帐。信访局长说。

  好,让我们来算政治帐,什么问题是最大的政治,以人为本就是最大的政治,民生问题就是首要的政治问题,作为政府官员,民生不宁,我们就没有资格谈论政治,依法行政是当前最为紧迫的政治手段,什么叫依法行政?我们就是要更多地通过法律、而不是行政手段来解决民生问题,能不能依法行政,我看最主要就看我们敢不敢面对老百姓,敢不敢与老百姓对簿公堂,用同一规则、平等的权利来解决官民纠纷,这是对公民权利的提升,是对政府权力的下放,是还政归民的一种尝试。

  信访局长说,老百姓一旦知道运用法律手段,由此变得狡猾起来,和政府、和领导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 以后我们的工作压力加大了,难度加强了。

  韩江林说,老百姓聪明起来,是会带来一些新的问题,给政府的工作带来新的压力,但是,一个自信的政府就是要敢于面对困难和问题。

  与其费力不讨好,不如还是想一些更简便的办法解决矛盾。

  韩江林理解信访局长的想法,但不能同意他的态度,说,我们不能总想着我们,我们,作为政府官员,要抛却小我,成就大我,这个大我就是国家、民族的富强。

  在专制时代,皇帝老儿抱着小我不放,唯恐百姓聪明,于是执行残酷的愚民政策,用天下的大我来成就小我,以天下的大家来养他的小家,万事万物万民都要顺其意志,坚决按照皇帝一个人的思想行事,在民主政府时代,应当充分尊重人民的个性,让所有的人都能发挥本性,知道自己的权利,变得聪明起来,和谐社会的本质就是人人有口说话,掌握话语权,人人都有饭吃,拥有生存权,最终让所有的小我成就国家、民族的大我,成就个人的大我,每一个人都变成更聪明、自由和幸福,仔细想一想,如果老百姓没有幸福感,就不可能称之为和谐社会。

  你的意思是,要让老百姓变得更聪明喽。

  是的,韩江林肯定地回答,专制时代,老百姓恐惧官府,唯恐避之而无不及,老百姓越恐惧它,就越产生隔膜,由憎恨最终走向反对它,现在,我们是人民的政府,老百姓质疑我们的工作,能够和我们对簿公堂,就能够让我们反思工作中存在的失误,促进我们的工作,老百姓能够自由地运用法律武器,说明我们步入了民主法制时代。

  信访局长信服地点点头说,看来,韩县长是真正掌握了民主政府的真谛。

  韩江林谦虚地说,哪里,我只是就这个问题,多思考了一些,我认为,不管是信访局也好,司法系统也好,还是政府本身,要实现依法行政的目标,就应当培养公民意识,而不是压制公民意识,只有唤醒了公民心中的主人公意识,我们民族才真正实现和谐和强大。

   如果所有的人都走法律渠道,那就没有人再上访了。

   韩江林说,上访和受访是特殊时代的产物,皇帝老儿和封建高官,通过采取民间接访的形式,以获得老百姓的爱戴,从而体现个人的意志和权力,在法律等国家机器被砸碎的时代,上访取代了法律的渠道,而一些官员通过直接解决老百姓的困难,获得了包青天这样良好的社会声誉,这样做的结果是突出了官员的个人作用,忽略了政府作为一个国家权力机关群体的影响力和规则的作用力,这种突出个人主义的办法,说明封建专制集权时代的潜意识仍然有着潜在的市场,从这一点看,要削弱个人主义和专制主义对民主国家的影响,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至少在我们白云,有了韩县长这么开明的县长,我们的民主法制时代肯定要来得快得多。

   信访局长看到人性的阴暗面多,看到社会的矛盾多,看到负面影响多,一般不会说奉承话,没想到你老哥也是一个马屁精,韩江林玩笑道。

   哪里,哪里,信访局长说,既然韩县长有意识地给我们信访局减轻压力,我们当仁不让,有责任给领导出主意,想办法,我看可不可以在武二郎身上做一做文章,鼓励,甚至派人引导他坚决地通过法院打官司来要回政府的欠债,然后把这件事作为一个典型进行大力宣传,有意识地树立老百姓依法办事的意识。

   你这个想法很好,韩江林赞扬道,刚才我用足了激将法,官司,武二郎是打定的人,但宣传上,我们没有必要利用老百姓的愚昧和无知做文章,一个法制时代不是树几个典型,喊几句空洞的口号就能够实现的,如果喊口号和写标语都能够促进发展,我们民族早就是世界上最先进和最强大的民族了,不喊口号不贴标语并不是不要宣传,我们要改进空洞无物的宣传,而是要让老百姓现身说法,自我宣传,这种宣传虽然没有气势,缺乏形象,但其潜在的影响力将更大,持续时间更长远,当然,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我们必须做一些基础性的工作,像你所说的,给武二郎提供法律咨询,为了扩大影响,县财政方面除了给铁厂镇提供必要的财政经费,还给其它乡镇拔付一些归还欠帐的必要经费。

   对对,信访局长惊诧地睁大眼睛打量着韩江林,说,少年老成,我看用这个词来形容韩县长,最合适不过了。

   屁话。韩江林笑着说了一句粗话。

   绝对的真话,大实话,信访局长笑着说,我看就以此开一个全县规模的信访工作会,专门研究就如何把上访案转化为司法案,把上访渠道转化为司法渠道,提出一揽子解决方案。

   这会要开多大的规模?

   各乡镇的书记、镇长、分管领导,加上县直部门的领导,几百人的规模吧。

   韩江林笑着说,正说要依法行政,节约成本呢,开那么大的会,就是资源浪费嘛,我看开一个小会,各乡镇乡镇长和司法、信访系统的领导出席就成,县政府专门准备一笔经费,把历年来的欠帐尝还一些,让老百姓看到通过法律解决的希望,这样,社会影响就出来了。

   高,信访局长竖起大姆指。

   牛逼,韩江林得意地又说了一句粗话。领导说粗话,说明领导把自己当成了自家人,不再心存戒备,信访局长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第十章 铁杆兄弟

   省里两会在欢乐气氛中落下帷幕。每次大会都会有一些成果产生,苟政达和韩江林首先享受到了大会的胜利成果。白云召开干部会议传达省两会精神,会议的另一项议题是,李副部长代表市委,宣布了白云县主要领导的任职文件,苟政达出任白云县委书记,韩江林的副书记位置被用文件明确排名在杨副书记之前,另一张没有宣读的文件提名韩江林作为白云县人民政府县长候选人,需要按照法律程序进行选举。

   散会后,李副部长有事要赶回南原,白云县委领导就在会场前面送李副部长上车。李副部长的车刚走出人们的视线,苟政达对班子成员说有事,匆匆跳上车走了。韩江林坐上自己的车后,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当初兰晓诗给他设计升官路线图时,他曾经认为兰晓诗是痴人说梦。没想到才过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升官路线图中的职位不仅全部实现,甚至突破了当初的路线图规划,走到了前面,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

   思想有多远,人就能够走多远。他想起这句话时,不由得对兰晓诗充满了感激。才女兰晓诗让他从一个目光短浅、人格卑微的懵懂青年,变成了一个充满思想和理性的领导型人才。在他看来,兰晓诗是一个策划大师,经过她的妙手调理、精心点拨,能让一个平凡的人从里到外焕然一新。然而,这位大师却远在异国他乡,没有看到他的今日成就。此时此刻,他是多么希望兰晓诗就在眼前,俩人共同举杯,庆祝一桩经典策划案例的成功。

   韩江林打开手机,短讯的铃声此起彼伏,看了几条都是表达祝贺的。有的甚至要为韩江林设高升喜宴。在等待任职的日子里,韩江林对担任县长一职有种种天真而美好的想法,但是,今朝一旦拥有,当初设计的美丽蓝图忽然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人们对渴望的东西因为幻想而美丽,而不是因为拥有而美丽。职位往往意味着职责,韩江林想到从此以后将要对白云几十万百姓负责,心里忽然多了几分压力。

   吴传亚沿着人行道回家,韩江林示意车子靠近他停下。

   上车吧。韩江林招呼一声。

   吴传亚上了副驾座,看了看时间,说,县长大人高升,要宴请我们吗?

   请你个头呀。老同学吴传亚也这么俗,韩江林很生气。

   吴传亚被韩江林骂,乐呵呵地传过身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县长大人高兴,我十分乐意把我的头割下来,铺垫县长大人的更加高升之路。

   废话少说,前次召开信访工作会,安排清理陈年旧帐的事,大地乡落实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吴传亚气愤愤的,你想要政绩明说呀,要我们清理旧帐,又不给钱,我们把旧帐清出来了,还要通过法院判决后,强制执行,还不得把政府那两栋烂楼卖了还帐?

   如今他的地位不同了,人们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的,很少在他面前表露真情,即使是老同学,也是一口一个县长,嘴巴像抹了蜜一般。吴传亚是率真的人,所以敢在他面前发发牢骚,耍点小脾气,已是十分难得了。韩江林嘿嘿一笑,用中学时代的语气说,树不浇水不成材,人不逼迫不成气,逼一下,大家都有了解决矛盾的愿望,不然,大家都捂着盖子,总有一天腐气臭气还会散了出来,到时候会臭不可闻。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要求下面解决老百姓的白条问题,可给的也是一张空头支票,这不是把我们的级别都提升了吗?

   提什么级?韩江林不解吴传亚的话外音。

   陆军转空军啊,高空作战,空对空啊。

   小刘也笑了起来。韩江林笑着说,我不是给了每个乡镇五万块钱吗?

   吴传亚苦笑道,五万块用来还老百姓的白菜钱也许还差不多,可乡镇欠的都是上级领导下去检查的接待费,是一笔笔的狗肉帐,用白菜钱还狗肉帐,怎么还?

   政府给的是启动资金,韩江林笑道,我们要通过启动还债这件事,让老百姓看到我们在做实事,是一届讲诚信的政府。

   吴传亚瞪大眼睛通过后视镜看着韩江林,你没有糊涂吧,这哪里是启动政绩工程,是启动老百姓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不知道其它乡镇的情况,我们乡镇的出纳每天跟着一群人,吓得她请假逃避,不敢上班了,要帐的每天踏破门槛,我们口水说干了,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只好按照县长大人的意见,请他们在法院上见。

   吴传亚的话让韩江林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他要解决上访问题,树立法律观念的愿意部分地落实了,另一方面,乡镇,包括县政府在今后的几年内,将面临着空前的还债压力。

   这是因为体制原因我们必支付的代价,韩江林默念道,笑着对吴传亚说,今天我们改变下乡喝醉,进城拍背的习惯,我请你吃饭。

   吴传亚笑应道,难得县长大人有闲,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找了一家路边小店,吴传亚要找电话叫其他同学一起过来,韩江林不想在这种特殊的时候扬张,说,把欧成钧叫过来就行,别的同学,以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欧成钧如约而至,把手里提的东西放到桌上,闻了闻扑鼻了香气,说,真香呀。

   韩江林知道口袋装的是酒,仍然警惕地问了一句,那是什么东西?

   酒,二十年茅台。

   欧成钧真是一个有心人,韩江林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胸口忽然紧了起来,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想,如果养父还在世,肯定会为他感到骄傲,并为他举行庆祝家宴的,如果遗弃他的父母,知道他有今日的成就,不知该作何感想。韩江林端起杯,侧转身悄悄甩掉了眼角的泪水,把杯中酒滴了几滴敬土地老爷,祭奠在天上看着自己的养父,心说,父亲,今天没有姊妹祝福我,没有亲生父母祝福我,你在上天要祝福我啊,父亲。

   韩江林仰望上苍,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欧成钧、吴传亚和小刘三人同举杯,默默地等候着韩江林履行完仪式,才向他表示祝贺。

   欧成钧说,这是我父亲珍藏了二十年的茅台,市面上价值差不多万把两万,我一直舍不得喝,心想,要遇到重大喜庆事情才喝,江林的高升,也是我们兄弟的喜事,不能不喝了。

   谢谢,韩江林尽管定力很强,这会儿也不由得动情起来,哽咽道,我韩江林没有兄弟,在座的都是我的亲兄弟,没有大家的支持,就不会有我韩江林的今天,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关心、支持我。

   韩江林一番话说得回肠荡气,让大家想起韩江林一路走来的种种不易。吴传亚说,吉人自有天相,韩江林能有今天,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希望你一路走好,在更高的地位上为人民服务。

   韩江林一饮而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初两位弟兄地位都在他之上,转眼间翻了个个儿,他们没有任何妒意,而是一心一意地支持他的工作,拥有这种胸襟十分难得。韩江林主动拿起酒瓶,给他们倒了酒,再敬他们一杯。心里想着县长的职务还是挂秋天树枝头的苹果,还没有摘到手,算不得数的。虽然绝大多数选举不过是一种形式,用组织部门常挂在嘴边关于选举的魔鬼词典:所谓选举,就是把不合法的事情合法化。只要经过了法律的程序,不管是牛头还是马面,都可以理所当然地履行法律所赋予的职责。但并非没有意外的情况发生,如果在选举的关键时刻发生意外,不但拟任的职务不能够当任,以后的政治前途肯定大受影响。情况糟糕到那种地步,真可谓折戟沉沙、永无翻身之日了。韩江林故意说,选举也是一道鬼门关,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呢。

   两人会意,即刻表现出为了兄弟两肋插刀的豪气,把胸脯拍得嘭嘭响,为了江林老弟,兄弟们就是鬼门关上的把门将军,这段时间叫兄弟们都好好地盯着,只要风吹草动,只要潜流暗涌,咱们都把它消灭在萌芽状态。

   韩江林感动之余,不忘叮咛一句,要注意方式方法。

   吴传亚说,放心,咱手里握着组织意图这把尚方宝剑呢。

   酒逢知己千杯少,几杯酒下肚,抚今追惜,又是一番嘘吁。席间不断有同学打电话来,韩江林只得关了机,其它同学找不到韩江林,又把电话打到吴传亚的手机上,问韩江林的踪迹。吴传亚谎称不知道,同学就直白吴传亚,说看见他上了韩江林的车。

   韩江林感慨县城真小和作为一个公众人物的艰难,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在人们的心目中,他永远是兰晓诗的老公,是兰氏家族的核心人物,即使他和兰晓诗公开宣布离婚,依傍兰氏家族生存的政治生物们,也不会轻易放弃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更何况兰晓诗和他根本就没有宣布离婚呢?这么一想,他这才明白,罗丹为了他的政治前途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一个在生意场中滚打、徐娘半老的女人,好不容易遇上自己的真爱,何曾愿意放弃?只是为了他能够继续拥及良好的名声和政治基础,她选择了放弃,就像罗丹和他开玩笑时所说的,“遇上你,是我做生意以来最大的一次赢利机会,我却选择了放弃。”想到刚才同喝庆功酒时,他却没有想到罗丹,难道这个浑身宜香、温柔善良的女人,注定了一辈子与寂寞为伍么?想必他和罗丹的风流韵事,大家也是心知肚明,嘴上没有说,是因为尊重他,不让他下不来台吧。韩江林一路想来,觉是所有的人都为自己的进步做出了牺牲,而自己没有为任何人做任何事情,十分惭愧,心想,虽然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但一定要满足他们良好的愿意,多检点自己的行为,不能让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给兄弟和亲人们的脸上抹黑。

   吴传亚拿起瓶子摇了摇,见瓶里不多了,示意小刘到车上去拿酒,说,咱们兄弟今天就来个一醉方休。

   韩江林叫住小刘,接过瓶子说,我给两位兄弟倒一杯。酒瓶倒不出酒来后,韩江林举起杯说,我敬两位兄弟一杯,这一杯有两层意思,一层再次表示我的感激之情,第二层表示歉意,我今天特别想喝个一醉方休,但高兴要适而可止,酒呢,也要适而可止,纵观古今中外,许多人功成名就时,因为得意忘形而功败垂成,咱们兄弟来日方长,今晚我还得开个小会,研究一下政府工作报告的事情。

   吴传亚是性情中人,在韩江林面临一向恣情纵意,答应酒放到以后再喝,嘴里笑道,看来我们新任县长雄心勃勃,计划着新官上任放三把火了。

   这话韩江林想到当初在乡镇时,镇长和镇人大主席把酒言政的情形,当时他就不耻这种把酒言政的行为,寻思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掌握行政资源时,坚决杜绝这种行为。这会儿正是表明态度的机会,正色道,我有一个建议,君子之交如淡水,心胸坦坦荡荡,兄弟们在一起喝酒的场合,莫谈人事政事,免得别人听了去,说我们像屠晋平一样,搞什么上海帮。

   韩江林说,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我不会上任就放什么火,因为我年轻,本来就火气旺盛,如果再放火,就会被人认为不稳,烧掉的有可能是自己的前程,少年老成是对年轻人最好的评价,何况我有的是时间等候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只有像屠晋平、苟政达这类人,年龄已长、机会不多的人,急于通过烧几把火来证明自己,引起上层的注意。

   从理念来说,新官放火是把官员在社会生活层面的绝对化,自古以来,老百姓有老百姓的生活,官员有官员的生活,官员掌握的资源本应为老百姓服务,结果却拼命地用为自己的升迁服务,我们有些官员以为掌握了公共资源,就掌握了影响、控制社会生活的资源,其实这是大错特错的,老百姓不会因为几个官员像跳梁小丑一般地表演,而变得更加富裕或者更加贫困,所以,为政者只有脚踏在坚实的大地上,理性地实政,才能给百姓、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实惠。

   欧成钧频频点头,真诚地说,江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看你真是变了,眼界高了,心胸宽了,今日成就是思想的成就啊。

   韩江林故意瞪了他几眼,笑着说,我看你们也变了,一个个变成了马屁精了。

   吴传亚说,马屁精就马屁精,只要不拍到蹄子上就行,当年我们在球场上的泥水里打滚时,哪会想到能够和县太爷坐在一起海阔天高胡侃呢?

   三个人同时放声大笑。

   韩江林还在楼下,看到政府办小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心里略有些不安,紧走几步上了楼。小周在门卫室里望着,见韩江林上得台阶来,斜刺里出来从韩江林手里接过手提包。韩江林头也不回,人员都到齐了吗?

   齐了。小周的话十分简洁。

   他走进会议室,办公室主任和几个秘书、参加草拟报告的人员,以及相关部门的领导整整齐齐地坐在里面,韩江林选择一个主位坐了,环视一周,见到几个脸孔略生的,微笑着点点头,算作招呼,然后又朝办公室主任点点头,现在开始?

   好,办公室主任说,今天这个会是按照韩县长指示召开的,专门研究政府工作报告的事情,草拟政府工作报告是每年的一个惯例,也是办公室工作的一个重头戏,政府的工作做得怎么样,怎么样向人民交待,政府工作报告是一个主要的形式,仗着在座的各位出力,今年的报告已经有了一个初稿,当然,还有许多不尽人意处,大家研究一下怎么修改、完善这个报告。

   发展改革局局长孙浩首先发言,我看这个报告写得很好,有关我县今年项目计划方面的发展目标提得很具体、明确,但是,有一些东西目标是不是太大了,如果按照每年报告中的计划,我们白云基础设施早就上了一个新台阶,财政收入就不是现在的几千万,而是几个亿了,说得好不如做得好,我们应当踏踏实实地做几件实事。

   孙浩质疑报告,办公室主任反驳道,孙局长说的有道理,但是,做得好也还要说得好,说不好,我们的发展改革目标和规划没有获得人大代表的认可,工作就会陷于被动。

   会议刚开始,两人就拧上了。大家揣摩着会议的形势,气氛受到一些影响。韩江林鼓励其他同志发言。县长的命令不可违,大家陆续发言,但触及到问题实质的发言不多。

   在这种会议上,积极发言的态度不过是表示一种姿态,至于讲了什么,有些人可能就是属于摸马没得角,云里雾里一通。韩江林心想,这种态度也被极好地体现在政府工作报告上,讲规划慷慨陈辞;讲发展,绕山绕水;讲问题云里雾里,洋洋上万言的宏篇巨制,似乎什么都说到了,仔细一分析,却什么也没有说到。韩江林的意思就是要通过开这么一个协调会,要改变这种华而不实的文风,直奔主题,触及问题的实质,让老百姓听得懂。他没有从别人的发言里听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可见,大家对一种司空见惯的东西是不会作更多的思考。更何况,不在其位却谋其政,在官场中有多事之嫌。

   会议最后,办公室主任请韩江林发言。韩江林本来不想再说些什么,但发言也是一种政治态度,如果他不发言,说明他对参加会议同志们的发言不满意,对草拟文稿的同志们不满意。他的态度表现出一种另类,就会引起其它人的反感。韩江林颇有一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慨。韩江林只得以领导者的高姿态,对会议作出了三个方面的肯定,一是肯定同志们的政治觉悟。这么说的时候,自己也愣了一下,同志们在政治上究竟悟了什么,其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自己反对这种云里雾里的假大空话,在这种特殊的场合却不得不用。二是肯定同志们的发言,动了脑筋,触及到了问题的实质。这会儿韩江林体会到了口蜜腹剑的意思了,心里其实对发言挺不满意,却仍然不得不夸奖几句,否则,以后他再召集类似的会议,就不会有人再发言了。三是肯定了草拟报告的同志们的辛苦和努力,报告写得很有文彩,对全县今年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很好的规划。韩江林心知肚明,知道报告套用了原来报告的形式,最多只是作了数据上的改变。

   作了三个肯定之后,韩江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是他召开本次会议的目的,如果没有前面的铺垫,他所表达的态度和观点就会遭到其它人本能的拒绝和排斥,他的思想自然不能够得到贯彻。有思想还得有谋略,能够笼络人心,这是一个高明政治家必须具备的条件。韩江林本来准备就报告写作发表具体的看法,转念一想,草拟报告的人是这方面的专家,而不是拥有县长职位的他是专家,对具体的问题涉及过多,就会陷入泥坑里拔不出来。于是,韩江林也采取空对空的办法,就报告的立意高度、政治性、阐明问题的方式等问题发表了看法,这些看法是套在哪里都适用,却谁也无法撼动的高帽。犹如如来佛祖的五指化来的五行山,临空压下,即使有孙悟空的本事和能耐,也不能动摇分毫。

   散会后,韩江林却把报告的主创人员留下来。他确实需要改变一下报告的形式,以及阐述问题的方式。这是他作为新任县长必须拿出来的杀手锏。在中国这种以老年为核心的社会里,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县长,肯定会受到质疑。他必须扮演一个冷面杀手的角色,能够面对敌手而见血封喉。而他掌握的唯一出手的机会和利器,就是政府工作报告,因此,他不得不下大力气来打磨这把见血封喉的利器。

   韩江林对打磨利器提出了三点要求,简洁。字数要控制在五千字左右,也就是控制报告时间在四十分钟左右,这也是小学上一节课的时间,也是街头洗脚屋和足疗一般所采取的一个钟的时间,为什么要用这个时间?韩江林反问了一句。

   政府工作报告是何等庄重的事情,足疗和洗脚在人们看来,是污秽不堪的肮脏事情,把政府工作报告的时间和足疗按摩的时间联系起来,确实有一点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大家面面相觑。韩江林见大家不说话,又说,时间无罪,我们不能用道德观念评判时间,为什么大家都选择这么长的时间段,其间肯定有科学依据,那就是,不管是人们喜欢或者不喜欢,是在享受还是努力学习和工作,四十至五十分钟的时间区域,是心理能够承受的最佳时段,少于这个时间段,人们会觉得过于简单,长于这个时间段,人们的精力就会分散,效果就会受到影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每分钟播报一百六十字,平常人念报告的速度没有这么顺畅,以一百五十字计算,把报告控制在规定的数字内,时间控制在四十分钟左右,是非常恰当的。

   办公室主任拿着厚厚的报告,有些不相信地问,五千字?意思是要删掉三分之二以上?

   是,韩江林点着头肯定地说,我们常批评党员干部在会上打瞌睡,却没有想一想,我们报告的时间、内容、形式有没有按照科学来进行设计,你的报告像王大妈的裹脚布,又长又臭,听的人当然打瞌睡,可能有些人会想,那么多的事情要写进报告,没有二三万字肯定拿不下来,如果大家看过党的七大报告,简述新中国大政方针,全篇只用了七千字,美国总统该管事多了吧,简述新总统理念的就职演说,也不过几千字,一斤面粉做成压缩饼干只有一小块,而发成馒头,则有一大包。

   二是要实在,我们阐述问题不要面面俱道,什么都说了,等于什么都没有说,取得成绩讲亮点,讲发展规划讲重点,一些上面已经讲过的东西,特别是理论性的东西,能不说的就不要再抄文字了,为什么大家都对文山海会深恶痛绝,可又老是无法改掉,就是以会议落实会议、以文件落实文件是最不费力又最讨好的事情,但这是讨上级的好,因为上级的声音得到了贯彻执行,但这种假大空的会议,却不能为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不讨老百姓的好。

   我想问一下在座的各位,你们对上级召开的每一次会议,如数家珍,但是,有几个老百姓在乎你开了什么会?老百姓在乎的是,你今年究竟做了什么实事,碗里多还是少了几片肉。以文件落实文件,则使会议精神,也就是上级某领导的精神得到了贯彻,领导看到下面在背诵他的指示,贯彻他的精神,真以为老百姓就靠他那几句金口玉言而过上了幸福日子,事实上,当年指示满天飞的时候,也是普通老百姓生活江河日下的时候,国民经济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政治是一种严肃的生活,我们不能再用表面上严肃,实质上非常滑稽的方式欺骗上级,欺骗群众,自欺欺人了,回到报告上来,我们能够做到的就说,不能做到的就不说,甚至有些能够做到的,也暂时不要说,因为做了不说,是实干,说了不做,就是欺骗。

   三是要精彩。我所说的精彩,不是理论上的精彩,而是要用老百姓听得懂的话,说听得懂的事,你满纸的长篇大论,老百姓听了如坠雾里烟云中,精彩是精彩了,但这是假精彩,我们需要的精彩报告是讲实话,做实事的精彩。

   韩江林纵论古今,大家深为折服,他一说完,平时深受文字之苦的几个主任和秘书,鼓起掌来,满脸轻松愉快的表情。

   负责文秘的副主任说,说实话的报告好弄,虚假的报告也好弄,就是半实在半虚假的报告难得糊弄。

   假话要说得别人相信,当然难得糊弄,韩江林笑着说,站了起来,以后我们的报告要说实话,通过这种形式,来提倡务实的精神,培养干部务实的作风,今晚的会到此结束,辛苦大家了。

    第十一章 安插针子

   本次人民代表大会有选举县长的任务,负责会议筹备的人大常委会主任、副主任们神经有些紧张,生怕选举出现什么问题,几乎每天都要向苟政达和韩江林汇报会议的筹备工作情况。先前韩江林还能够镇定自若,后来,受到他们的情绪影响,随着会议时间的临近,心里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这天,韩江林把主持财政局工作的刘涛叫到办公室,商量从什么地方如何挤出一些钱来,给乡镇增加一些补助,以安抚乡镇长们的心,间接地达到稳定各乡镇代表团的目的。这种做法在这种时候,无异于赤裸裸地收买人心,但在选举日益临近的关键时刻,这也是万不得已之举。

   两人正在说话,杨国超主任和人大的两位副主任走了进来,他把包放在茶几上,笑眯眯地说,管火的都在,今天有搞头了。韩江林知道杨主任所说的管火是什么意思,从抽屉拿出两包烟甩了过去。

   杨国超拿起烟看了看,说,县长就这品牌?这是乡科级抽的磨沙黄果树啊。

   韩江林说,杨大主任,说话要有法律依据啊,我目前还只是县长候选人,县长候选人和县长还是有区别吧。

   杨国超说,我以人大常委会全体常委的名义保证,一定严格依法把你的候选人变成职务。

   韩江林说,这个我相信,人大常委会同志都是经过组织的严格考察,精挑细选地选出来的,能够严格地执行党委的文件指示和精神,但是,我们不能保证所有代表都有这样的党性和纪律意识。

   杨国超说,从客观上我们也相信经过认真考察和选举的代表,但为了坚决落实组织意图,还是要考虑加强必要的防范措施。

   刘涛见他们商量起选举的事情,站起来要走,被杨国超拦住了,说,财神爷在这里,我们不另外到庙里烧香,现场办公,你要抓紧把会议经费划拨过来,还有,今年县委安排人大常委外出考察学习的经费,是不是考虑安排一下。

   刘涛忙点头说,按照县委的要求,财政局坚决保证四大班子的工作经费。杨国超听了这话,松了手说,有这句话,我可以依法放你一马。大家呵呵笑了起来,刘涛赶紧笑着告辞。

   人大负责代表审查的副主任正要汇报会议筹备的相关情况,苟政达的电话打了过来,要求韩江林到他办公室有事商量。韩江林只得简要听取了人大常委会三位领导的汇报。从汇报的形式上说,作为县长的韩江林要对人大常委会负责,但人们习惯于把书记县长当成县里的一二把手,向他汇报是冲着他的县委副书记这职务来的。从汇报的内容来看,汇报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内容,人大的领导不过借汇报,多和书记、县长加强联系,以便不管是当前还是今后,多得到县里主要领导强有力的支持。

   负责代表审查工作的副主任把代表的构成情况和名单交给韩江林,韩江林粗略地看了一下,代表中党员的比例高达百分之七十,余下的百分之三十也是私营企业主,或者机关中的无党派人士,也就是说,白云县最高权力机关的组成人员,基本上是政府官员和既得利益者,要这些人对上级的意图提出反对意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如果在选举中可能出现不同意见,则表明政府领导者中出现了分裂,而不是来自组织外部势力的强烈冲击。拿到这份名单,韩江林暗暗松了一口气,觉得县长这一职位对于他来说,已是探囊取物,所谓的选举不过是走一走形式,走一走过场。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人大杨主任见韩江林还有事,草草说了几句就结束了汇报。他们一走,韩江林跟着出了门,经过办公室门口和小周打了一声招呼,我到县委苟书记那里商量个事情。

   形式往往是文化造就的,屠晋平自恃文化高,凡事讲究形式,就连接待领导和群众的来访,都要讲究一二三;苟政达出身草根,从农业聘干里起步,做事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办公室的大门是敞开的,不管干部群众,有事说事,无事可以进去打个招呼。韩江林到来时,他正双手高举着报纸在看,报纸把他整个地遮住了。

   苟书记。韩江林刚改口,还有些不习惯。苟政达哗地放下报纸,动作幅度很大,把韩江林吓了一小跳。苟政达挪开报纸,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一只眼睛看着文件,一只眼睛看着韩江林,眉头向上一拉,做了个古怪的表情,这就是你要代表县人民政府向人民代表大会提交的政府工作报告?

   苟政达不习惯用长语,说到后面时,头一歪,粗大的喉结一提,青色的血管暴露出来。韩江林不知道他为什么对一份报告会有这么强烈的情绪反应,情绪应当出现巨烈反映的是韩江林,因为刚刚重写的报告,他还来不及看,就被送到了苟政达的案头。说得好听一点,说明苟政达在政府办还有着不可撼动的强大影响力;说得不好听,苟政达在他身边安插有钉子。

   有什么问题吗?韩江林问,感觉后脑勺嗖嗖嗖吹来一股冷风,阵阵发凉。

   肯定没有问题,还是年轻人脑子好用,思维活跃,观念新颖,思想开放,充满了活力,如果这是一篇演讲稿,绝对是一流的演讲辞,能够和美国总统林肯先生的演讲相媲美。

   韩江林以为他是在嘲讽,脸热辣辣地烧了起来,却发现苟政达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这下子倒把他给弄迷糊了,弄不清楚苟政达是什么意思。

   韩江林本想就报告的事解释一下,在没有弄清苟政达的意思之前,他的任何话都有可能是对苟政达的想法的否定,从而引来苟政达更多的反感甚至于反击。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韩江林故意吐字不清地说,我只是想,报告,主要是实事,这件事情本想来和书记请示,忙也就来不及了。

   韩江林的混乱让苟政达的自尊心得到了部分满足,他为了表示豁达与宽容,大手一挥,请示就不必了,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我老苟伸手太长、插手太多,说我们面和心不和什么的,政府的事还是你做主,我的意思是,不依规矩,不成方圆,政府报告还是应当按照政府报告的文体,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在一只现成的箩筐里面,装上我们自己的东西,如果不用现成的箩筐,而是生造出一只箩筐来,势必造成标准的不统一,上级指导组的领导一看我们是新东西,马上产生疑问,你们是怎么搞的,要创新是不是?创新要拿出成绩来呀,如果上级因为报告的事情盯紧了我们,让我们成为全市的把子,我们今后的工作就会全面陷处被动。

   江林,俗话说,说得好不如做得好,我不是板刻守旧的人,更不是思想僵化者,我也十分赞同创新,说真话,办实事,老百姓可能会喜欢这种风格,我只是说喜欢,因为老百姓是最容易被糊弄的,如果说的比唱的好听,他们很容易就会被打动,所以高明政治家说的比唱的好听,就很容易打动老百姓,办实事是需要时间来检验,需要老百姓个体一一的感知,才能够获得认同,而做报告和做演讲就不同了,只要不断地鼓劲,不断地说好话,不断地给老百姓以希望,在群情激动的特殊语境下,那怕是放一个屁也会获得热烈的掌声,法西斯怎么会上台?在没有听希特勒的报告以前,很多德国人都对法西斯持反感态度,一旦听了希特勒的报告,几乎所有的听众都被他慷慨激昂的演说所打动,被他所设计的美好愿景和蓝图所征服,为什么领导者喜欢召开千人、万人大会?因为这是他们最容易获得掌声,最容易迷惑群众的时候,领导者的思想在这种时候最容易获得扩散,从而满足他们极度强烈的自尊心。

   韩江林几乎要用莫名惊诧来形容此时的感受了。苟政达并非沉默寡言的人,但他在公开场合的发言纵论古今,从来不触及人的心灵,更不会像屠晋平一样探询领导者的心态。他这种有意识的回避原来是被人压制着,现在压在泰山顶上的石头搬掉了,他的思想像春草一样获得了生存的空间,蓬勃生长起来。

   能够把长话说得简单是一种本事,而把简单的话说长,又是另一种本事。苟政达说,老百姓是缺乏理性,很容易受到情绪左右和影响,他们最佩服那种手捧茶杯云里雾里、古今中外、国内国际滔滔不绝说上几个小时的教授,听完报告他们一头雾水,同样对讲演者佩服得五体投地,所谓报告一般的情况下就是用一堆新名词,一打新概念,一通大废话把听众给弄糊涂了,方才能够显示报告者的高明,如果讲一通大白话,他们听懂了,明白了,回过头却说,这些道理谁不懂呀,还用得着说吗,倒把你气得半死,所以,在老百姓缺乏知识,或者人大代表还没有变得更理性的时候,我们的报告要站在一定的高度上,和代表的理解力保持一定的距离,要通过大道理而不是大实话来让他们佩服,大道理往那儿一摆,实事做得怎么样,做不做,没有人敢来质疑,如果你说实话了,摆在和他们同样的地位上,他们就有理由来质问你,你们说了,为什么不做?

   听到这里,韩江林第一次为真诚做人感到害羞,真诚对于苟政达这一番话来说,变成了无知和浅薄。人们往往批评形式主义的无用,事实上,形式主义之所以盛行,是因为形式主义太有用了,它能够把没有思想的灵魂遮掩起来,让人们看不透它倒底有些什么货色。人们甚至通过某种形式,能够把一条无知的狗,变成一只能掐会算的神仙。

   苟政达见韩江林已经被说服,总结性的说了一句很有生活哲学的话,报告的理论部分就是衣服,可以把一篇没有多少实质内容的报告装点得色彩斑斓,而报告内容就是肉体,强不强壮,性感不性感,有衣服罩着,一般人是看不到也看不透的。

   韩江林心虚地问,我们的报告要推倒重来?

   不,不,苟政达显得开通的样子,报告的核心部分这么写,很有份量了,可以说有血有肉,但是,这种赤裸裸的血肉是见不得人的,要给它穿上衣服,那就是仍然用报告的大道理,用报告的文体形式,把它套上,这就是一篇创新了和形式的完美报告。

   创新形式有什么用?你总不于给家里的黄脸婆换了一套新装,就以为得了一个新婆娘吧,苟政达嘿嘿一笑,听说有的女人为讨丈夫的欢心,居然做什么处女膜修复术,换一个处女膜,就是新人了?狗屁,创新内容就好比灰姑娘穿着旧衣服,衣服虽旧,人却是新人,只要有一双红鞋子,灰姑娘马上可以脱胎换骨,变成超凡脱俗的新人。

   韩江林怀着敬佩的心情离开苟政达的办公室,走到楼下,一丝细雨凉幽幽地洒在脸上,韩江林忽然一个激灵,方才清醒过来,感到陷入苟政达设计的彀中。一份报告,苟政达却雾里云天地扯了许多大道理,让韩江林无法反驳他的意思,只得乖乖地执行。细细思量,还真不得不佩服苟政达的洞察力。如果平等对话,不能说服对方,势必会引起争论,如果用大道理来说明,好比如来佛用五行山压孙猴子,你纵然有七十二般变化,又哪里能够奈何?更何况在我们这种以崇尚大道理为荣的社会里,政治的大道理自古以来就是老百姓的大箩筐,既装衣服蔬菜又装牛屎马粪,一个平常老百姓怎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丢弃这个貌似可以养家立命的东西?事到如今,韩江林纵有千般想法,万般考虑,也变成了拴在苟政达磨盘上的叫驴,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转了。

   韩江林回办公室坐着,思考如何改进报告才能更完美,又与苟政达的意见有所区别。他想整两份报告,一份以报告文体为标准写作的,作为大会上发布的材料,自己在会上作的报告,则另外准备一份。这想法一经出现,随即被他否定。

   向大会作报告本身就是严肃的政治生活,必须态度严谨、一丝不拘,两份报告的出现,肯定会受到代表的质疑。在一些工作会议上,有些自以为是的领导,经常采取会上发一份,自己讲话另行一套的形式,以此来表示自己的高明。这其实是一种雕虫小技,这种雕虫小技只能够糊弄泛泛之辈,而不会受到有思想的干部群众欢迎。任何会议从政治上说是严肃的,从经济上说都是在花费纳税人的钱,需要达到既定的社会效果,因此事前的准备是周密的,领导的思想和意志已经在报告中有所体现。另做一份报告,只能证明报告是秘书写的,而领导事先没有与秘书、与其它会议筹办者进行很好的沟通,于是领导在会上自行其是,这种态度只能说明领导根本就不重视这次会议。领导自以为高明的行为,实则是对自己威信的损害。出笼两份报告也是对公共行政资源的浪费。

   正道直行,韩江林耳边又响起这个声音。他决定按照苟政达的意思重写报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时低一下头算不得吃亏。同时,要对秘书们表示道歉,他个人的想法浪费了他们宝贵的时间和很大的精力。韩江林在政府办当过秘书,知道写领导报告的艰难。领导的想法千变万化,秘书的笔头也得千变万化。报告中所包含的内容涵盖社会的方方面面,秘书对此也得成竹在胸。“胸中自有百万兵”,这句成语在战时形容将军、和平时期形容秘书其实也不为过的。只有胸中陈兵百万,才能够随时让领导点将,方能够挥笔而就。如果秘书只有领导点的兵,遇到情势一变,领导意思大变,秘书会措手不及,最后只好乖乖缴械投降。

   韩江林叫小周把执笔人员召集起来,安排对报告重新进行修改。在等待秘书集中的时候,韩江林把想法大致梳理了一下,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要点。他所讲的当然只是针对内容部分,至于文字的修饰,那是秘书们的事情。他如此关注内容,这就好比一个年轻的女人,对自己美丽而健康的身体充满了自信,大抵平时只需要关注身体的健康锻炼,而不是外在的衣着。她们出门的时候,只需要素面朝天,能够以健康的身体和青春靓亮的容颜赢得百分之百的回头率。只有那些人老珠黄者,才会如此关注自己的外表,并对衣服等进行精心的修饰,以此掩饰内在的虚弱和不自信。某些领导如果不是对全篇的严格要求,而是仅对于文字的过分雕琢,大抵是因为胸无点墨,对于内容、架构等实质内容的把握无度,只好在文字、标点符号等无关紧要的地方,刻意地进行严格的要求,以转移秘书们的视线,以此显示态度的认真。精于敷衍塞责之道的秘书们,则会极力迎合领导的自尊心,有意在领导在乎的地方,特意留下领导表演独特个性的场地,以让领导自认为获得部下的赞赏和加分。领导在台上往下看时,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是何等的绝顶聪明。部下也并非都是糊涂蛋,对领导的表演一向了然于心,之所以还愿意给低劣的表演以掌声,只是因为高高在上者手里拿着他们所需求的资源,因此,他们像一群嗷嗷待哺的狗一样,毫不吝啬地送上欢笑和掌声。当年纪晓岚领着一帮文人学士编著《四库全书》时,知道乾隆皇帝有喜欢改文字的习惯,于是故意在编著的时候留下一些错字,让皇帝表现自己的高明。乾隆皇帝看到鼎鼎有名的大学者纪晓岚居然被自己查出错误,皇帝虚荣的自尊得到了何等的满足。诸不知,乾隆正是落入了纪晓岚们的彀中。后来,因为乾隆皇帝对于文字的吹毛求疵失去了兴趣,纪晓岚有意留下来的文字瑕疵就成了留给后代学者的一笔糊涂帐。

   执笔的秘书们陆续到来,主任进门的时候,眼睛不经意地与韩江林一碰,韩江林发现他嘴角得意的微笑,心里格登一响,一股怒火从心底腾地烧了起来。人会因为施展一点成功的小计谋而暗自得意,或许他正沉浸在这种得意中呢。对付他人的挑衅,要么是宽以待之,晓之以礼,动之以情,然后让时间慢慢把矛盾消化掉;要么给予最为严厉回击,几个回合将对手击溃,叫对手或其它人想起来就胆寒,以后再也不敢招惹自己。韩江林料想自己不是那么强势的人,没有必要不给别人以退路。从客观方面来说,他到政府这边的时间不长,还没有做几件能够让人心服口服的大事,别人心里有疑意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能够给别人理解自己的时间和机会,表现出容人的雅量,以后才能争取更多的人支持自己。潘建平副书记曾经说过,官场中的政治就是让支持自己的人越来越多,反对自己的人越来越少。如果自己不能做到这一点,至少说明政治素质还欠火候。

   大家集中起来后,韩江林开门见山地向大家道歉,把个人对报告的想法进行了说明,然后说明他的想法与时下通行的报告体裁存在某种差异性,这种差异性有可能会给大会带来负面的影响。他坦荡的胸怀立刻赢得了秘书们热烈的掌声。

   人们常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韩江林这一反常规的露相,在秘书们看来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大真人。负责文书的办公室副主任见领导说了真话,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我说两点,行事有规矩,作文无定法,行事有规矩是因为不以规矩,无以成方圆,大家在一定范围内生活,如果不讲规矩,势必影响他人的生活,作文不管如何写,都是思想的东西,思想的东西只要接受的人有心胸,有肚量,有抱着商量的目的,就不会对对方的生活造成伤害,当然,现代社会因为思想对他人造成的伤害,大多是因为心理承受能力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对思想的东西感到恐惧,多数情况下是因为内心存在着思想或者道德方面的缺陷,用老百姓的话说,怕别人揭我们的伤疤、戳我们的痛处,长期以来,我们把报告这种灵活的文体变成了固定的模式,一方面说明思想的僵化,不敢创新,另一方面,说明我们存在缺点,担心随时被上级领导或者人大代表们质疑我们工作中的不足,韩县长提出改进报告的写法,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敢于面对领导,敢于面对人大代表,敢于面对现实,这需要具有很大的思想和精神勇气,还需要面对缺点的道德觉悟,今天提出重新按老规矩来写报告,我觉得在形式上尊重了传统,尊重了一些旧习惯,而内容上却保持了独立性、创新性。

   酸。这是副主任一番话给韩江林最强烈的印象。面对这种酸,他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既有一些儿不适,也有六月里喝酸汤的味道,感觉上颇有几分飘飘然。从副主任身上,韩江林不得不佩服中国文人对政治的演绎,从最早的赵高指鹿为马开始,中国文人能够一直对皇帝和领导的话进行最为全面、最为正确的诠释。就像他的一番话,副主任却能滴水不漏的演绎出一番无比正确的道理。如果自己的地位更高一些,权力更大一些,是不是自己放一个屁,也会有人接在手里,说这是天底下最香的屁?

   白云民间有一个关于香屁的故事。故事说,兄弟俩分家,狠心的哥哥要了最好的土地,把最贫瘠土地分给了弟弟。这块地种不什么好东西,弟弟只好种一些葱。弟弟挑着葱到街上卖,放了一个屁,整个街面都闻到了香味,大家都注意到了弟弟的葱,纷纷跑来购买吃了能放香屁的葱。弟弟靠一块贫瘠的土地过上了好日子。哥哥看着不服气,硬要把自己的土地和弟弟换,弟弟没有办法,只好换给了哥哥。哥哥也种了葱,挑到街上卖,一路上喊,卖能放香屁的葱喽,卖能放香屁的葱喽。街上人的听说,纷纷路过来买。正在这时,哥哥放了一个屁,臭气顿时熏晕了好几个人,街上变得臭不可闻,愤怒的人们把哥哥狠狠地揍了一顿,把他的臭屁股打烂了。

   一通屁话酸文人能够总结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韩江林心道,这就是中国文人政治的悲哀。自孔子始,正式把中国推进了文人政治的酸菜缸里,在这个酸菜缸里,什么东西在里面泡一泡,都有了文人的酸味,都似乎变得适合于所有的人,比如说仁、比如说道,诸如此类,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可以有无数种解释的语言,文人直接把他们的思想和语言变成了规则。正因为可以有无数的解释,恰恰迎合了皇帝无限善变的政治需要。相比后来的西方社会,卢梭等人的思想,只是制定规则的基础,而不是真正的社会规则。社会规则是刚性的,文人思想和语言是弹性的,刚性的社会生活需要刚性的规则,中国传统社会一直用弹性的规则来管理刚性的社会。文人为了推销政治观点赢得生存的空间,总是向皇帝和领导者推销自己思想和语言,他们一般分为两步走,首先是通过演绎皇帝的话来让皇帝欣赏,从而进入核心决策圈,进入核心决策圈后,又通过皇帝的口,或者谏言来推销自己的思想和语言,从而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文人政治。柏杨把什么都可以演绎和解释的文化称为酱缸文化,韩江林倒是觉得,这种所谓的酱缸底料的最大特色就是酸——酸溜溜毫无骨气软弱无力,处处被动随时挨打,构成了中国封建社会中后期的最大特色。

   赞扬成了会议的基调,在场的人都跃跃欲试,准备朝这条道走下去,把韩江林的一点想法捧为无比伟大、正确的决策。韩江林张着耳朵准备倾听一通花团锦族而毫无意义的溢美之词,手机铃声及时给他解围。

   王茂林在电话里向韩江林汇报,在国道上发生了一起暴力袭警事件。韩江林乍一听,寒毛都耸立起来,什么,暴力袭警?

   对,王茂林在电话里大声而肯定地说,这是一起具有恶劣政治影响的袭警事件。韩江林心直往下沉,在要对他进行选举投票的关键时期,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有可能影响他的政治前途。

   等等。韩江林对王茂林说,简单交待办公室主任继续开会,然后匆匆走出会议室下楼,对着电话命令王茂林,

   把事情说详细一点。

   

    第十二章 隐形炸弹

   在赶往出事现场的路上,韩江林听取了王茂林的详细汇报,原来一辆拉蔬菜的外地车,采取自杀式的暴力方式,冲向在公路上执法的交警大队警车,卡车和警车一起翻进了河沟,造成两辆车损毁,卡车司机和一名交警严重受伤。

   韩江林认为,对于普通的事件,公安机关直接处理就行了,没有必要报告地方行政长官。执法机关喜欢把发生的事件直接报告行政首长,原因就是行政首长负责对他们的提拔负有任命的权力。人们常常抱怨执法机关不能独立执法,在实际生活中,公安机关却喜欢自动交出独立执法权。王茂林接下来的话却让韩江林心头一紧。他声色俱厉地给这一事件定性为暴力袭警恶性政治事件。

   根据韩江林的第一判断,这是一桩普通的事件,极有可能是警察粗暴执法造成的恶性事件。案件的表象是卡车司机暴力袭警,问题的根源和实质却是执法队伍粗暴执法,违规甚至于违法执法,巨额的罚款激起卡车司机的愤怒,引发了暴力事件的产生。但是,在普通人乃至于传统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执法者代表了国家政治,不管其态度粗暴还是违规执法,他们的任何行为都是合理的,任何对执法者的侵犯都是不可饶恕的。所以王茂林能够按照这一思路,轻易就把这一事件定性为暴力袭警的恶性政治事件。韩江林担心公安机关以此定性报告了上级。如果事件真的就这么简单定性,一起简单的袭警事件就变得复杂化了。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使人们能够把注意的焦点由公安机关转移到当事人身上。

   韩江林问,伤员送医院了吗?

   王茂林说,卡车司机受最重,大量失血,我们已经紧急送往南原市人民医院,我们的交警卡在车里,刚刚救起来,可能不会有生命危险。

   韩江林预感到出现死亡的严重后果,生气地说,为什么说可能?有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了算,赶快送医院救治,不能出现任何死亡事件。

   是。王茂林响亮地回答。

   韩江林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案件还没有上报市公安局吧。

   这次王茂林回答得十分痛快,这是发生在我们县的第一起暴力袭警事件,也是近年来很少发生的暴力袭警事件,我们在第一时间里向市局作了汇报。韩江林一听,猛地一拍大腿,脱口说道,坏了。

   什么坏了?王茂林不知道韩江林想表达什么。

   按照一般的事件来处理,这事对于肇事者和地方政府都有利,按照恶性事件处理,对于公安机关有利,按照此定性,他们可以放手处理肇事者,极有可能因为处理了一起复杂的案件而立功受奖。这也是为什么下级或者地方政府,喜欢把普通的问题复杂化,把简单的困难加重化,把一般的灾难绝对化的原因。把问题往重处说,不仅能够获得更多物质的支持,还极有可能获得上级的嘉奖。它带来的坏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即影响了上级对于问题的基本判断,因而极有可能造成决策失误,另一方面浪费了国家宝贵的行政资源。可是,一起普通的事件,为什么要扯上政治的虎皮呢?莫非卡车司机是敌对势力的派出人员,是特务?

   政治是个筐,什么都往里装;政治是条橡皮筋,什么都可以套。韩江林想起党校一位教授讲的顺口溜,莫可奈何地摇摇头。此时,任何意见无益于挽回定性错误造成的坏影响,他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了,于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

   轿车驰上被称为白云高速公路的一段国道线,这段国道从大坝中间穿过,笔直而平坦,视野开阔,两旁郁郁葱葱的行道树遮蔽着公路,形成一道很美的风景。轿车加速时,略有一点起伏的公路让轿车忽上忽下,给乘车者一种飘飘欲飞的感觉。经过道路的中间,小刘指着一个摆在地上的纸盒子说,那是交警藏在公路上的雷达测速器,这一段路好跑,司机跑得高兴,一不小心加大油门加速,马上就被埋伏在纸盒里的雷达测速器测到,跌进了交警设置的陷阱中,这一段路也被司机称为罚款陷阱,本地司机经常中箭,更不要说外地司机了。

   停下,韩江林说,小刘一脚急刹。韩江林下了车,回走几步,看到纸盒里的雷达测速器还摆在那里,没来得及收。他看了看来路,又望了望去路,一种悲哀的情绪从心底弥漫开来。默默地走回来,上了车。现代行政理念强调阳光行政,政府也被称为阳光政府,执政乃至于执法行为,都应当是阳光的,光明正大的,可某些部门为了一己私利,居然做贼心虚似的,把执法行为地下化,诡秘化。君子坦坦荡荡,执法者应当是民众的表率,但有些执法者被利益蒙蔽了心灵,哪里还有一点光明正大的坦荡胸怀和勇气?尽管公路交通有了完备的法律,但执法者的素质跟不上,执法者的理念还是非法的,法律不仅有可能是一种摆设,还有可能沦为一小撮人谋私利的依据。

   视野的尽头聚着一群人。韩江林的车驶近,王茂林等几个公安人员迎上前来,打过招呼后,韩江林没有问更多的话,竟直走到公路边上。小河沟里,卡车和警车绞在一起,卡车上的瓜菜滚得满坡满河沟。一个瘦黑的中年汉子蹲在公路坎边抽烟,木然地望着河沟里混乱的现场。

   王茂林简单地把中年汉子的情况作了介绍,他是广西的蔬菜种值大户,请车拉反季节蔬菜到重庆卖。又把韩江林介绍给菜主,这是我们韩县长,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向他反映。

   菜主似乎被意外的情况弄昏了头,神情悲怆、语无伦次地说,跑了一路都是不平坦的道路,刚看到一条笔直的道,司机看得高兴,加大了油门,这么好的路,六七十码也超速,罚款五百,我开他的运费四千块,到这里已经被罚了二千二百多块,扣除油钱已经亏大了,再罚五百等于倒贴钱,他们吵了起来,我以为他上车拿钱交罚款,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满满的一车菜呀,我们可不是有意抗法,有意顶撞政府。

   其实,韩江林刚刚看过一个电视纪录片,央视记者随一辆山东运送蔬菜进京的卡车采访,从山东到北京,菜车一路被收费站收费、交警等罚款,共罚了二千多元,一车菜到北京反倒亏了几百元。看过电视的同事都说,菜车不是车,而是一只任人宰割的菜鸟了。看着瓜菜满地滚的现场,韩江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电视里的菜鸟,居然飞到自己的地盘上了。而宰割菜鸟的不是别人,是自己属下的警察。他无言地握着菜主的手,良久,才说,请人把河沟里的菜收拾一下,拉到县城卖掉,看看有多少,损失的部分,政府赔你。

   王茂林以为韩江林说错了话,不停地眨眼暗示。韩江林明白他的意思,赔菜主的损失,意味着承认公安机关在工作中存在失误,会让他们陷于被动的地位。他压制住心底的悲哀和愤怒,心道,这是我们违规执法应当支付的代价,不然,我们以后何以赢得人心,赢得民心?

   菜主没有想到会有天上掉陷饼的好事,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等到明白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韩江林面前,涕泪横流,政府呀,县长呀,我娃娃上学的钱不愁了,天大的恩人呐。

   县委负责分管政法的纪委书记马正文闻讯赶到,和韩江林碰过头,他也同意韩江林按照一般案件处理的意见。韩江林说,你代表党委,你负责跟公安的同志说。马正文说,你是领导,还是你说。

   韩江林思考了一下,自己说是代表政府,政府行政行为有法律上的约束,出了麻烦可以诉诸于法律,而党委对行政的建议,虽然是必须执行的建议,但也仅仅是建议,还不存在法律方面的制约问题,而且按照一般的理论,党委是一贯正确的,更不应当受到社会乃至于法律的质疑,坚持道,这事还是老马你出面说为好。

   马正文明白了韩江林的意思,笑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好,我说。

   吊车开来了,公安开始清理现场。韩江林没有必要继续呆在这里,对老马说,我们呆在这里,碍手碍脚,回去?

   马正文点头同意,说,我坐你的车,有个事要向你汇报。马正文说这话时,脸上浮现出职业化的严肃,韩江林情知不妙,心里格噔一响。

   在车上两人东南西北,一路扯着不着边际的闲话,避免触碰那个即有可能爆炸的严肃话题,当然,也是因为当着司机小刘的面,不能把机密的事情随便说。一些领导坏事就是坏事在司机或者秘书面前嘴巴不严,一件好事转眼间闹得满城风雨,所以挑选司机和秘书至关重要,另一方面,必要的保密程序仍然是需要坚持的。

   来到县长办公室,趁韩江林倒茶的时候,马正文慢慢从包里拿出一卷材料,从里面抽出几张,按次序叠起来递给韩江林。

   材料首页是一张财政结算中心的帐单,单位是白云县委党校。韩江林一个类别一个类别地看过后,目光在其它支出上面定格了一下。在那一格里显示,县委党校上一年度其它支出达到了六十一万元。他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马正文,等待马正文明示。

   马正文问,没有看出问题吗?

   韩江林反问道,这个其它支出太大了,基本上相当于人大办公室一年的办公经费。

   马正文说,你再对比看一看前面的支出,问题就出来了。

   韩江林重新看了一遍帐单,胸口轰起升起一团火,生气地敲着桌子,天天哼穷,天天哼穷,吃起来就像猪,不要脸,一个小小的单位,接待费居然一年十二万,一个月一万,扣除双休,平均每天五百,不到十个人的单位,是不是他们每家的伙食都由单位包了下来?

   马正文说,党校这两年办学历班,迎合了机关干部提升学历的需要,具有了一定的市场,收入有了很大的提高,但这一笔预算外资金去年才纳入财政结算中心管理,管理一年的结果,仍然是这个样子。

   韩江林坚决地说,应当追究监管人员的失职。

   马正文说,你还是看看下面再说吧。

   韩江林粗略地一翻,骤然心惊,紧张得气也喘不过来。后面是党校的几张年度支出帐单,分别列着县里领导和市委党校领导的名字,支付单虽然是以课时费形式发放的劳务费,按照不同的级别,付给数额不等的劳务费。在劳务费帐单下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根据县委党校某年某月某日教务会议研究,同意给以上人员发放课时劳务费。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这其实是变相给领导年终送礼。韩江林在组织部那一段时间,深入各单位考察干部,有干部或出纳人员,揭发本单位的领导年终给领导送礼时,也采取了班子成员集体研究同意支付的形式,然后列帐目或者找来发票冲帐。但单位会议记录清楚楚地记着给某某领导送礼的数目,以及时间。那时候,韩江林翻着那些记录,就觉得那是埋伏在领导干部屁股底下的定时炸弹,只要那一个环节碰掉了基层单位领导手里的最后一根保险索,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爆炸,炸得一大群干部人仰马翻。

   因为掌握内情,韩江林对此深有防范,轻易不敢接受下级单位或领导个人送来的年终礼金,能推掉的尽量推掉,不能推掉的,都交给了单位财务。数千年来的中国官场,形成了一套系统的潜规则,能够给领导送礼的人,除了有求于领导这个因素,更大的因素在于送礼者愿意投靠到送礼对象门下。拒绝送礼金下属,在某种情况下等同于拒绝这个人的投靠。因此,即使他把礼金交出去,完全采取保密的方式,尽量不伤害送礼者的自尊心。先前是由财务交给了县纪委处理。后来,一件事的暴露让他改变了做法。纪委查处县一所学校的学生借读费时,没收了三万元,财政把这笔钱返还给纪委作办公经费,县纪委用这笔钱给每一位纪委常委更换了新手机。韩江林心想,与其把违纪资金用于给纪委领导干部配备手机,倒不如给本来就贫穷的小学修几扇破旧窗户,换几张新课桌。把学校的违规资金用于给纪委领导配手机,类似于杀贫济富了。现在韩江林收到的礼金,主要由小周交给团县委的希望工程,以匿名方式支助需要帮助的贫困大学生。

   在这一叠材料里,韩江林看到了有可能引爆炸弹的导火索,幸亏他对此早已防患于未然,不然,这枚炸弹随时有可能葬送自己的政治生活,乃至于人生前途。

   在课时费的发放上,清楚地列着韩江林的名字,课时费是一万,也有组织部长杨维仁的名字,费用也是一万。在另一张单位发放的福利中,杨维仁作为党校的兼职校长,领取了与单位职工同等的福利,一万五千元。人们习惯把这种额外的收入作为灰色收入来看待,在一般情况下,或领受者在没有其它问题的情况下,人们可以把它抹白,视为一种合法收入,一旦与别的问题牵扯起来,立刻就有可能抹黑,成为非法收入,成为受贿记录和罪证。

   上面没有马正文的名字,他似乎怕韩江林多心,说,纪委和检察院进行案件调查时,经常发现以研究的方式给领导年终送礼的帐单,基本上没有纳入调查处理范畴,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行规。

   韩江林倒不担心上面列有自己的名字,觉得马正文把材料送给他看,一定另有目的。他问,这些支出包括在六十一万里面吗?

   马正文点点头,说,送给领导和年终福利加起来,总共只有十八万,还有其它四十三万元到哪里去了呢?

   韩江林似乎明白了马正文的用意,问,你的意思是要对党校的财务进行严格的调查?

   马正文说,我们已经进行了粗略的调查处理,说是粗略,是对党校不符合财务开支的部分进行了罚款等处罚,对这一部分,我们目前还暂时摆在那里。

   为什么?韩江林问,以他的年轻气盛,以阳光行政的理念,他希望对任何问题都要一查到底,这样能够对有问题的干部进行严肃处理,把这些害群之马清除出公务员队伍,同时,还没有问题的干部一个清白。另一方面,对违纪案件的调查又往往牵涉到一系列的人事,特别是领导干部牵连其中,会让一件本来就单纯的案件变得复杂起来,从而形成一个震动社会的政治事件。为了消除这类案件造成的社会负面影响,纪检机关如果没有得到主要领导的支持,在一般的情况下,宁愿放弃对这类案件调查,专事查处那些计划生育什么的于社会、于政治无关痛痒的小案件,并以查处这类案件的数量逐年递增为荣。

   马正文严肃地说,我给你看的这些材料,不是来自我们的卷宗,而是来自村里县人大代表的手里,这个问题说明了什么?你认真想一想。

   马正文的暗示让他一个激灵,仿佛看到一只黑手向他伸了过来。在县人民代表大会即将召开,会上将选举他为白云县县长的关键时刻,有人把牵涉到他的问题材料散发给基层的人大代表,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韩江林再仔细一看,原来在他的名字下面,有人用笔画了一个圈,提醒的意味十分明显。

   散发这份材料的人目的就是针对他而来。

   查,坚决查到底,韩江林被隐藏在幕后阴险目的激怒了。

   冷静,江林,这事需要冷静,马正文说,对方不就是希望我们闹出大动静吗?对于一桩案子的调查,不可能完全依照我们的意志进行,消息散布出去,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可以证明我的清白,韩江林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略带一丝傲气。

   你的清白无需证明,我也相信你的清白,问题是,你能够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你的清白吗?你能够跟每一个人大代表说明你的清白吗?即使召开大会,由纪委出面为你澄清事实的真相,你能够相信所有的干部和人大代表都不会被假相蒙蔽,相信你的清白吗?我记得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民会被蒙蔽,但永远不会被腐蚀,这句话多么的经典。

   韩江林笑了起来,这是法国文学家卢梭说的话,不是我说的。

   不管是谁说的话,它说明了一个道理,真相有时候是有可能被掩盖起来的,或者,为了某种政治目的,人们会掩盖事实的真相,进而言之,当揭示真相需要时日,也会造成某种混乱的时候,人们宁可快马斩乱麻,把真相暂时地隐藏起来。

   听了这位有经验的老哥子马正文的话,韩江林充满了失败感和挫折感,一种悲哀的情绪在心底弥漫开来。他在工作中一直努力追求风清气正的环境和风气,现实又是如此残酷,往往让他陷入一种莫名的污浊空气中无力自拔。人们崇尚清明的政治、崇拜清廉的政治家,诸不知伟大廉明的政治家只有在民主的土壤里、在风清气正的时代方能产生。在不清明的社会风气里,政治家即使有廉明的理想和愿望,也会陷入世俗的泥坑而变得卑劣起来。

   那你准备怎么办?韩江林疑惑地问?

   不是我准备怎么办,而是我来请示你,怎么办?马正文笑了起来,我个人的建议是,在目前的关键时刻,保持沉默是给对手最有力的回击方式之一,对手费尽心机散发这些材料,一定希望搅起一团浑水,扰乱目前的时局,我们顺着这种思路走,势必中了奸计,倒不如采取坐观风云起、稳坐钓鱼台,以静制动的策略,对手沉不住气就会跳出来。

   韩江林眼睛一亮,瞪着马正文不说话。

   我们初步调查了党校的帐务,做出了处理,已经给了外界一个强烈的印象,党校的问题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问题存在,如果我们继续深挖的话,不仅于我们纪委的工作不利,也不利于大会的选举,当然,如果真的存在问题,我们肯定要开展进一步的认真调查。

   马正文的话暴露了纪检工作一些基本的思路和做法,纪检工作并非是服务于制度和法律的需要,更多地服务于政治的需要,服务于领导的需要。服务于政治需要的纪检工作只是有限的纪检工作,而不是无限的纪检工作。有限的纪检工作使得纪检机关在查处问题时,更多地服从于长官意志,而不能够体现纪检工作的实质。

   韩江林脑子一转,想,是谁把这些材料泄漏出去呢?

   马正文似乎看透了韩江林的疑问,说,党校现在存在着两派,按他们内部的说法,一派是当权派,也就是以原来的常务副校长为首的一派,另一派是反对派,即以周明为主的一派,加上几个不入派的人,构成了另一派,两派为了可观的经济利益在里面闹得不可开交。

   马正文的说法就是不论对错,各打五十大板。韩江林一向不赞成机关中习惯采用的和稀泥的办法,对与错是有一定的依据,不调查事实的真相,对一闹事就反感,就打入另册的办法,并不利于问题的解决,也不利于单位乃至于社会的稳定。屠晋平临出事的时候,为了安抚周明,把他调入党校任副校长。杨维仁任校长后,认为周明是被判过刑的人,不适宜在党校工作,更为能让他上讲台给干部上课。常务副校长借此一直排斥周明,不安排他做任何事情,自然,单位发福利时,也没有周明的份。周明作为一个副校长受此待遇,当然有气,于是经常和常务副校长对着干。小小的一个单位分成了两三派,闹得一塌糊涂。

   周明申诉到韩江林这里时,韩江林为周明的工作问题和杨维仁进行了沟通。韩江林认为,周明的刑期已满,只要他有上课的能力,就不能再以政治为借口,把他排斥在课堂教学之外。杨维仁坚持自己的看法。

   他努力用道理说服杨维仁,说,在战争时期,我们还请被俘的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军官作为八路军、解放军的教官,共产党具有敞开心扉、善纳人才、善纳良言的雅量,才不断壮大,最终赢得了江山,不能因为坐了江山,就失去了容人之量。周明服刑的时候没有政治权利,政治权利具体包括什么权利?似乎还没有确定的解释,从现实的操作来看,只包括了两项内容,选举权和被选举权,那么,我们更不能借政治权利这一托词,否定周明上课的权利,更何况县委任命周明担任党校副校长,本身就是对周明授课权的一种肯定。

   韩江林的坚持终于让周明走上了讲台。

   说材料是常务副校长一方泄露出去的,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因为泄露这份材料,已经是对他们的政治前途包括人生前途的极大威胁;如果说是周明泄露出去的,周明曾经在多种场合对韩江林的支持表达了感激之情,假如说他想借这份材料陷害韩江林,最大的可能就是失去一位支持者,失去一位靠山,今后的工作必然处于不利的境地。但政治是不讲感情的,甚至是不计代价的,谁又能够肯定地说,周明不会为了泄愤铤而走险呢?

   韩江林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让他们闹吧。

   他们闹糊涂了,我们就清醒了,事情就好摆平了。马正文说,当前最紧要的大事就是要保证组织意图的落实,我们的一切大政方针就围绕这一目标转,有人放出了阴风,我们就要吹阳风,不断地向群众和人民代表宣传你的政治优势,换届选举要保证的人选太多,还有可能出现顾此失彼的情况,现在只保你一个核心,一个重点,只要内部不出现杂音,不出乱子,肯定能够保证组织意图实现。

   韩江林心里应了一句,我担心就是内部的杂音呢。

   马正文说,我们的代表都是经过组织认真考核检验的,少数负面的消息反而会让他们对别有用心的人保持足够的警惕,只要我们保持强大的宣传优势,把工作做扎实,阳光一定能够驱散阴云,毕竟这世界还是阳光的世界嘛。

   说到最后,马正文为借助意象的表达方式笑了起来。马正文越是保证,韩江林越不安。通过马正文的话,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肯定有人要在选举的时候跳出来竞争,因为人代会安排选举的机会并不多。在不是换届选举的时候成为代表联名提出的候选人,参加竞争,胜出的机会比换届档期大得多。而且在他人看来,韩江林是那么年轻,那么地缺乏政治和人生经验,一个有成熟政治经验、有良好社会声誉的人和这样的年轻选手竞争,即使没有组织作保证,胜出的可能性也非常大。想到这些,韩江林顿时充满了隐忧,为前途担心起来。转念一想,欧成钧和吴传亚信誓旦旦地要充当把门壮丁、给自己看着的话,有这一帮兄弟作后盾,韩江林焦躁不安的心略为松弛下来。

   韩江林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换了一个话题说,从公路上出现的违规执法现象和党校的财务事件,说明了一个问题,我们有了制度,但是,一旦执行制度走了形、变了样,制度往往会变成一种摆设,变成人的牺牲品,我们要从这些现象中吸取教训,一方面要继续加强制度化建设,推进法制化进程,另一方面,要着力提高执法者的素质和执法水平,制度一旦建立,就要坚决执行,要让人、让利益为制度让路,而不是制度给人、给利益让路,决不能再让制度为某些人、某些群体作出牺牲了。

   马正文苦笑着说,这恐怕很难,因为制度化建设需要思想作为支撑,主要体现为制度和法律的思想建设,如果不能在思想意识上解决好这一问题,我们恐怕仍然要在相当长时间内,生活在非法制化的无序状态中。

   什么叫非法制化无序状态?这是一个新名词吧,韩江林笑问。

   马正文笑了起来,非法制化本来就是一种无序状态,我觉得只有这个词能够更加准确地描述一种深受专制思想影响,而又摆脱了专制统治,开始迈入现代民主社会的形态。

   这是一个高深的理论问题,对于解决现实问题无益,韩江林说,我在一份报纸里看到一则消息,全国公路执法大检查中,司机对我们这一段国道的交警执法满意率最差,我们的违律执法早已引起了司机们的反感,今天出现的事件虽然是个别案例,但它又是一个迟早要出现的必然事件,我们要从中吸取教训,认真开展一次执法教育,要通过纠风行动,彻底改变当前执法队伍中存在的违法违纪现象。

   对,马正文点着头说,事实上我们的执法一直存在着严重的问题,把警察拉来搞中心工作,造成了警察和普通百姓的矛盾,在这方面,作为政府的主管领导,你要多和苟头那边沟通,取得共识才行,对于执法教育,我准备召开一两次会议,把任务布置下去。

   见自己的意见被马正文接受,韩江林高兴地说,我们已经对这事取得了共识,这就是一个良好的开始,苟头现在刚刚上任,挽起衣袖准备大干一场,暂时可能还听不进不同意见,要有做长期工作的思想准备。

   任务是艰巨的,战斗是长期的。马正文用了一句经典的战争题材电影台词,站起来说,材料放在你这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对这事你思想上还得有个准备。

   韩江林感谢马正文的善意,大声说,好,我一定听从马正文的指示。

   马正文笑了起来,你搞错没有,现在谁指挥谁?

   韩江林说,我们是一个班子的成员,谁也不指挥谁,唯苟头的命令是从。

   马正文玩笑一句,听你这话,我们好像跟着苟头撵山打猎了。

   这句话有一点戏谑的味道,两人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第十三章 教授与小姐

   白云县第九届人民代表大会在经过精心筹备后,在这天下午胜利召开,年轻的韩江林意气风气,作政府工作报告时字正腔圆,报告被代表们热烈的掌声一次又一次地打断。聆听地过多届县长作政府工作报告的老同志夸奖说,这是白云历史上作得最好的工作报告之一。

   面对夸奖,韩江林心里十分受用。早先兰晓诗为了完成升官路线图,对他的训练课目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接人待物的礼仪,二是表情方面,三是阅读和表达训练。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的表现正是严格训练的结果。当许多人赞扬内容时,韩江林想起卓别林朗诵菜谱的故事,一份枯燥的菜谱经过卓别林抑扬顿挫的表达,在他人听来,成了一段精彩有味的戏曲台词,可见朗诵读技巧足以掩盖词语的内容。因此,在听取报告的大众场合,报告者动情的、声泪俱下的表演,极有可能影响听众的情绪。情绪的相互传染又有可能把部分保持清醒头脑的听众同化,使聆听同一场报告的听众达到思想和意见的高度统一。这就是为什么古往今来,政治家们为了某项合理或者不合理的重大决定,寻求人民支持时,惯常举行大规模集会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祝贺的短讯纷纷传到手机时上,韩江林如在梦里一般,恍惚自己是最优秀的,在白云地盘上强大到没有竞争对手了,县长这一职位似乎如探囊取物,伸手即来。

   大会各种程序上行下效,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模式。第二天一整天,各代表团讨论韩江林的政府工作报告。上午,韩江林照例参加南江代表团讨论。有未来的新县长参加讨论,代表们发言犹为热烈。代表团团长欧阳广和首先发言,从内容到形式,从表情到语言,全方位肯定了韩江林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欧阳广和定了调,接下来各位代表更是对韩江林所作政府工作报告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赞扬过政府工作报告以后,脑袋瓜灵活的代表们话题一转,转到结合实际上面,所谓的实际就是结合报告提出的目标和方向,以及具体的实事,要落实到本乡、本村的实际工作中,希望借此机会下情上达,要求县里给乡、村办一些好事、实事,这些话是说给韩江林听的,也是说给列席会议的相关科局长们听的。

   下午,韩江林列席大地乡代表团。尽管上午代表们的发言已经对报告进行了一番赞美,韩江林到来后,代表团团长暗示各位代表,把上午赞扬报告的话重新复述一遍给未来的县长听,希望韩江林能够给大地乡百姓和干部更多的关照。

   真正以领导身份列席代表团讨论以后,韩江林看到了一套约定俗成了形式,一番似乎经过严格演练的发言,感受到了形式主义的强大力量。如果认真听,代表们似乎说了不同的话,但主题是绝对雷同,即赞扬,然后结合实际谈发展。讨论的气氛是热烈的,但热烈的声音只有赞扬,让你在任何场合都体会不到如此异口同声的热烈赞扬。如果说这种讨论也叫讨论,那就是把刚当上代表的新代表们教会赞扬,把没有说话经验的代表教会用不同的语言,通过不同的形式来赞扬。或许,当初有些人真有的不同意见,有不同表达思想的方式,但这些表达被大鸣大放加上大字报的运动,一扫而光以后,再经过数十年精心的民主讨论的形式演练,终于形成了独具中国特色的大会形式。

   人们都是乐于听到赞扬的声音,更何况赞扬的声音是经过演练以后,对于习惯了倾听赞扬的人来说,尤其需要,而且更加优美动听。韩江林被这些声音弄得飘飘然。代表团长请韩江林发言时,韩江林先是笑笑拒绝,实在拒绝不了,也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一是表扬代表们素质高,发言十分积极,而且能够把握讨论的主题、切中问题的实质,二是表表决心,下来将认真考虑代表们的建议,并把意见和建议落实到实际工作中去。

   为什么不作长篇大论的指导,韩江林有自己的考虑,我们这个社会是崇尚老人经验的社会,在代表们看来,韩江林太年轻,即使头上罩着世俗权力的光环,也不足以让代表们感动。如果发言的意思说得深了,代表们会认为他是书生气,发言脱离实际;如果说得浅了,代表们则会认为他还是毛孩子,什么都不懂。最后的办法是少说,甚至于不说,这样在代表们看来,他显得少年老成,稳重可靠,增加对他的信任感。

   讨论会结束后,韩江林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来到白云宾馆,接待王磊和白云大学的几位生物学教授。教授们受到市里的委派,对天华山自然资源进行全面的科普调查。小周提前到白云宾馆安排。

   小周等候在大厅里,韩江林一到,即刻引着他到了飞歌唱晚包房。韩江林望了一眼门匾,想起王妹怀上孩子时,兰家在这个包间举家欢庆,他和兰晓诗的矛盾即从这里开始。人一生中总会遇到自然无法排解的情节。韩江林心一沉,问,没有别的房间了吗,怎么安排这个房间?

   小周根本不知道韩江林对这个房间的排斥,说,王教授说这个房间是长桌,体现了白云特色,就定在了这里。

   叫你们老板来,我们的客人要到白云春晓。韩江林板着脸,用说一不二的语气对服务员说。服务员正在犹豫着该不该去跟老板说,小周赶紧转身跑去说服老板调房去了。王磊正好从房间里出来,热情地拉着韩江林的手说,县长大人,报告作完了,辛苦、辛苦。

   韩江林走进屋,客气地对几位教授说,让几位久等了,小妹,给几位教授续茶。

   王磊把韩江林介绍给同事,说是韩江林打破了几项纪录,全省最年轻的组织部长,全省最年轻的县长。在座的几位老教授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在座的有七位客人,而不是王磊此前所说的三位。王磊把三位年纪长的教授向韩江林作了隆重介绍,包括他们的职务和成就,好像这是他找韩江林请客的资本。对四位年轻人则轻描淡写地介绍。有两位年轻小伙是教授的助手,另有两位打扮妖艳的年轻姑娘,王磊介绍身份时也说是南原大学的研究生,韩江林和她们握手时,闻到一股浓浓的劣质香水味,再看她们的眼神时,却是游离不定,与眼下的气氛极不相宜,韩江林判断如果不是教授们带来的小情人,就是发廊临时拉来凑数的发廊妹。

   韩江林假装起来方便,走出门来,王磊陪着小心跟在身后。他不满地瞪了王磊一眼,小声道,在这种特殊时期,你应当节制一点,给我留一点面子呀。王磊眨了眨眼睛,轻声说,这几位老先生好这一口。

   韩江林想到社会中流传的小姐理论,抓两头,带中间。两头是一老一少,年轻的还没有结婚,没有固定的性伴侣,饥了渴了只好找小姐解决问题;老的呢,身边的人或人老珠黄,与年轻的小姐相比,一个是春花秋月,朗朗夺目,一个是残花败柳,娇颜尽失,或老伴命归黄泉,只剩一床冷裘伴长眠,只好找小姐略作安慰;中年男人家有娇妻相伴,又为生活所累,对找乐之事只是偶尔为之,小姐们对这些人也只能是顺带兼顾的生计活路。

   小周已经调好了包房,跑来向韩江林报功,说,老板给预订的客人换了房间,刚腾出来。

   韩江林头也不回地对小周说,叫客人过来,说完对直朝白云春晓走去。王磊看看屁颠屁颠两头忙活的小周,看看昂头挺胸的韩江林,感到事情不可理喻,莫名地摇了摇头。

   换了房间重新落座,韩江林为了掩饰刚才的不快,把作报告获得的好心情重新调整出来,向教授们介绍系统开发天华山的规划。他说得飞沫四溅,教授们专心致志、洗耳恭听。看到教授们脸上浮现的虔诚表情,韩江林心里很受用。

   别看教授在大学里是系主任,相当于正处级,也就是正县级,按照教授的级别和工资,甚至远远地高过于韩江林,但此县级非彼县级。韩江林的县处级管理着近万干部的吃喝拉撒,管理着数十万百姓的生产生活,一年掌握着数千万的财政资源;教授们的县处级管着十来个穷教授,百十号学生,连签字吃顿饭还要向院长报告。拥有教授职称的老师极力往县处级靠,极力要享受某种级别,但教授们的处级只是级别,不是官;韩江林的县处级尽管只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在中国古代,七品芝麻官可以把人脑袋像玩西瓜一样切来切去,叫做草菅人命。现在虽然没有了古代的特权,仍然可以把某些人的命运用草绳拴在裤腰带上,喊他上东他不敢朝西,命令他喝酒他不敢吃肉。只享受级别待遇的教授,尽管满腹经纶,前途命运被别人拴在裤腰子带上,别人放一个臭屁,他不敢说不香,甚至还要引经据典,说这是历史上最香的屁。

   韩江林就是弄不明白,教授好端端地做着学问,发挥着专业特长,为什么要往级别上靠,硬生生把大学做成官僚学府,扭曲独立自由的学术精神,心甘情愿地做官场附生物呢?

   说话间,菜陆续上来。小周附在韩江林耳边,小声请示,喝什么酒?韩江林原来计划请教授们喝茅台酒。小刘有事不能来吃饭,把酒从车箱里提到了宾馆前台。当他的目光在小姐和教授们的脸上扫过,心想,这种场合喝茅台实在是糟蹋了国酒。想让教授们喝本地米酒呢,不仅与自己的心情不相宜,也与白云宾馆这环境不相宜。韩江林想了想,说,支持本地酒业,喝南原醇吧。即使是喝酒,也得与场合与品味挂起钩来。

   如果说官场中的任何行为都可以用政治精神来解释,那么,人们的平时行为就可用道德来诠释了,现在他特意点名喝南原醇,算是对南酒厂先前对白云支持的回报。

   菜上齐,酒斟满,韩江林以主人的身份举杯发话,对几位教授的到来表示感谢,祝教授们挑李满天下。教授们祝韩江林平步青云、鹏程万里。教授们对官的敬畏,让韩江林完全掌握着酒席上的主动权,他趁机采取敷衍的策略,频频敬酒,却只把酒杯在嘴边舔一舔。教授们也不敢过多计较,只管尽情地喝。王磊敬他的酒时,不再放过韩江林,说,感情浅,舔一舔,你玩什么把戏?韩江林赶紧说,小妹,满上,满上。服务小姐倒好酒,韩江林故意亮杯,说,看好啊,满上,满福满寿。

   席散曲终,王磊有了醉意,拉着韩江林欲送他出门。韩江林见他的神态有些不雅,提议到王磊的房间里坐坐。王磊点头表示同意。小周欲扶王磊上楼,韩江林说,你去吧,我和老同学摆摆话。

   在房间里坐下,王磊借酒壮胆,挥着手表达心中的不满,江林,你太骄傲了。

   为什么?他满脸堆笑用谦和的语气问。

   看你说话的语气,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哪里还像原来那个谦虚好学的年轻人?

   王磊点中了他的血脉,韩江林一怔,心虚地辩解道,满招损,谦受益,我一直谨记这句古训。

   王磊做了一个学生时代惯用的表情,德性,看你好为人师的样子,在教授面前指手画脚,你不觉得过分吗?

   王磊的话让韩江林有些委屈,他一惯反对好为人师,夸夸其谈者。今天因为报告做得顺畅,把喜悦之情带到了酒席上,并不是想好为人师,在教授们面前还根本轮不到他好为人师。某些手里有权的官员,以为掌握资源就才高八斗,凡事喜欢对他人指手画脚。今晚他仅仅就事论事,和教授们商量如何搞好天华山资源的系统开发问题。

   地位变了,人的思想会发生变化,只是本人没有觉察到罢了,王磊善意地提示道。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韩江林笑着说,何况你说的忠言并不逆耳呢,我一定谨记你的提醒。

   王磊喝酒了兴奋,说,咱们到花桥茶楼喝茶去?

   韩江林不想在特殊时期过度招摇,扯了一个谎,晚上我还得赶一个材料,要喝茶,你们去喝,我负责安排,但不奉陪。

   王磊挣的就是和县长在一起的面子,拉韩江林出去,就是想继续在同事面前显摆显摆,韩江林不愿意奉献,他觉得没趣,倒上床睡了,说,你走吧,我喝多了,头晕。

   韩江林习惯了王磊使小性子,倒一杯水放到床头柜上,说,你休息,等你们调查工作完成,我再设宴隆重地犒劳专家们。王磊嗯嗯道,你不是说过,上帝想灭掉谁,先让他们骄傲的吗?

   韩江林也不理会他,带上门出来。慢慢走下楼来,他反省这一段时间以来的表现,感觉自己话说得比前一段时间多了,底气也足了许多。也许人的自我渐变是自己无法感觉得到的,由此对他人造成了影响和威压,他人却能随时感觉得出来。

   小周在门口等候韩江林,看见他出了大厅,急忙招了一辆出租。韩江林经过小周身边时,说了声,走。正准备钻进出租车,忽然手机铃响,韩江林一看是马正文的电话,心里一紧,问,老马,有事吗?

   老马说,文昌派出所今晚行动,在发廊抓了几个人大代表,公安局不知道怎么办,请示到我这里,我打不通苟书记的电话,只好请示你,怎么办?

   韩江林骤然一惊,对小周说,叫车子先走。赶紧躲在一边,接听电话。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是存心给大会添乱,给县委领导添堵吗?他曾经听说过,一些村干部进城开会时,晚上就往发廊里钻,就是要享受城里年轻漂亮的妞。没想到这次会上也出现这样的丑闻。

   他们有什么权利抓人大代表?他说,更何况屠书记当政时,不是明确要求公安,扫黄打非一定要先请示县委的吗?

   那只是口头上的要求,没有具体的文件规定,再说,县委政府也不敢下这样的文件规定,口头要求,公安执行也可,不执行也可,更何况如今江山易主,下面哪里还会认那一套陈年旧帐?

   萧规曹随,怎么能不认呢?

   公安局两位主要领导陈、王都不知道这事,也不清楚这次行动,据说是派出所私自行动。

   娘的,韩江林轻声骂了一句,他想说撤了派出所长的职,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人家依法执行公务,只能奖励而不能实施惩罚,一旦实施惩罚,韩江林会落下一个打击报复的名。一个小小的派出所长他完全可以玩于股掌间,但谁知道有没有幕后的指使者和支持者?如果与明天即将进行的县长候选人酝酿和选举联系起来,这一塘水就深了,浑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惩罚这个不听使唤的派出所长,也必须借别的名目,而不是直接在这事上做文章。

   好事多磨呀,马正文感慨一句,在这种关键时刻,我看还是以稳定大局为妙,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让陈局和王局两位直接处理这件事情,对人大代表们该依法处理还得依法处理,但要晓之以礼,动之以情。

   没有人大的同意,人大代表是不能随便抓的。

   派出所抓人的时候,人大代表赤身裸体的和小姐滚在一起,额头上并没有刻着人大代表的字样。马正文说到这里,轻声笑了一下。

   在班子成员间,马正文是一个心怀坦荡、支持工作的好同志,在关键时刻必须牢牢地依靠这样的同志,他说,要考虑人大代表的特殊身份,一旦弄清楚了他们的身份,必须首先放人,至于以后怎么处理,我看最好请示苟书记,由他定。

   马正文想起了什么,轻轻暗示韩江林,我们商量着要整顿公安机关的执法作风,人家先整顿我们,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

   韩江林心想,这么说来,这事肯定有人在幕后操纵了。他觉得一味地就事论事,必然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有必要换一种思维方式,采取主动出击,以出击换来防守的方式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保护自己。于是说,我看这事得由县纪委出面,一是要查一查派出所长擅自行动,得到了谁的许可,有没有法律依据;二是把对人大代工委的同志进行调查,看一看他们是怎么挑选的人大代表候选人,怎么选出素质这么低的人大代表,这样的代表究竟代表了谁?三是要找代表团团长进行诫免谈话,他们是怎么当的团长,怎么管理代表团成员,不过,这一切都得秘密进行,尽量不让消息扩散。

   马正文答应按韩江林的意见办。和马正文把事情商定,挂了电话,他马上打电话给王茂林,辟头一句道,老王,你手下那些个篓罗被你教成孙猴子,无法无天了?

   王茂林似乎习惯了这种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也就是抓了几个人,我过去叫把人放了就是。

   放了就是?你们的工作很有成效,抓出了白云历史上最大的丑闻,被你们一抹黑,我看白云县就快变成了黑云县了。

   王茂林紧张起来,说,我们该怎么办?

   拉屎弄脏了,要我给你们擦?自己拉屎自己擦。

   这样行不行,趁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所抓的四个人是人大代表,我让他们写保证书,写张请假条,然后派弟兄把他们不声不响地送回家去。

   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韩江林转念一想,万一这几个人是自己的支持者,缺了这几个代表凑不足当选县长足够的票,怎么办?在这种关键时刻,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于是说,除了对他们进行必要的处罚外,我要你做到两点,必须马上放人,要保证他们出席代表大会,必须保证他们的事不泄露出去。

   好,王茂林爽快地应道,末了笑着说了一句,我还保证他们为你投上一票。

   韩江林打电话的时候,小周已经把小刘叫了出来,等候在宾馆门口。韩江林十分欣赏小周的细心周到,嘴上却说,这个时候还麻烦小刘干什么?

   小刘笑着替小周解围,我在家没事,特意过来看看有没有事需要帮忙。

   小周温温地微笑着,他们配合默契,至少能够保证后院的安定团结。韩江林想着今晚事情的前因后果,心想,如果有幕后指使者的话,明天就会浮出水面,但是,等到明天上午公布候选人,资料交由各代表团进行酝酿之后,假设欲竞争县长者已经排好兵,布好阵,再想办法应对的话,恐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鸭子飞掉,到时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韩江林年轻气盛,极力希望牢牢把握住机会,他想到各代表团去看一看,安抚一下人心,又觉得有些不妥。这样做明摆着显得底气不足,关键时刻沉不住气,反而被老练的代表团长们看轻了。

   小刘问,韩书记,送你回家吗?小刘仍然没有改口过来。

   韩江林使劲把头往坐椅上靠了靠,说,绕着河堤转一转,兜兜风。

   按照选举办法规定,候选人要让代表们酝酿二至三天,在实际操作中,为了保证选举意图的落实,一般都相应地缩短酝酿时间。比如这一次,韩江林作为县长候选人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主持选举的单位仍然采取了相应的保密和防范措施,在下午的代表团长汇报会上,已经把候选人的相关材料发给了团长,要团长们严格保密,第二天是人大常委会的工作报告,下午讨论报告。因此规定候选人名单由团长在第三天的小组讨论会上公布,这样,从时间上来说,已经符合了酝酿二至三天的规定,但代表真正的酝酿时间只有半天。

   半天时间,他能够做出什么名堂呢?韩江林换位思考,把自己放在对手的位置上,设想了一下动员十人以上代表联名的程序和时间,如果是自己在进行操作,要完成必要的联名手续,需要得到一至二名代表团团长配合,在两个代表团里活动。要团长配合,那么这位团长必须符合两个要件,一是认为他所支持的对象已经胜券在握,一是与韩江林有着很深的矛盾。韩江林把十多个团长分析过一遍,没有找到符合这个要件的团长。如果得不到团长支持,而是由代表悄悄地做工作,这就需要有点冒险精神,这种违规的活动极有可能被视为非法活动。一旦竞争造成极坏影响,上级组织出面查处,竞争者会因此背上非组织活动的罪名,即使代表们承认是自愿的,竞争者遭遇失败,与主要领导结下了粱子,结果也是得不偿失。

   公与私,明与暗,二者的处境如此泾渭分明。合法与非法,组织与非组织,自己理直气壮,他人心怀鬼胎。更何况拥有组织背景的他,还拥有一帮兄弟在背后紧紧地看着对手,韩江林不相信在力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对方能够玩惊天大逆转,反败为胜。

   回去吧。韩江林说,他对后天的选举充满了自信。

   选举这天,韩江林早早地起床,比做新郎官的时候更为兴奋和认真,特地把全身上下好好地修饰一番,直到满意了才哼着欢快的白云小调出门。韩江林按时赶到招待所,与早到的代表共进了早餐。韩江林对代表们满面春风,代表们对这位县长候选人恭恭敬敬。代表们清楚,他们手里微不足道的一票并不能决定县长花落谁家,但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韩江林却能够决定他们的政治命运。

   吃了早餐,韩江林先到南江代表团小组讨论会场,小组秘书已经把要发给代表的资料带到了会场。韩江林拿过一份来翻了翻,里面有组织部制作的介绍候选人事迹的文件,从头至尾认真看了一遍。材料上面把他的事迹平实写来,件件写实,但把众多的事迹材料凑合在一起,倒也有一种乱花迷人眼的感觉,不由得读者不佩服。

   欧阳广和来到,先向韩江林表示了祝贺。韩江林说,祝贺什么,八字只写了一撇,另一撇需要老哥帮着认真写成。欧阳广和说,组织没有看错人,代表肯定也不会看错人的,凭着老弟的胸怀、为人和才华,这事已经是铁板上的钉钉。

   韩江林要听的就是这样的话,用力拍了拍欧阳广和的肩膀,说,我有今天,全是老哥教导和帮助的结果,希望老哥扶上马,送一程。

   这个自然。欧阳广和说得十分坦然。

   会议开始,秘书下发了材料,主持人欧阳广和宣读了候选人提名文件,龙林宣读了候选人事迹材料,接着用生动的语言口头介绍了韩江林在南江的工作情况,对南江做出的贡献,与韩江林配合工作的情况,说到韩江林对他的教育和影响时,眼里浸盈着泪花,那神情令人不禁想到,如果不是在严肃的会议上,几乎可以说是声泪俱下了。所有的代表都被龙林的表演打动了。

   党委书记定了调子,小组讨论会又开成了赞歌合唱会。此情此景,令韩江林既喜又酸。眼下所谓的酝酿和讨论,已经变成了充分表达决心,表达赞同,而不是提出自己或者代表辖区群众提出意见和建议。这样的酝酿和讨论是对民主的曲解和异化。其实,韩江林面对代表,内心深处仍然可用战战兢兢来形容,希望能够听取代表们的意见,以后能够更好的促进工作,但一通赞歌弄得他欣欣然、昏昏然、飘飘然。走出会议室,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天高地厚,更不明白南北西东了。

   来到营盘乡代表团讨论地点。该发言的代表发完了言,代表们正轮番站起身表态。一个代表正在说,我不认识韩江林,也不了解韩江林,但是,他是组织提名的候选人,我相信组织不会看错人,我坚决同意。这位代表说完,扑通坐下。

   韩江林听到这样的话,感觉特别悲哀。心想,这是酝酿讨论,讨论会不是决心会,酝酿就是分析候选人,是让代表充分提出意见和看法,更不是选举会,没有必要说同意或不同意。如果同意,把同意的意见变成赞成的选票就行了。这样轮番表态过关,好像能够稳定候选人的地位,但实际效果并不好,会引起理智的代表反感。

   进而又想:相信组织,在组织正确的时候固然没有错,当组织被少数人操纵,被某种极端势力或意识掌控,就有可能带来排山倒海般的运动,那么,谁来阻止这种风气对民主的破坏,谁来阻止这种疯狂的运动?希特勒曾经以人民、以民主的名义发动了法西斯侵略战争,在这种极端、疯狂的运动中,谁又能够或者敢于对有组织的疯狂提出质疑?

   高度的统一并非是真正的民主。民主的实质就是人民充分表达思想和意见,获得精神的自由。个人意见充分表达之后,则寻求一种社会化的统一。民主政治承认分歧客观存在,允许个性思想的充分表达。民主体制的设计就是通过制度的形式,把执不同政见者组合在一起,通过组织形式完成一定的政治任务,实现一定的政治目的。让人们充分表达思想从而形成一种有利于大多数,有利于社会进步的共同意见。忽视不同意见的客观存在,构建只有一种意见的高度民主,实质上就是排斥了不同意见、排斥了个性思想,其实质就是非民主。

   韩江林列席酝酿会就是走过场,在关键时刻让代表看到自己的存在。在选举的时候在与不在不一样,看到与看不到不一样,这是为什么选举前要让候选人多次出现在投票人面前的原因。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已经过了十一点钟,县里的选举委员会和市委组织部派出的选举指导组都还没有收到代表十名联名提名候选人的提案。

   韩江林不时地抬腕看一看手表,又看看手机是否有消息。他把自己人安排在选举委员会,如果收到另外提名候选人的提案,线人会极时发讯息向他报告消息。手机毫无动静,这情形好比准备请客,饭菜已经备下,桌子已经摆好,客人却没有来到,他原本放松的心情陡然紧张起来,心想,莫非猜测出现了错误吗?

   不会,不会,韩江林摇了摇头,他昨晚把常委和副县长筛选了一遍,有资格与他竞争县长位置的有五人,在苟政达兼任县长时,放出风声有意竞争县长位置的三人,现在可以把马正文排除在外,那么,仍然有常务副县长黄宇和副县长韩道宗。这两人的资格都比韩江林要老。如果论资排辈起来,韩道宗已经是两届的副县长,确实应当上一个台阶。但现实就是这样,看起来应当的却不一定得到,认为不可能得到的,却偏偏得到了。

   突然,手机发出了轻微的震动,韩江林拿起手机,心想,来了。心里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黄宇,文昌镇十五名代表联名。韩江林看到这条消息,脑子里剩下一团空白,欧成钧的名字慢慢地浮现出来,一股火气腾地冒了起来,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帮看着吗,为什么还出了问题?

   为什么偏偏是黄宇?韩江林也想不通。黄宇也在他面前表过决心,要坚决配合他的工作。他一番真诚表白,原来是欲盖弥彰,完全是为了今日的背叛打掩护,兄弟守不住,朋友背叛,他以后还该相信谁?

   韩江林借口上厕所,出门时看了一下表,离候选人提名截止时间还有不到二十分钟,看来对手是经过精心准备的,目的就是要打韩江林乃至于选举委员会一个措手不及。他马上拨打欧成钧的电话,气乎乎地问,你不是说看好的吗,怎么出了问题?

   欧成钧自觉对不起韩江林,粗野地骂了一句,这伙狗日的,竟敢在老子鼻子下谋反,趁老子上厕所屙泡尿,就联了名。

   他这么一说,韩江林觉得滑稽,心想,如果黄宇能够当选,也足可以与尿泡书记比肩齐名了。

   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欧成钧说,凡是联了名的,老子一个一个地找来训,要他们撤回联名,不然以后我架了火锅一个一个的煨,看究竟哪个煸哪个。

   别一口一个老子、无法无天的样子,至于撤回联名,我看就不必了,那样显得太小家子气了,好像咱怕他似的。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听你的安排。

   韩江林强调了一句,提名漏了网,投票这一关,你得看好了哦。

   是。欧成钧那边似乎立正行了一个礼。

   娘的,有本事就来吧。韩江林挂了电话,骂了一句,抬头一看,眼前是一片花团锦簇的树,花枝在微风中摇曳,送来淡雅的芳香。韩江林暗淡的心灵忽然照进了一缕明媚的春光。刚才说黄宇卑鄙,实在是冤枉了他。悄悄联名也好,公开联名也罢,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并没有突破选举规定的限制。事实上,不管是从学历、水平、实践经验,他和黄宇都在同一个档次上,只是在思想和年龄上,他和黄宇存在差异。思想是看不见的东西,他的主要优势体现在年龄上,也体现在人际关系上,借助于兰氏家族背景,他比黄宇建立了更宽、更多的人际关系网。

   黄宇是一个有政治理想和抱负的年轻官员,他自然不会放过一切可能的机会,眼下就是一个极好的时机,假如他能趁势而上,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假如按步就班一个一个岗位锻炼,一步一步地向上爬,等爬到市级班子,只怕头发花白,年龄优势早就被岁月淹没了。既然黄宇竞争县长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在政治素质和道德上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了。

   线人打电话来告诉韩江林,提名黄宇作为候选人的提案送达后,选举委员会和指导组乱成了一锅粥。好像洪水冲毁了江堤,所有力量都朝决堤的地方扑了过来,试图堵住这个缺口。黄宇已经被指导组组长叫到人大办公室,正在谈话,要求他自动放弃候选人资格。

   这里刚挂电话,人大选举委员会立即打电话进来,向韩江林通报了情况,请韩江林过去研究一下,怎么做黄宇的工作。

   韩江林不想和黄宇面对面,如果不面对面,以后还有一个回旋的余地,如果面对面地做说服工作,黄宇坚持不退让,等于撕下了温情默默的面纱,赤裸裸地面对以后就不好工作了。想到上级领导和苟书记都在做黄宇的工作,他没有必要再凑热闹,借口有事过不去,拒绝了。

   站在黄宇的立场上想,韩江林对黄宇产生了几分同情。县长轮岗到了县委书记的位置上,县长的位置理顺成章应当是他常务副县长接任,没想到中间杀出一位程咬金,凭空夺去了本来应当属于自己的位置,换了谁在他的位置上,只要有机会就会放手一搏,让人民来选择谁担任他们的县长。上级对于代表提名,设置了种种门坎,迈过这些门坎,不仅需要资格,还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甚至还必须有把政治生命置之度外的勇气。黄宇争取到提名这个地位,算是咬紧牙关,杀出了层层重围,十分的不容易了。从人民的角度,在旗鼓励相当的情况下,换谁当县长都一样。从党员的角度来说,两人都是县委班子成员,都已经是县级领导,具备了担任县长的条件和资格,为什么是韩江林而不是黄宇呢?因为在后面已经发生了诸多相关政治要素的比拼,那种比拼并非完全公开、公平、透明的竞争。到了人民代表面前,却是一种公平的比拼,但是,上级为了维护组织的尊严,将会千方百计地阻挡一切竞争者的进入,让组织提名候选人顺利当选。

   同样的资格,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待遇?韩江林其实一直想不透这个问题。黄宇不是非党,也不是外国人,为什么要想尽办法把他排斥在候选人之外呢?难道上级组织、上级领导的尊严就是神圣不可侵犯吗?为什么不多提一些候选人,给群众、给人大代表更多的选择空间,更充分地发挥手中选票的权威呢?

   尽管形势严峻,经过了这一番思考,韩江林觉得黄宇不管是退让、还是勇往直前都是合理的,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面对人民代表,勇敢地接受代表的选择,勇敢地接受来自对手的一切挑战。

   小组讨论会散后,韩江林经过县行政会场时,脑海中又浮现时当年在竞选县委委员败北的情形,身体浸透着一股彻心的寒,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心想,在这次县长的选举中,自己会不会再次遭遇当年的滑铁卢呢?

   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失败的阴影一直笼罩着韩江林,很多场合,一想到自己的党内职务并不是由代表选举的,而是由上级组织任命的,他说起话来就底气不足。要改变自己的行政心态,这次只能迎难而进,争取一战成名。如果真的能够和黄宇在一起竞争,并能赢了黄宇,这对于提高个人的政治威望,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从这个方面来说,采取差额选举的方式,无论对于促进民主的意义,还是对于提高行政官员的威望都具有积极和进步的意义。

            

               第十四章 猪肉有毒

   选举有道是风云际会,风声鹤唳却有惊无险。在投票的关键时刻,黄宇迫于上级组织的压力,自动放弃了候选人的资格。韩江林作为唯一的县长候选人纳入投票程序,获得了满票。人逢喜事精神爽,县长花落韩江林家,韩江林心情自始自终处于激情状态,认为组织挑选他担任白云的县长是众望所归。

   黄宇表现得极有绅士风度,团结、民主、和谐的人民代表大会胜利落幕以后,他学习西方竞选失败的政治对手,马上宣布竞选失败、向对手表示祝贺来维持政局的稳定。黄宇给韩江林发来信息,特意用一种自谦和悲怜的语气道歉,说,你如今在白云的地位无可动摇,我想接受代表厚爱联名提名作为候选人,原意是想沙场“陪杀”,把我作为牺牲品来提高江林你的人气,没想到组织连“杀”我奠旗、给你当选壮行色的机会都不给,以后一定唯你的马首是瞻。

   弱肉强食不仅是社会规律,也是自然规律。韩江林是胜利者,目前暂时占了上风,自然要表现宰相肚里行船的雅量,马上给黄宇回了信息,说,大家现在是一个班子的成员,要精诚团结,我以前一直得到老兄的帮助,现在有更多的机会向老兄学习,希望不吝赐教。

   两会落幕对政府办来说,好比一次重要的战役胜利结束,参战人员急需撤下来休整。是顺应人们休整的想法呢,还是像一位雄心勃勃的将军,继续挥戈前进?

   如果是后者,表明自己是一位高调的领导者。人的精神如同旋律优美的音乐,既有大河奔流般高昂激越的章节,也有小桥流水般舒缓的段落。如果一直保持高调,这样的音乐在形式至少是缺乏美感的。对于缺乏美感的东西,即使人们开始会受其振奋,也会因为单调久而生厌。在政府部门,人们欣赏以忘我热情投入工作的人,但是,因为这种人缺乏人情味,人们心里也会对这样的人敬而远之。如果这样的人是领导,甚至最终有可能被群众抛弃。春秋时代的官员,愿意为国王奉献自己的孩子,想一想,为了讨好国王而连最爱的儿子杀掉,这样的人一旦思想和国王不在同一方向上,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与罗斯福的病态和充满人情味相比,希特勒就是一位浑身充满激情的领导者。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这样的领导者一旦受到某种病态的理想控制,将变得比魔鬼更可怕。

   上台后的第一场表现,如同在他人视野里的第一次出现,第一印象具有很重要的影响。韩江林不得不认真思考上台后的第一次表演。在众多的方案中,他刚开始倾向于选择热情张扬,充满活力的表演基调,这种表演很容易受到思想情绪的影响。一个年轻的领导干部本来就是稚嫩和充满激情的,假设再以激情的方式出现,会让人产生一种不稳重的感觉。在中国这种崇敬老人、崇尚老道经验的社会里,与其让人产生不信任感,倒不如给人留下少年老成的印象,这会给他的政治前途加分。思来想去,他决定选择理性化的表达方式,即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开展工作,遵守政府部门的规律和规定。遵守规则的工作方式与充满个性的激情表达相比看缺少了某种东西,但它能够让人持之一恒地坚持,能够让部下更懂得遵守工作职责和相关的法律规定。表面上看,这种行政方面显得十分单调,要实现它却需要良好的政策修养和精神历炼。

   在庆祝人民代表大会团幕的宴会上,他向苟政达汇报说,这一段时间绷紧了精神,需要在家好好地休整两天,闭门思过。

   苟政达笑着说,新县长需要有新精神,才能给白云带来新气象。

   韩江林开了一句玩笑,我当然愿意听从书记的号召,为了配合书记需要的激情表演,请书记给我一个蓄积力量的时间,给我几天假,算是在紧张激烈的赛场上,给我十分钟的调节和休整。

   苟政达见韩江林说得认真,以长者的姿态拍了拍韩江林的肩,政府事务由你作主,除了把把关,我一般不会干涉政府行政事务。

   韩江林笑着感谢,心下却说,你那个关已经够细密的了,如果再严格把关,只怕我就被放在一铺密不透风的网里,政府的事务就被你包办代替了。

   韩江林关机在家呆着,对苟政达可以实话实说,但对他人却不能说实话。县长是县里绝对公众人物,哪怕消失几分钟也要有充分的理由,需要对公众一个合理的交待。想在家放松精神的理由无论如何拿不上台面。他告诉小周,如果有人问起,就说要写一个材料。这是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写材料往往成为机关人员的经典托词之一。

   从星期五下午到星期天上午,韩江林一直呆在家里,养得精神十足。眼看到了午餐的时间,他准备好好弄一顿饭吃犒劳一下自己。想到前几天买了一块肉还没有吃,决定将就弄一个水煮肉片烫白菜。走进厨房,一眼看到猪肉居然还摆在砧板上,忘记放进了冰箱,心里道一声不好,肉肯定坏了,肉片烫白菜的美味怕弄不成了。肉还十分新鲜,抓起来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竟然没有一丝异味。韩江林默算了一下采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天,按当下的这种天气,肉肯定发腐变质了。可肉质还像刚买来时的样子。

   莫非是砧板的问题?

   曾经听说天华山有一种树,是绝佳的食品贮存器。用这种树制成柜子保存生肉等食品,十来天不会变质。但这种树稀少且价格昂贵,旧时只有大富人家才消受得起。现在这种树几乎绝迹,偶然寻得一小块搁置于厨房壁头,买回来的肉挂在木板上,三四天都还新鲜。这种特殊的树也被人们称为生态冰箱。

   韩江林懂得这种树的生态原理,按照生物相生相克的法则,这种树具有天然的杀菌作用。他使用的这块砧板是一个木材老板送的,是上等的榉木材料。榉木不具备杀菌功能,绝对不是被称为生态冰箱的树木。

   难道是肉质的问题?不良商品在食品中添加有防腐剂,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现象。粉丝和豆腐等在制作过程中,添加致癌物质吊白块,电视上已经多次曝光。火腿为了防腐,添加致命化学药品敌敌畏,也不是新鲜事。假酒让人致命的案件也屡屡发生。

   近来猪肉检验出了瘦肉精。牛奶和鸡蛋里检查出了三聚青胺。就连辣子这种最便宜的食品,居然发生掺入致癌物质苏丹红。科学家发现,塑料的广泛使用,人类的精子存活量不足塑料发明之前的三分之一,燃烧塑料使空气中充满了致癌物质二恶英。韩江林听一个餐馆老板介绍,为了让猪肚等内杂吃起来香脆,炒之前先后福尔马林浸泡一遍。这使他在小餐馆吃饭时,对猪肚等内杂小炒都避而远之。

   新鲜肉被称为天然食品,大多数情况下能够让人放心购买和食用。这一段时间,市场上的肉价普遍上涨,人们转而倾向于用肉鸡、鱼等替代,对猪肉的购买热情相对降低,莫非屠户怕猪肉卖不出去造成损失,在猪肉上面抹了福耳马林等防腐剂吗?如果在以前,这是韩江林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有神论时代,做了坏事是要遭到老天报应的。在食品中掺假致人死亡,丧尽天良注定要遭天遣,谁敢为了一点蝇头小利遭到天遣啊?在无神论时代,神已经走下了天堂,没有了天遣,就不会有神来惩罚人间的恶。为恶的人如果还有良心,不过是受到一点良心的遣责罢了。假设丢失了良心,法律监督又不到位,为了利益尽可能为所欲为了。

   韩江林在猪肉上用力揉了揉,把手指张开再次拿到鼻间闻了闻,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味道飘散开来,一股无名之火随之涌上脑门,这帮混蛋!

   他抓起砧板上的猪肉准备摔出窗外,手停地了半空。丢了猪肉等于丢掉了证据,他把肉狠狠地砸在灶台上,在屋里走来走去,思考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在罗斯福身上发生过几乎相同的事情,这位美国总统一边读着晨报,一边啃着美味香肠,记者深入现场采写的有关香肠肮脏生产过程的报道,令罗斯福大为恐惧,愤怒地把香肠丢出了窗外。罗斯福丢掉了香肠,换来了一批食品安全法案的诞生,食品引发的麻烦大为减少。刚才韩江林几乎把猪肉也丢出了窗外,但他没有促进立法的能量。国家已经制定了食品安全的相关法律法规,现今的主要问题是如何加强执法检查的问题。

   韩江林立刻给县工商局长打电话,向他说明了屠户用福尔马林浸泡猪肉,以便长久保鲜的问题,要求工商局出面查处。

   在电话那一端,这位从市里下派锻炼的工商局长颇有几分为难地解释说,工商局主要负责市场交易中的违法和违规行为,因为没有专门的检测机构和检测仪器,关于劣质食品这一块,主要由技术监督局负责。韩江林一想,工商局长说的话很在理,他不能要求工商局行使超出职责范围之外的行政执法。不过,工商局长对韩江林的指示十分重视,答应立即派出执法人员配合别的部门一起,着手对这件事情进行调查。

   韩江林从通讯录里翻到县技术监督局局长的电话,把猪肉的情况作了说明,技术监督局长热情地答应韩江林,立即使派技术员对猪肉的情况技术检测。之后,技术监督局长话题一转,诉苦说,由于长期以来缺乏资金,对老百姓所反映的技术监督问题一直不能进行检测,因此,对生产过程中的监督根本不能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不能给老百姓的生产和生活安全提供强有力的保障。言下之意就是向韩江林要钱要物。韩江林心想,技术监督局属于垂直管理部门,相关的业务经费主要由上级提供,县里财政紧张,根本无暇顾及这一块的运行。

   末了,技术监督局长给韩江林提了一个建议,说技术监督局主要负责生产过程中的技术监督问题,也就是主要负责生产环节,交易过程中出现的主要问题,主要由工商局负责。

   见韩江林不说话,技术监督局长担心韩江林误解他的话,补充解释到,生猪生产和检疫问题,主要由畜牧局负责,对生猪生产和交易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疫情等问题,主要由卫生局和卫生防疫站等部门负责,食品安全方面的职责主要由医药食品监督局负责。

   一块劣质猪肉竟然牵涉着如此众多的部门,隐藏着这么高深的学问,韩江林闻所未闻。尽管技术监督局长的一番话表明,他是一个业务高手,对质量技术监督这一块十分熟悉,但他的解释把韩江林惹火了,大声说,你倒是痛痛快快地说,这事究竟由哪一个部门负责?

   技术监督局长大概想继续卖弄他业务知识,说,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如果属于生产领域的问题,那是畜牧局的事,如果是生产过程中掺假,主要是工商和我们技术部门的责任;如果是生产和销售过程中出现质的病变,那要由卫生防疫部门出面检测。

   猪肉浸泡了福尔马林,你说,由哪个部门管?

   听到韩江林发火,技术监督局长犹豫着说,这种情况还得具体分析,按程序来说,要先送有关部门检测,看是不是真的抹了福尔马林,然后,再分析是哪一个环节出的问题,再确定由哪一个部门来具体监管和处理。

   官僚啊,官僚啊,怒火几乎要将韩江林燃烧了,他作为白云堂堂的新任县长,要求一个部门处理一块抹了福尔马林的猪肉,竟然找不到责任单位,如果是普通的老百姓反映问题,在这些云山雾海般的责任部门里面,哪里还找得到烧香的庙门?

   但是,他的怒火不能朝技术监督局长发,因为他对业务是那么的熟悉,解释得那么清楚而有条理。以至于韩江林被这种思路明晰条理清楚的话弄糊涂了,拼命抑制住胸中的火不爆发出来,问,那应该由哪一个部门送去检测呢?

   负责技术检测的是我们。技术监督局长毫不含糊地说,怨有头,债有主,韩江林正为找到了责任部门松了一口气。技术监督局长接着说,但我们的责任主要在生产环节,韩县长买的这块猪肉,可以看作销售环节发生的质量问题,主要由工商局负责送测,我们配合检测,当然,行业内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除了上级规定的常规检测外,像这种属于事主自行质疑的情况,执行的是谁质疑,谁送检,然后送相关部门处理的原则,当然,既然是韩县长购买的猪肉,我们负责送检,由于我们没有这方面的检测设备,需要送到上级技术部门检测,这笔检测费由我们单位出就是。

   技术监督局长够爽快的了,但这种爽快一丝一毫也令韩江林高兴不起来。一桩明摆着的事情,却要绕这么多弯弯道道,结果仍然是相关部门处理的回答,负责的相关部门那么多,谁都有可能相互推诿,避免承担责任。反过来说,任何事一旦与利益沾边,这种相关部门就会像乱头苍蝇一涌而上,这一小块猪肉,哪里又能够承受得了这么多的检查和收费、以及罚款呢?

   韩江林拿起猪肉痛苦地审视着,检测一块十来块钱的猪肉,事先须进行一系列的检测,上千元的检测费用还得自己掏。与其这样浪费时间和精力,不如扔进垃圾桶里来得痛快。面对这一小块猪肉,他一个堂堂的县长尚且感到束手无策,一般的老百姓即使发现了问题,要想得到赔偿,恐惧也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如果缺乏必要的检测机制,缺乏完善的监督和救助机制,无数普通的受害案件最终不了了之,最终结果却是以政府公信力逐渐丧失为代价。

   韩江林真想绾起衣袖,赤膊上阵,利用县长的权威召集所有相关部门集中起来大干一场,痛痛快快地解决猪肉质量问题。但理智告诉他,这种运动式的工作方式不利用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更不是解决食品安全问题的良策。运动式的短促突击,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它能够在瞬间聚集力量解决问题,但瞬间能够聚集起来的力量,一旦失去控制,却会破坏制度本身。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食品安全问题,还得从制度上考虑。用健全的制度方能保证食品的长久安全。从现实情况看,这么多的部门同时兼管一块猪肉,多头管理实际上等于不管。现代行政管理体制追求的是简洁高效,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管理体制却显得无比繁复,从而影响了工作效率。从食品安全事件的屡屡发生来看,这也是“三个和尚没水吃”在行政体制上的反映。

   韩江林心想,与其屡屡扯皮,倒不如改变为一个和尚挑水吃的体制,由一个部门一竿子插到底地进行管理,这样能够增加管理人员的责任意识。而对处于两个部门结合部的管理漏洞,可以采取谁发现,谁承担责任,谁受理,谁负责的管理方式;或者授予某一个部门不管部的职责,全权负责处理法律规定不到,或者新发生问题的处理责任。

   从当下的多头管理来看,要处理这块福尔马林猪肉,走法规途径太费时间和精力,造成了行政成本的巨大浪费。仅就刚才所打几个电话的费用,足以购买回这一块只有一斤多的猪肉了。

   处理这一块猪肉居然要走那么复杂的法律程序,韩江林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心痒痒的难受。作为县长,他有权调动行政资源来处理自己面临的问题,普通老百姓应当也有调动行政资源的权力,但现在没有任何一个部门、任何一个官员会听从一位普通百姓的调动,更不会把老百姓真正的视为纳税人而赋予他这种权利。县长可以利用权力牺牲体制来实现意愿,老百姓只能遵守体制。他是一个具有现代管理理念的公务员,知道站在老百姓的角度,向某些机关投诉是处理这件事的唯一渠道。

   不能再做牺牲体制的蠢事了。韩江林心道。他曾经听过一位教授说,体制一旦建立,必须超越一切权力,成为全社会、全体公民的共同准则。当然,他明白要达到这种要求,肯定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法制体系是约束强势群体、保障弱势群体利益的良好平台,也是保证一个社会长治久安的法则之一。

   韩江林曾对不同类型的人物性格进行过分析,创业型人才不受体制的约束,方能成功大业。像朱元璋等封建皇帝,以打破体制为乐事。这种每事亲躬、强调主要领导意志的体制外领导方式,容易迅速的集结力量,在发动重大战役和应付突发事件方面,具有某种特殊的优势。而对于守业型人才,凡事强调制度和纪律,任何事情必须得到权力机关的同意和授权,因为受到有效的监督和约束,每每做出重大决策,必须进行周密、充分和反复的论证,决定的过程十分漫长。重大决策一旦执行,实施的力量已经聚集起来,即使发现决策的重大失误,要想人为地中止也十分困难,因此,它能够较有效地防止个人意志对社会的浸透和控制。这种体制毫无疑问地成为守业国家的首选之一。

   县政府分管牲畜屠宰经营这一块工作的是韩道宗,在前一阵子的县长办公会议上,韩道宗曾经汇报了生猪屠宰经营方面存在的一些问题。因为面临着换届选举以及项目建设等诸多棘手的问题,生猪问题被淡化甚至于被忽略了,韩江林只是泛泛地要求韩道宗全权处理。现在问题猪肉摆在了砧板上,韩江林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不是因为忙于会议,没有时间整饭吃,只怕在自己的肠胃里,已经抹了一层厚厚的福耳尔林了。假设就此魂归西,抹了福尔马林的尸体只怕埋了上百年也会容颜依旧。从死人方面来说,吃一点福尔马林,倒是算是帮死者了却一桩百年不腐的心愿。但活人吃下福尔马林,肠胃又何以能够消受呢?

   韩江林拨打韩道宗的手机,响了两声,对方就接听了电话,劈头来了一句,江林,我正要找你汇报工作呢。

   韩江林说,老哥客气了。自从韩道宗分派了韩江林到东江探监的事情后,不知道是韩道宗心虚呢,还是韩江林的感觉存在问题,俩人的关系始终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先前韩江林叫韩道宗为韩县长,后来改叫老领导,现在则叫老哥。称呼的变化也反映着两人地位、关系和心理的微妙变化。

   韩道宗再次把生猪定点屠宰存在的问题说了一遍,说,屠户们反映进场屠宰费用太高,市场管理那一块,工商、经贸等部门联合执法,不是定点屠宰、不经过检疫的动物食品,一律不得进市场,部分屠户开始罢市了,我担心这个问题会进一步扩大。

   定点屠宰是国家为了保证牲畜产品的质量问题而采取的有效措施,为了保证食品安全,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能作任何退让。韩江林说,在我的砧板上,就摆着一块抹了福尔马林的猪肉,如果不加强管理,把这样的问题猪肉往老百姓的胃里填,这是我们的失职,是对老百姓犯罪。

   面对韩江林的大道理,韩道宗不知道怎么说,只是虚应几声,我知道,我知道。

   韩江林说,政府的主要职能是什么?归纳起来不外乎三大块,对外,构筑一道安全屏障,保护国家领土完整,保护国民的安全;对内,维护公共秩序,保持社会的长治久安;另一则征税,以税收作为保护国家正常运转、保护民生安全的重要手段,也就是说,民生问题是国家政治的核心内涵之一,有评论说,民生问题就是最大的政治,我看此言不假,生猪屠宰这一块,让老百姓吃上放心肉,这就是最大的政治。

   韩道宗不是理论高手,自然不敢空对空接韩江林的招,把话题转向实的方面,说,吃上放心肉是一个政治问题,但目前面临的最大困难是,老百姓有可能吃不上肉。

   为什么?韩江林这才放下纠缠不休的理论问题,正视韩道宗汇报的实际问题。

   生猪屠宰场收费太高,市场管理太严,罚款过重,屠户们不堪重负,纷纷罢市,不罢市的屠户,拼命压低收购价,养殖户见无利可图,纷纷把生猪贩到南原、东江等县出售。

   一块猪肉让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化。开始是牵连一系列相关部门,现在牵扯出一堆问题。在镇里当领导,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管,让人觉得挺委屈的,也挺羡慕县里的领导,认为只要坐上车转一圈,发号施令一番,下面的人就屁颠屁颠地跑断腿。等到自己坐上了县领导这把交椅,发觉事情不是想象的那么回事。原来他把注意力放在了研究人际关系上面,认为在机关只需要上面有人支持,与同事搞好关系,对下级抱有一种关心和关怀的态度就能大路朝天,畅通无阻。现在看来,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关乎民生大计,草率不得。但因为刚进入政府,阅历见识浅,应对复杂世事缺乏经验,加上对生猪养殖、屠宰问题没有调查研究自然没有发言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得暂时把球踢给韩道宗,生猪定点屠宰这个问题,还是上次研究那个意见,由你全权负责。

   韩道宗问,江林,你砧板上的那块猪肉怎么办?工商、技术监督等部门由黄宇联系,不由我分管,是不是通知黄宇一声,让他叫人过来拿去处理?

   娘的。韩道宗这句好心的话让韩江林很不痛快,在心里粗野地骂道,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一块抹福耳马林的猪肉牵扯了那么多部门不说,县政府五个县长扯进来了三个,算是滑天下之大稽了,传扬出去不仅会让人笑掉大牙,老百姓肯定会在背后戳脊粱骨,一伙混干饭吃的,拿钱不做事,连一块问题猪肉都处理不下来。

   韩江林怕自己的情绪被韩道宗察觉,影响以后的配合,刻意开了一句玩笑,卫生、防疫县委那边由杨副书记联系,政府这边由王县管,是不是把他们也叫上,一起开个会研究一下,如何处理我砧板上的这块猪肉?

   对对对,韩道宗大概没有听明白韩江林话里的讽刺意味,赶忙答应着。等话说出口,方才感觉韩江林是在玩笑,忙纠错道,这,倒不必了,等哪天晓诗回来,梅开二度时,用美元买一头猪来杀,我们倒是很乐意聚一聚,一起研究苗家猪肉泡汤。

   韩江林付之一笑,等你这个分管县长把问题猪肉处理妥当了,我们好好品尝一顿猪肉泡汤,用不着等晓诗拿美元来,我也请得起大家。

   挂了电话,韩江林站在窗前眺望远处,忽然一阵凄惨的牛叫引起了他的注意。从窗子探头一看,原来紧挨医院宿舍的居民小巷里,两个汉子正在杀牛。半大的牛犊被击倒在地上,一位汉子挥动屠刀划开牛的胸腔,血哗地淌满地。汉子把粗大的手伸进牛胸腔掏了一会,抓出一只血淋淋的心脏,拿起尖刀在心脏了一剜,血从心脏上喷洒出来,洒了汉子一身。不待韩江林明白是怎么回事,另一位汉子扭开水龙头,把水管的另一头塞进牛心脏里。随着水不断通过牛心注入,瘪瘦的牛慢慢地肥大起来,甚至像气球一样鼓胀起来,变成了一头浑圆的大牛。水从牛心脏处四下喷射,汉子才把水管从牛心脏上面扯下来,丢在地下。然后,两人进入下一道程序,开始熟练地给牛剥皮。

   原来屠户是通过连接牛心脏的血管,给牛肉注水。韩江林估计了一下时间,足有十来分钟,按照水的压力和流量粗略计算,这头半大的牛肉里面,大概注入了十来公升的水。

   按照相同的原理,注水猪肉也是这么生产的。这两位屠户注入的水是干净的自来水,如果不良屠户用污水注入猪肉和牛肉里面呢?韩江林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确证了自己刚才朦胧的想法,为了百姓食用安全、放心的猪肉,定点屠宰是一个底线,是原则,不能因为屠户一闹就放弃原则。

   笃笃的敲门声传来,韩江林走到客厅开门一看,县工商局副局长带着市场科长一起上门来,给韩江林处理问题猪肉。韩江林把他们让进屋,他们客气说,局长在市里办事,打电话通知他们来处理福尔马林猪肉的。

   正说着话,医院宿舍的院子里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一会儿,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上楼。原来是技术监督局长亲自带着负责质量技术的人员上门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有县防疫站的站长,县食品药品监督局的局长,大家都挤在韩江林的客厅里,愤愤然地传看着从厨房的砧板上拿出来的问题猪肉。宽敞的客厅显得十分逼窄。他们一个个认真负责验看猪肉的神情,好像在验证和把玩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

   韩江林本想好好地在家休息两天,没有想到一块问题猪肉惊动了那么多的部门和人员,影响了大家的休息,觉得很不好意思,在被挤到一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这些人经过了初步的验测,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这确实是一块抹了福尔马林的问题猪肉,初步的检测与韩江林保持了高度一致。

   一会儿,又有人跟着进门,原来是周世忠领着黄宇副县长进门来。黄宇一进门就打着哈哈,江林家就是人气旺,星期天也高朋满座。灿烂的笑脸、真诚的态度,似乎是刻意为了修复关系而来的。

   韩江林笑着说,所有的高朋都是为了一块猪肉而来,今天我就招呼大家搓一顿猪肉吧。

   别别别,黄宇说,你不能因为我们的失职,而让我们成为问题猪肉的试验品,我们可不想成为这种炮灰角色。

   有人说,猪肉泡了福尔马林,吃起来特别香脆呢?

   最毒的蛇味道最鲜美。有人立即提出佐证。

   韩江林不楞,心想,如果自己再提出吃什么敌敌畏之类浸泡过的火腿,大概也会有了呼应说,这是世界上最可以放心食用的食品,因为细菌都被敌敌畏杀死了。

   黄宇见家里挤得人都插不下足,有意替韩江林解围,说,搓一顿是肯定的啦,为了向新县长表示祝贺嘛,不过,现在是处理福尔马林猪肉,我们不能在县长家里现场办公,处理问题猪肉还得到市场上去,趁相关部门的领导都在这里,今天我们开一个现场办公会,对牲畜定点屠宰问题好好地调研一下,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算是新县长给县城人民奉献的一份厚礼。

   大家纷纷响应。于是乎,又是一番混乱,大家一窝蜂地下了楼,各自站停在院子里的单位公车旁,等候韩江林下楼一起走。医院的家属用好奇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以为大家是来对新当选的县长表示祝贺的,议论纷纷。韩江林也顾不得许多,把技术监督局长和工商局副局长叫过来,说,院墙后面有人在给牛注水,我们过去抓一个现行吧。

   技术监督局长说,这事由我们单位小张和工商局邓科长去处理一下就行,犯不着兴师动众。

   这可是一个极好的典型,抓住他重重处罚一下,给广大屠户树立一个反面的典型。

   技术监督局长怕韩江林误会,解释说,不是我们不愿意处理,而是处理注水猪牛肉,从技术方面来说,有一定的难度。

   为什么?

   关键是技术指标问题,动物尸体本身含有一定的水份,如何判断尸体里面含有多少水为注水,上面没有一个明确的指标,原来我们查处了几起注水猪肉事件,屠户向我们提出质疑,猪肉里含水量是多少算是注水猪肉?我们无法回答,弄得工作十分被动,当然,如果屠户给肉里注入脏水、浑水、盐水等,我们检测出来后,倒是可以根据相关法规条款进行处理。

   技术监督局长的话有明显推卸责任的意思,但是,从技术方面来说,他所陈述的道理确实无懈可击。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被动,韩江林只得答应他的提议,让他们派手下人去处理。

   韩江林上了自己的车,狠狠地关上车门。黄宇走到车窗前,问韩江林,先到哪里看?韩江林说,屠宰场。黄宇对周世忠说,小周,你打电话叫韩县长过来,哦,顺便叫电视台派两个记者来。

   在问题还没有得到妥善处理前就上电视,韩江林认为不妥当,阻止了后一条提议,说,今天只是走走看看,不宣传报道。

   

    第十五章 创业与守成

   屠宰场主得到县长要来调研的通知,早早等候在场院门前。见车子一到,马上迎上前替韩江林打开车门。韩江林也不客套,大踏步朝场里冲。定点屠宰场开张时,场面隆重而热烈。现在屠宰场里火熄灶冷。两相比较,真是冷暖两重天。

   韩江林见还有一头猪在修理,问场主,生意兴隆时杀多少头猪,现在杀多少猪?

   场主苦笑着说,设计每天的屠宰能力是一百头,现在每天只杀三四头,连水电费都无法保证,我每年的承包费是二十万,各种费用加人头工资,每天必须杀三四十头才能保证正常运转。

   白云每天消费的猪肉大概是多少?

   工商局副局长说,平时每天消费五十头猪的样子,现在工地多,猪肉消费增加到七十头左右。

   对屠户们不愿意进场的原因,主要是什么,你们有过调查吗?

   场主见韩江林触及到问题的实质,觉得解决问题有了希望,挺了挺胸说,有,主要是税费太重。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材料递给韩江林,我做了一个初步的调查,也和周边的县市屠宰行业做了比较,具体到每一头猪,白云比其它地方多三四十块钱。

   详细说说。

   场主说,先说屠户们的压力,原来屠宰分散经营,屠户们杀一头猪的正常收入七八十元左右,两个人合伙经营一个肉铺,一天杀两头猪,扣除摊位费等,平均每天有六十七元的收入,当然,不良屠户还可以通过两个办法增加收入,一个是偷税,杀两头,只用一头抵税,可以省掉一头猪的税费,增加三四十元收入,另一个是注水,猪和牛肉质不一样,注入的水量也不一样,一头成年牛可以注入十公升左右的水,扣除挥发和消耗,相当于增加了十来斤左右的肉,也就是百来块钱,猪肉含脂肪较多,最多时只能注入五公斤左右的水,一头猪也就能够多卖一百来块钱,这样算下来,一个屠户平均一天杀一头猪,通过种种办法,能够多收入一百来块钱。屠户进场屠宰后,各部门的收费都齐集在这里,不仅额外的增收就不存在了,进场每头猪增加了二十元的水电费,加上各种收费,屠户每天的收入锐减,他们当然千方百计想回到原来的好日子啦。

   现在县里加强了市场监管,不允许外面屠宰的猪肉进市场,屠户干脆不杀猪了,购买生猪以后贩卖到别的地方,再从南原进冷冻猪肉来卖,应对县里的监管。

   越深入进来,问题越多,韩江林心里发毛,也发了狠劲,心道,死了张屠夫,就吃浑毛猪,我倒要看一看,问题猪肉倒底能够横行几时。

   你的经营压力在哪里?

   主要是承包费太高,服务费县里又不允许我提高,屠户一流失,哪里还谈什么经营?

   你的意思是只要屠户们回来,经营还是没有问题喽?

   市场上的猪都到我这里定点屠宰,勉强经营肯定没问题,当然,承包费能够降一点的话,日子就要好过一点。

   这个问题可以研究。韩江林说,有营养的地方长肉,有臭肉的地方繁殖细菌,这是一个自然规律,如今这规律也适用于社会生活了。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各部门纷纷集中到屠宰场收费的问题。在这些部门眼里,屠宰场成了一块肥肉,他们像苍蝇一样,非要嗡嗡地找个理由上前叮一口不可。

   大家来到屠宰场的临时休息室坐定。这时候,韩道宗气喘吁吁的赶来,向韩江林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下午,白云的屠户将全体集中在农贸市场,举行罢市抗议活动。

   一团火腾地从韩江林心底串了起来,原本要发作,他本能地观察周围的人的反映,见大家都怔怔地看着他,于是立即告诫自己要淡定,眼下还不是发火的时候,冷静地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韩道宗说,我已经向苟书记汇报了这个消息,苟书记的意见是,由我担任生猪问题处置领导小组组长,从武警中队调派战士,把农贸市场全面封锁起来。

   韩江林踱着步子低头沉思,摇着头说,不妥不妥,封锁农贸市场的办法不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看问题的关键在于疏导而不是堵,老百姓的口是不能堵的,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生意还得做,老百姓每天的餐桌还得有肉吃,是不是?

   韩道宗迟疑再三,说,可是,屠户手里有刀,他们有人放出话来,哪一个敢卖肉,就砍谁。

   问题不仅复杂,而且变得越来越严重了。韩江林眼前仿佛闪过一片刀光剑影,身体轻轻打了一个寒战。他觉得眼下不能让人看到他的恐惧,更不能退缩,笑笑说,七尺男儿十分情,我就不相信抓不住他们的软肋。

   俗话说,拳师怕猛汉,猛汉怕不要命的,屠户们摆出不要命的架势,肯定没有谁敢近前。一种悲情笼罩在属下的脸上,劲可鼓不可泄,得想办法振作部下的士气。屠户们真的会不要命吗?韩江林扪心自问,随即摇了摇头,人心都是肉长的,屠户们闹事无非想多挣点钱,说明对生活还抱有一腔美好的愿望。想到这里,韩江林对解决问题充满了信心,大声说,老百姓常说,耍拳要一手一手地来,解决问题同样话分两头说,现在先解决屠宰场的问题,请刘老板把承包经营屠宰场的困难和问题说一说,看看我们可以为他解决什么困难,以便解决目前猪肉生产经营中的困局。

   场主板着手指数一数挂在屠宰场收费的单位,工商费、管理费、检疫费、卫生费等等,一共有十多家单位的近二十种收费,摊到每头猪身上的税费近二百元。

   场主的话让韩江林感到震惊,他原来也知道有这些税费,但今天真正听到场主把它叠加在一头猪身上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一头猪怎么能承受如此沉重的负担呢?民生大计历来是政府着力考虑的首要问题。北京为了一棵大白菜,成立了大白菜办公室,管理了几十年。现在大白菜的管理方式间接地转嫁到猪身上。众多部门重视生猪的养殖生产和销售,这是好事情。但是,这些部门都把收费和罚款视为最有效的管理手段,并付诸实施。猪没有思想,只能任人宰割。但是,猪任人宰割,痛在屠户们身上,他们生气了。

   听了场主的情况陈述,韩江林觉得除了个别别有用心、浑水摸鱼的屠户外,大多数屠户生气生得有理。但生活往往又是这样,少数不良屠户的行为,又成为界定绝大多数屠户的罢市行为是否合理的标准,这种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标准决定了屠户们不管怎么反映遭遇的困难、不管采取任何方式生气都是错误的,都是被坏人威逼利诱的。因为如果不这样定性的话,少数管理者、领导干部就无法向上级交待、更无法向群众和社会交待。

   韩江林决定从大多数屠户的立场出发,理解他们采取罢市抗议的行为。韩江林转向部属,让他们从各自部门的法规出发,解释进场收费的理由和相关法规依据。

   当所有的部门把各自的收费依据和标准言之凿凿地陈述一遍,韩江林一时间沉默无言。因为作为一个没有掌握立法权的县长,他只能忠实地执行上级有关部门的指示和规定。而忠实地执行这些规定,意味着眼前的事情永远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和途径。

   他再一次陷入了一个矛盾的怪圈中。各个部门的规定都是经过了充分合理的论证,执行起来合理合法。但是,当把这些制度叠加在一起,一头小小的猪自然背负不起如此沉重的负担,背负不起各部门管理者的希望。这犹如读小学的孩子,身上背负着家长、老师、社会三者的希望,这种看似合理的希望,却压弯了孩子的背脊、扭曲了孩子的肉体和灵魂。

   韩江林真的不知道猪身上负担的社会成本是怎样计算出来的。在此之前,各部门之间是否进行了沟通,并取得了一致的意见?这些打着管理为幌子的收费规定,为什么会得到畅通无阻的通过和执行?同一个政府部门缺乏沟通的原因,大体是内部机构设过多,造成了相互之间形成了利益群体,筑起了密不透风的屏障。

   另外一个原因是,制度规定的目的强化管理,在执行过程中却走了样,以收费和罚款代替了管理。这就是说,制度无论如何健全,假如缺乏高素质的执行者,或执行者以追求利益最大化为目标,执行的过程与制度目标都会产生巨大的差距。追求利益为目标的行政行为,在某种特殊的历史时期,促进了政府的职能转换,提高了行政效能。但是,政府的核心目标是追求社会的和谐稳定、公平正义,如果把利益目标置于政府的职能之上,将会是制度的重心和法律的天秤发生倾斜。

   从今天的情况来看,表面上是屠户们不堪沉重的税费而罢市,实则因为这种税费都通过猪肉转嫁到老百姓身上,屠户罢市的实质是老百姓对政府的管理不满意,间接地在屠户身上反映出来。

   韩江林说,屠宰场所有的收费最终都通过一块猪肉转嫁到老百姓身上,大家平时不是说为了老百姓的利益如何如何,还有人直截了当地说,县长当得好不好,关键就看能不能给老百姓碗里添两块肉,我想当一个好县长,给老百姓碗里添两块肉,你们看行不行?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事关群众利益的事情可以在嘴上唱,一旦涉及本部门的利益,痛在心里,嘴上自然不好说出来。他们能够闭嘴,因为他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韩江林不能,他闭嘴,事情就没有解决的希望,屠户们不会放过他,老百姓更不会放过他。

   韩江林决定对叠加在猪身上的费用逐一讨论其合理性,思考再三,他挑选了牲畜局的检疫费说事,因为他擅长于此道,懂得生猪养殖生产规程,对牲畜生产加工管理方式的法律法规较为熟悉。说,我们还是从生猪生产的源头说起,牲畜的检疫检测费,这一笔钱可不可以暂时取消呢?

   韩江林话一出口,立即戳到了畜牧局长的痛处,他马上跳起来说,不不,检疫费的收取,收多少,国家有严格的规定,我们是依法行政,没有任何违法问题。

   韩江林如果按照他的思路行事,他就不是韩江林了。他先顺着畜牧局长的话说下去,问,收费的文件依据是什么?

   畜牧局长胸有成竹,从包里拿出文件递给韩江林。韩江林认真地把文件看了一遍,说,我承认这些文件对于收费的规定都是合理的,我现在就来说一说不合理的现象,文件是由畜牧局的上级制定的,也就是由系统内部制定的,他的立足点是本部门的利益,这也是我们的许多法规都由本系统本部门制定,更多地着眼于系统利益,而非全局性的考量,这些法规虽然带有全局性的眼光,但利益目标的不平衡性,给这些法规带来天生的缺陷,甚至可能隐藏着另一种情况,某些利益集团通过控制立法,来实现本集团的利益目标,从而把自己的意志凌驾到百姓利益、国家利益之上,当前海外归来者这么多,难保没有人不受到海外的政治势力、经济势力的影响和浸透,使其变成海外势力在国内的代言人。

   韩江林这番惊世之言,把在场的听众都吓了一跳,细细想过,又不得不为韩江林的思辩点头称许。

   畜牧局长用质疑的语气说,我们下级部门作为执行部门,只能忠实地执行上级的规定,不可能也不允许怀疑法规的立法背景。

   他这话也是说给韩江林听的。韩江林说,当部门法与群众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我们当然有可能质疑部门法的立法背景,同志,你们认真思考过没有,接照有关法律规定,我们的行政是需要支付行政成本的,比如说检疫,你们在猪肉上面盖一个蓝色的印子,就要从屠户手里收取十元钱的手续费,为什么?屠户包括群众作为纳税人,通过缴税的形式养活了我们,设立了畜牧局等部门来检疫,等于事先已经为畜牧局等部门的检疫行为支付了费用,如果再从屠户手中收费,等于重复收取了费用,你们说,这样的收费是不是合理呢?

   场主脸上露出了欣喜的微笑,在韩江林说话的时候频频点头。部属们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韩江林,感觉这个年轻的县长胆大包天、有点另类了,但又不得不承认韩江林说的很在理。尽管他们从来都不敢怀疑任何立法背后的为民目的,从来都是忠实地执行上级的任何法律法规。韩江林提出的看法和意见,印证了他们多年来的看法和意见,尽管这些看法和意见他们从来不说。法律对他们来说,就好比天,天有阴晴圆缺,哪里是他们敢于质疑的对象?现在韩江林居然能够把法规和老百姓的利益放在一起考虑,等于把天和地进行了拉郎配,他们认识到了这种合理性,但一时转不过弯来。犹如一头习惯了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牛,突然被主人解放了绳索,一时半会不知道往哪里走了。

   畜牧局长怔在那里,韩江林又提出了环保的问题,说,环保问题是一个日益严重的问题,如果用系统性的目光观察,这结论无疑是正确的,正确的结论不等于给收费找到了合理的依据,现在我们面临的污染主要来自工业污染,农业、畜牧业造成的污染程度较轻,而对畜牧业等生产造成的污染,假如说也采用工业污染的理论依据和指标体系,这样,使环保方面的收费就更加理直气壮,在执法过程中采取简单化的办法,以收费和罚款代替了环保执法,甚至更加简单地把收费叠加在水费上面,这种办法适宜于城市,但对于我们这种小县城,污染程度还不至于影响百姓生活的小地方,环境对农畜牧业等生产造成了污染还有一定的自净能力的地方,采取和北方干旱少雨的地区同样的收费政策,和大城市同样的收费政策,本地百姓的收入远远不能和大城市相比,在这种情况下,一视同仁的收费标准,是不是已经包含着某种政策性和区域性歧视呢?

   环保局长嘟囔道,全国环保是一家,在一个国家内,我们不能执行两种政策,是不是?

   韩江林被将了一军,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政策是死的,执行政策的人是活的。

   政策有一定的规范性和统一性,如果灵活执行政策,就有可能造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混乱局面。

   韩江林一怔,发现自己差不多犯了策略性错误,在这种场合不能进行无休止的辩论,辩论本身容易造成思想的混乱,影响对具体问题的分析和研究。他果断地打断了环保局长的话,说,我们现在暂时放弃争论,我的想法是,不管是否合理合法,一切以部门政策为依据的收费,暂时全部退出屠宰场,工商管理费在屠宰场收,虽然羊毛出了同头羊身上,但在羊头上拨毛和在羊脚杆上拨毛,痛感不一样的,所以,生产环节的费到生产环节收,流通环节的费到流通环节收,这样我们才能保证屠宰场的正常经营,才能保证老百姓吃上放心肉。

   有人提出疑问,在其它环节收,屠户们承担的费用不是还没有减下来吗?

   黄宇笑着说,韩县长刚才不是明确地说了吗?都是拨毛,拨脚杆毛和头发的感觉不一样的。

   杀猪杀脖子杀屁眼,各有各有杀法,还不都是赶进笼子里杀来得痛快?

   听了这话大家哄地笑了起来。

   韩江林环视一周,等笑声静下来后,说,定点屠宰是保护老百姓吃肉安全的最好办法,如何搞好定点屠宰,还得不断的探索和研究,但首先要把握的是,屠宰场是杀猪场,不是宰人的场所,不能屠户在屠宰场里杀猪,各部门进来宰人,把我们换到屠户的角度,谁还愿意进场来杀猪?我在这里强调一点,以后哪个部门不听招呼,擅自进场收费,先把自己的工作档案提到手里,交到县人才中心档案库里去。

   说完,韩江林不待其它人说话,转向韩道宗,下午你就用这个作为条件,和屠户们谈判,县里做了这么大的让步,我相信他们也是通情达理的,还有,我们以后不是任由其杀不杀猪的问题,而是要建立准入制度、信用制度,只有那些遵纪守法的屠户,我们年终审核的时候,发给准入证,猪肉才能进市场,把门槛建立起来,才能规范市场管理和经营。

   抹福尔马林的猪肉怎么处理?韩道宗问。

   这时,小周走到韩江林身边,附了他耳边报告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屠晋平在看守所里死了。

   韩江林一楞,怎么死了?

   据说是在看守所里躲猫猫死的。

   什么?韩江林失声叫了出来。见大家都看着他,韩江林说,我们要严查猪肉的来源,绝不允许问题猪肉流入市场,对屠户们采取宽松政策和对问题猪肉严查,并不矛盾,核心都是要保护老百姓能吃上肉,吃上放心肉。说完,他手一挥,今天的现场办公会就到这里吧,政府办要整一个简报,把今天的意见发给大家,作为各部门执行的依据。

   出到屠宰场大门,韩江林拉黄宇上了车,说,走,到南原去。

   出了什么事?黄宇看出了韩江林脸色不正常。

   屠书记在看守所里死了。韩江林说,在公众场合,他仍然对屠晋平称屠书记,以示对老领导的尊敬。所谓敬人者,人自敬。

   小周,电话里是怎么说的?

   电话是南原市东城区检察院打来的,说今天上午犯人放风锻炼的时候,屠晋平和几个犯人一起躲猫猫,不慎摔倒,头触到墙角死了,检察院方面十分重视,要白云的领导和嫌犯家属一起去看一看,才敢进行尸检。

   躲猫猫能躲死人?韩江林心想,这么违背常理的逻辑事件都说得出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苟书记知道了吗?黄宇问。

   小周说,苟书记在省里办事,一时间不方便出面,让韩县长代表他去看一看老书记。

   不方便出面倒是真的,苟政达在这事上面说了真话。韩江林开始本能地拒绝前去探看的。县官死娘人塞路,宰相去世无人抬。他想还是去看一看,不能让人觉得白云人不懂道理,更不能让死者家属感觉世态炎凉。

   黄宇想了半天,冒出一句,说出了韩江林在心里说的话,躲猫猫死了,看守所的管理人员是什么回事?屠晋平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头,躲什么猫猫?

   黄宇的话有些语无伦次。韩江林说,这也许是官方目前找不到其它死因的借口吧,要找借口也找一个高明一点的借口啊,如果官方的借口都注定是正确的话,我想,到头来这个正确的借口肯定会载会史册的。

   为什么?

   因为它的滑稽,因为它的荒唐。

   黄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滑稽也好,荒唐也罢,这人倒底是死了,不久前还虎虎生气的一个人,因为进了看守所,命就像草一样丢了,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呀。

   韩江林无言。在扳倒屠晋平的事情上,他虽然没有参与,但默许了其它人的逼宫行为。假设屠晋平仍然是书记,哪里会到看守所里躲猫猫身亡?在这一点上,他是有愧于屠晋平的。

   

   

                 第十六章 玉女湿身

   屠晋平死得很难看。

   韩江林第一眼看到屠晋平的尸体歪倒在墙角,舌头从嘴里伸出来,血玷污了囚服,已经凝固起来。假若不是认识眼前的这人,而是突然间看到这么一位死人的话,韩江林怎么也不会相信团在墙角的尸体是一个人,是一个虎虎生威的老领导,他会认为那是一条狗,看到一条狗这么死法,这么令人恶心,他一定会逃之夭夭。

   他们进院子不久,屠晋平的家属也来了。屠晋平的妻子是一位丰腴、白净的中年女人,虽然徐娘半老,仍然保持着很好的身材,让人一眼看出,这是一位很会保养、会享受生活的女人。她在儿子陪伴下走进院子,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屠晋平尸体,就用冷冷的语气对现场的公安人员说,收起来吧,别让他在这丢人现眼了。

   她的话让韩江林吃了一惊。倒不是她的话有些什么问题,而是她说话的语气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那么冷漠,那么的冷若淡霜,令人胆寒。有人说,对人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就是冷漠。屠晋平曾经生活在一个冷如冰霜的女人身边,即使贵为县官老爷,在他心里也没有多少幸福可言了。

   公安人员把韩江林介绍给她的时候,她礼节性地和韩江林握了握手,说,他没让你们少受罪吧。

   韩江林摇了摇头,说,在工作上他是一个很好的领导。

   她用一种不耐烦和厌恶的神情阻止了韩江林的进一步歌功颂德,别再说什么好领导,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十年前,他被检查出肾炎,引起性功能萎缩,他对我来说,就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后来变为肾衰竭,受病变折磨,他就变态了,在家里折磨我和孩子,在外面折磨一起工作的同事。

   可是,韩江林实在想象不出屠晋平居然能够把病隐藏得那么深,从平时的接触来看,也根本看不出他有病的样子。如果眼前这个死人作为男人早已死亡的话,那他和杨卉又是怎么回事?

   杨卉曾经说,你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非杨卉和屠晋平之间发生的事,完全是一场表演吗?或者就是一个根本不曾存在过的梦吗?

   但是,男女之间除了性的肉体接触,难道不同样是因为感情引起的吗?没有性能力并不等于没有感情。但没有了性的情人,纯粹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为什么会让杨卉陷得那么深呢?

   她说,你不用怀疑,这个人对权力的欲望已经压倒了一切,男人么,是不是都会为了权力而不惜一代价,这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个男人会这样,他在人前人后太不一样了,在人前,他雄纠纠气宇昂扬,在人后,他就是一条死蛇,所有的冬眠都是为了蓄积力气在人前的那一番精彩表演。

   韩江林几乎不敢相信,屠晋平的表现会是一种表演,而且表演得那么完美。如果他平时的所作所为都是表演,他这么做,是不是太累了?费尽心机去表演,这么活着究竟值不值?

   其实,官场人生,又有几多人不是表演呢?这么淡淡的自问一句,心里顿时释然了许多。

   公安人员现场检查了尸体的外表,除了头磕下去的撞伤,几乎没有什么外伤性痕迹。那么,屠晋平的死亡一定与躲猫猫无关,而是与他自己身体病变有关了。尸检会得出屠晋平的真正死因的。这样一想,觉得看守所方面先前的那个死亡解释太可笑了。

   尸体被抬上车,送到医院进行解剖检验。公安人员让家属和单位等候检验结果。屠晋平家属很快就走掉了。

   韩江林本想回白云,转念一想,尸检结束,家属和单位没有意见的话,就要举行殡葬仪式。掘墓鞭尸是传统文化的大忌,既然上级对屠晋平的案件还没有得出结论,按照死人不追究的一般做法,原则上屠晋平仍然是白云县委的干部,殡葬仪式自然由白云来承担。苟政达不愿意出面,韩江林摆不脱当冤大头,不如干脆痛快地承担了。

   至于按什么规格安葬屠晋平,韩江林拿不定主意,特意电话请示市委组织部和市纪委的领导,两个部门的领导不敢慕然做出决定,说是研究研究,回头再给韩江林电话。

   尸检结果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出来。黄宇星期一早上有会,由他的司机上来接他回去,顺便把刘诚带了上来,殡葬事务由刘诚具体负责。

   做好这一切,已经是下午五点过钟。小周提议先找一家宾馆安顿下来,韩江林心里有些郁闷,不想窝进宾馆狭小的空间里,说,吃了饭再找地方住,先到外环大道上兜兜风。

   在外环大道兜了一圈,韩江林说,小刘,就近找一家路边店吃饭。小周说,县长在路边店吃饭,让外人看了太掉价了吧。韩江林一听,批评道,小周,这种思想要不得哈,县长不是人吗,别人吃得我们为什么吃不得?

   小周一听,赶紧解释说,路边店藏污纳垢的多,我是担心影响你的形象。

   为人行得正,不怕鬼敲门,路边店的东西有特色、便宜,环境也宽松。

   小刘说,前面有家泡辣牛背筋特色小店,我们到吃过的,味道很不错。

   好,就吃一顿酸汤牛背筋。韩江林说,刚在店里坐下,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一看是二郎神的电话,想了一下才摁下接听键。

   韩县,当了县长就闭关,电话老打不通,要是老弟当了市长,咱们兄弟还见得着吗?

   谁人见不着,你老哥我是要见的哈,我现正流落南原街头呢,老哥不过来请我吃顿饭吗?

   流落街头,这个词能用到你老弟身上吗?二郎神说,我出差到了上海,过两天才回来,我叫小玉过来招呼你吧,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使命。

   别别别,韩江林说,想起小玉玉润珠圆的模样和凄凄楚楚的神情,韩江林心里涌出百般滋味,自从和罗丹金风玉露一相逢,他已经很久不近女色了,心里处于一种饥渴状态,能够把所有的女人都看成美女,更何况小玉这样的真正美人?不过,一袭香枕让他梦魂牵绕,幸而罗丹留给他的梦太美了,他可以用罗丹的情爱把一切诱惑都挡在门外,他不能确定,当小玉这样的美女走近前来,他是否还能够抵挡住诱惑,更何况小玉信誓旦旦地表示愿意为他献身呢?

   二郎神哈哈大笑起来,人家宰相肚里能行船,老弟连一个小玉都容纳不下,也太不够男子气了吧。

   韩江林脸忽地烧了起来,及时地转移话题,哥哥有什么事呢?

   二郎神肯定有事才打他的电话,刚才的调侃不过是转到正题的过门而已。他说,有一件小事需要麻烦老弟。

   韩江林一听二郎神说事,就头皮发麻,能够在二郎神嘴上称为事儿的,就已经不是一般的小事。一来二郎神是做大生意的,用他的话说,几百万的项目,算不得什么事,一般由副经理处理就行了。二来韩江林欠着二郎神的人情,这又不是礼尚往来的人情,有时候需要背上违背规则的黑锅来还的,而违背规则又是韩江林所不愿意的。果然,二郎神说出来的时候,韩江林吃了一惊。

   白云文体中心项目建设,你们开始运作了吗?

   没,韩江林说,心下奇怪,这个项目刚刚在省里立项,二郎神怎么就知道了呢?信息这么灵,肯定在上面有眼线。在真人面前,韩江林不敢说假话,这个项目上星期五才通过省里的审查评估呢。

   与别的项目不同的是,省有关部门决定把白云文体中心作为少数民族地区现代体育和民族体育发展相结合的一个平台和示范来建设,省里的项目资金很快就下来,招投标工作要求在这个月底前就完成,是吗?

   韩江林说,哥哥手里不是有更大的活路吗?怎么会对这个小项目感兴趣?

   二郎神说,不,老弟你错了,我不是对这个项目的利润感兴趣,我是对这个项目所代表的标志性意义感兴趣,白云离南原这么近,有了这么一座现代化的民族文化体育场馆,以后南原的体育赛事会有不少移师到这座文体中心开展,人们问起谁是承建商,这还不是一座活的金牌广告吗?

   这就是二郎神,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想得更宽一些。韩江林不得不佩服他独到的商业眼光,说,哥哥志在必得吗?

   二郎神呵呵一笑,我前面的陈述已经是明确的表态了。

   二郎神的明确表态就是志在必得,要不他不会亲自给韩江林打电话。韩江林心想,是该一笔笔还债的时候了。他也相信,凭着二郎神公司的实力,由他承建比由别的建筑商承建可靠得多。也就是说,只要二郎神按照规则出牌,韩江林相信这债还是能够还得起。韩江林说,请哥哥准备资料吧。

   挂了电话,韩江林心情颇有些复杂。虽然二郎神答应走正常渠道,韩江林仍然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中,假如暗中帮助二郎神,等于让其它竞争者处于一种不公平的地位上。假如他不帮二郎神,又对不起二郎神多次帮助他的兄弟情谊。他帮助了二郎神,等于拿国家的利益做了交易,这违背了韩江林日趋明朗的从政原则。

   唉,自古忠孝难两全,其实利益和诚信又何以能两全呢?

   一连串的事情让韩江林心里很不痛快,喝下了两碗酸汤,方才感觉身体清爽了许多。吃过饭,小周建议,韩县,是不是到“为不足道”洗脚城去放松一下?

   韩江林笑说责备道,小周,我看你这个参谋长今天的主意可不高明,拍马屁可是拍到蹄子上了。

   小周脸刷地红了,嘿嘿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

   宋代皇帝爱奇珍异石,几船花石纲弄得民不聊生,天下大乱;隋炀帝要坐船游江南,结果船刚到江南,老百姓就起来造了反,把皇帝送上了断头台。清朝统治者吸取了以前统治者失败的教训,清朝负责皇帝起居的大臣们,从来不向皇帝建议吃什么、玩什么,因为怕由此给天下带来沉重的负担,表面上好像清朝有一个满汉全席,皇帝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但其实他们的菜肴十分平常。韩江林说,在领导身边工作,千方不能建议领导喜欢什么,更不能投其所好,表面上好像和领导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结成了利益同盟,可以随领导升迁自己也水涨船高,但放眼天下,有几个利益同盟能够善始善终?君之交淡如水,水润万物,方能长远。

   韩县讲话就是有水平,充满了哲学味道。小周说。

   韩江林笑道,看,刚说呢,又准备拍蹄子了不是?踏实做事的功夫学不到,须溜拍马的功夫倒是精熟。

   小周也笑着回应道,韩县原来不是说,赞扬是构建和谐社会的润滑剂吗?

   韩江林佯装恼怒,我几时说过?乱给领导盖帽子,讨打。

   找了一间宾馆住下,韩江林躺在床上看了一会电视,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以为是小周有什么事,说,门开着呢。门拉开,一阵轻风送进来一位美女,微笑着探出一个头来,韩县好。

   你,怎么知道我们住这里?韩江林惊讶地张着嘴。

   小玉把一只黑色的提包在桌边放好,转身关了门,走到沙发上坐了,说,我是一块通灵小玉,自己喜欢的人哪怕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感应得到。

   吹吧,你,韩江林站起来整了整装,给小玉倒茶水,请喝茶。

   看得出小玉是刻意打扮了的,上身一领白色的春装,下身一袭黑色的短裙,黑白分明的对比使她看起来比平时又添了几分妩媚。她把一只腿压在另一只腿上,小手绞着放在露裸的大腿上,雪白的肌肤因为黑裙的映衬,闪着耀眼的白。空气中弥漫的暧昧气息,韩江林身体的欲望像潮水一般慢慢涨起来,心受到压迫,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小玉打量着韩江林,英俊的脸上挂着一丝忧郁的神色,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韩县,我可以叫你江林哥吗?

   韩江林看了她一眼,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

   好,那我以后不叫你韩县,改叫你江林哥了。小玉说,漂亮的脸上忽地浮起一缕扉红。小玉端起茶优雅地喝了一口,借此掩饰心里的不安。

   韩江林说,二哥派你来做说客吗?

   小玉一口茶没有喝下去,赶紧遥着头说,为什么凡事都要和二哥扯在一起?他是小玉的老板,我只在工作时间上受他的领导,八小时之外的时间是属于个人的。

   韩江林笑笑说,只有你们年轻人,才把工作时间和业余时间分得那么清楚,我们在机关工作的,基本上没有属于个人的时间。

   年轻人,你多老啊?没有自己的时间,那是自找的,在宣誓加入组织时,表示自己愿意为组织献身的。说到献身,小玉楞了一下,漂亮的睫毛稍稍一抬,悄悄观察了一下韩江林,见韩江林也正打量着她,目光赶紧溜到别处,嘴里幽幽一叹,江林哥有可以为之献身的组织,小玉连一个心疼的人都没有,更没有可以让小玉为之献身的人。

   韩江林干笑几声,那么美丽的通灵宝玉,怎么就没有怜香惜玉的白马王子呢,是不是你的要求太高了?

   没有呀,我心中倒是有一个白马王子,遗憾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呀。

   那人是谁,怎么这么不懂风情?

   小玉一双大眼扑楞扑楞地看着韩江林,说,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韩江林避开小玉的目光,说,小玉,你,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你结过婚,但现在单身,小玉是黄花姑娘自由身,只要有爱,为什么不合适,难道小玉一点也不值得你爱吗?

   不不,小玉,我,对你不合适,肯定有更适合于你的白马王子在等着你。

   小玉的眼皮耸拉下来,难过地说,江林哥,你口口声声说小玉漂亮,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你为什么不喜欢漂亮的小玉呢?为什么?

   小玉忽然伸手过来紧紧攥住韩江林的手,爱恨没有理由,可我总想知道,江林哥为什么不喜欢我,真的,小玉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我们可以处一段时间,江林哥会看到小玉的心灵美的。

   小玉美,这是毫无疑义的,漂亮,能干,但这些东西与感情无关,我是被情所伤的人,用贾宝玉的话说,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自觉不配小玉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啦。韩江林苦笑着摇摇头。

   江林哥,小玉可以用爱为你疗伤,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可以试一试,要不,我可以先做你的妹妹,如果哥哥喜欢,我们再进一步发展关系,好不好?

   以兄妹相称,这是男女交往中,一方有情,一方无意而被逼出来的诡计。但韩江林明白这种诡计不适宜于小玉和他。他对美好的情感已经怀着深深的失望,如果不是惊心动魄的爱情,他宁可对晓诗作无谓的等待,也不会再趟爱情这趟浑水。小玉则不同,她还对爱情怀着美好的幻想,并把她作为人生最色彩斑澜的一个梦。不过,如果可能,他倒是十分愿意有小玉这么一个爽朗豁达的妹妹。原来在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妹妹杨卉,但是,自从发生了一连串的不幸事件,杨卉的影子已经从他的心里暗淡下去了。杨卉作为妹妹,在他看来就如同春阳一般,温暖透明而不担心会带来任何风险;而小玉就像夏天正午的太阳,热情得十分张扬,他担心稍不小心就会被这如火的阳光灼伤。和小玉近乎不起来,也与他心里对小玉设置了防线有关。自从他进入县级班子后,颇有一些女人向他献媚,韩江林怀疑这些人并不是钟意于他,而是钟情于他的职位,因此对女人也多了几分防范。再说,韩江林总喜欢把眼前的女人和兰晓诗、和罗丹比较。与兰晓诗比较的结果,他会发现所有的女人都俗,有些甚至粗俗不堪;与罗丹比较的结果,其它女人则显得不够亲切、不够漂亮,更缺乏他所需要的默默温情。小玉倒是他欣赏的精明干练类型,但她的脑子里似乎隐藏了太多商人的算计,缺少了几分女人味。

   女人总是得意于小小的诡计,小玉故意活泼泼的抬了抬腿,有人说,男人对女人的爱情是从脸开始的,而女人对男人的爱情则是从脚下开始。

   小玉大概想反其道而行之,在晚间特意穿了一双精致的红皮鞋,刻意让自己秀气的小脚扮演爱情精灵的角色,或许因为灰姑娘童话故事的残梦还留在心底的缘故,于是有意扮演一个穿上了红舞鞋的灰姑娘,来约会心中的白马王子。无奈花蕾有意,朝露无情,美丽的灰姑娘大概要残泪欲滴了。

   灰姑娘在漂亮的红舞鞋上发现了一点小小的瑕疵,大概是下车的时候刮上了灰尘,一抹白色印痕在红色的鞋面上显得特别碍眼。追求精致生活的女人自尊心受到了小小的打击,活泼的舞蹈鞋慢慢地停了下来,轻轻地落到地上。女人为了掩饰内心小小的不安,在地上来了一个凌波微步、一个漂亮的转身,在男人眼睛闪光的时候,飘然而去。

   韩江林沉浸在舞女飘逸的幻境里,忽然,卫生间里传来一声大叫。韩江林一个箭步跳起来,见小玉滑倒在浴盆里,脱了龙头的冷水一古脑儿泼洒下来,把小玉浇得浑身湿透。一双红皮鞋像海船上的桅杆高高耸立。韩江林赶紧关了水,弯腰从水里把小玉捞起来,责备道,傻妹妹,怎么不小心,弄的一身湿漉漉的。小玉却紧紧地搂住韩江林,格格大笑起来,我本来就想来这里失身于你的嘛,没想到让水先占了便宜。

   韩江林一楞,封闭的心灵之门忽然打开了一条缝,开始接受并且喜欢怀里这个姑娘了。眼前这个姑娘大大咧咧的,乐观、开朗豁达,就像一枚灵光通透的宝玉,而他以前经历的女人,每一个都是让人看不透的,需要细细的琢磨。与眼前这个姑娘相比,那些女人每一个他都花了十倍的心思,而这姑娘他只需要敞开胸怀接受。他轻轻地拧了一下姑娘的脸,说,好意思说得出口。

   姑娘撒着娇说,在江林哥面前,我口没遮拦,没有什么说不出口。边说边挣扎着站了起来,人不留客房留客,看来今晚的得留了下来了。边说边脱掉了外衣。湿漉漉的内衣紧贴身上,美妙的身体曲线一览无余。丰隆的胸前,两只乳晕突现出来,这女人连乳罩都没有戴。看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她为了今晚的约会做了精心准备。

   女人准备脱内衣时,仿佛才发现他的存在,羞涩地瞟了他一眼,然后开了水龙头,侧着脸稍稍打量他。湿发垂落,让女人更增添了几分娇媚。韩江林关门退出。

   卫生间哗哗的水响让韩江林坐立不安,想象像一条雪白的鱼在流水下跳跃,韩江林的心一次一次提到了嗓眼。卫生间的玻璃门沾上了水雾,韩江林的心思也迷离起来。他走到门前,忽然听到里面叫了一声,江林哥。

   韩江林以为女人看透了他的心思,吓了一跳,停顿了一下才回应道,什么事?

   你进来嘛。

   女人说了两遍,韩江林才提着心扭开了门把手。女人用帘子遮住了身体,只露出一个头,说,你把我的外衣清一下,然后和内衣一起,拿到洗衣房烘干,不然,我明天没得穿的哦。

   原来是这事。韩江林悬起的心放了下来,愉快答应道,好的。

   韩江林在洗脸池里清着外衣,女人就在帘子后面哗哗地冲着澡,他们之间仅隔着一条帘子。只要拉开帘子,他们之间的故事就会续上另一个结果,韩江林犹豫着,不知道该把眼前的这个故事做一个怎么样的结尾。姑娘看起来胆子很大,很勇敢,但事情到了关键时刻,女人的羞涩阻止了她进一步的行动,或许她太过于自信,认为目前的局面都在自己的把握之中,她所希望的一切都会水到渠道,所以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

   韩江林清好外衣,她把内衣从帘子里递出来,水润的玉臂令韩江林的心一颤,他几乎把持不住自己了。

   好在有帘子隔着,女人没有看到男人的表情。

   她把内衣轻轻地放在外衣上面。韩江林就这么捧着退出卫生间,女人的丝绸内衣像她那么小巧精致,随着热气升腾,散发出淡雅的香气。这种香气像虫子一样,把一根根的爪子伸进韩江林的心里,韩江林的心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紧得几乎透不过气来。韩江林不敢动手女人的内衣,仿佛怕自己的手弄脏了漂亮纯洁的内衣,他就这么捧着来到楼下的洗衣房。

   把衣服放下,韩江林才松了一口气,他害怕重新钻进弥漫着暧昧爱情气息的房间里,尽管这是他当下最渴望的东西,但他却不敢接受。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人并非只对于恶的东西恐惧,人有时候会对美的东西也感到恐惧。人毕竟不是飞蛾,缺少了为了美好的东西而勇于献身的精神。

   韩江林走出宾馆,沿着马路漫步,他想起王朝武副书记死去的时候,和罗丹有关人心不古的对话,庆幸自己这会儿能够及时脱身,一旦和小玉发生点什么故事,也真是人心不古了。走在南原河滨大道上,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和兰晓诗手牵着手下河堤吃烤臭豆腐的情形,对那一段关于臭豆腐的精彩对话记忆犹新。如今臭豆腐摊还在,但物是人非,找不到当初的感觉了。

   一个熟悉身影行色匆匆,从韩江林身边晃过。韩江林追了几步,看清楚了,叫道,媛媛。

   那人停了下来,慢慢地转过身来。

   是你?媛媛惊喜地说。

   是我。想着故人,却遇着与故人相关的故人,韩江林的欣喜之情表现在脸上。这么晚从哪里来?上哪里去?

   刚下课,回家。邓媛媛说,晓诗姐呢?

   韩江林咽了一下,说,还在国外呢。

   邓媛媛的调皮劲上来,说,晓诗姐是个很好的吵嘴对手,你怎么舍得把她放走呢?

   韩江林没有回答,望着河堤上的臭豆腐摊,下去坐坐?

   邓媛媛欢喜地说,好啊,这段时间在忙毕业论文,晕死了,难得遇到江林哥哥请客呢。

   两人找了一个清静的摊位坐下,邓媛媛点着豆腐。韩江林问,你怎么还在忙毕业论文?

   邓媛媛抱怨一句,江林哥就是这样不会关心人,才把怀中美人放跑的,我好歹是晓诗的妹妹,也算是你的妹妹吧,这么些年,你连电话都没给我打一个。

   怀中美人的话让韩江林想起房间里的小玉,心里格噔地响了一下。

   邓媛媛看他不说话,江林哥高升了,是不是怕我们来搔扰你,要你请客吃饭啊。

   没,没,韩江林语无伦次。

   邓媛媛说,我和晓诗姐一起创业的日子十分美好,可惜太短了,现在时常想起它,公司散伙后,我考了硕士,后来又考了博士,用时下的话说,博士是灭绝师太,没有谁敢招惹,个人问题也给耽搁了,每当自己形只影单地走过这一段路,我就特别忧伤,希望像马路天使一样,有一天会在路上遇到自己的白马王子。

   遇到了吗?

   邓媛媛含笑地看着他,遇到了还会要你请客吗?傻哥哥,晓诗姐走了,你这个哥哥可是整日花团锦簇,方才记不起妹妹的吧。

   哪来什么花团锦簇,哥哥现在也是光杆司令一个,哪会开什么花。

   邓媛媛笑道,哄谁呢,现在社会上有些本事的,哪一个不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像哥哥这种人,老婆挣美元去了,没有什么顾忌了,那些美丽的部下还不乐得投怀送抱?

   韩江林玩笑道,我看博士对生活的研究很透彻,并不是灭绝师太嘛,莫非这是你研究的方向?

   研究二奶、小三?邓媛媛说,这是男人的专利,在这个方向上,我研究一百年,也出不了什么成果。

   韩江林笑着说,我看不是灭师太嫁不出去,而是我们的邓媛媛太伶牙利齿了,男人接近都怕受伤,没人敢惹。

   邓媛媛假装一脸委屈的样子,哥哥错怪我了,我就像这块臭豆腐,很丑,但很温柔、很香甜的嘛。

   女人是臭豆腐,那男人是什么?

   邓媛媛做了一个怪异的表情,如果愿意,男人可以做吃臭豆腐的大嘴嘛。

   逗得韩江林哈哈大笑。

   两人又坐了一会,离开豆腐摊沿着马路漫步了一段路,韩江林把邓媛媛送上了车,然后慢慢走回宾馆。

   他站在大堂里,犹豫了一会,终于走近前台,重新开了一间房。

   

   

            第十七章 死人级别

   韩江林下楼的时候,小周早已等候在大堂里,迎上前对他说,市纪委的领导打你的电话,说是关机。韩江林昨晚有意关了机,此时边打开手机,边问,他们说了什么?

   要你回一个电话过去。小周把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递给韩江林。

   他正要拨号,手机显示了三条短讯息,一条是小玉昨晚发来的:江林哥,我在等你。两条是她今天早上发的,一条是:我以为女人送给男人最好的礼物,就是把自己送到男人的床上,哪想到这个男人不领情,多情常被无情恼,我失败了,对不起。

   另一条是:到上班时间了,我得给公司做说客,箱子里是二十万,这是杨老板托我交给你的,按建筑行业惯例,这是文体中心项目百分之七回扣的一部分,余款项目实施时再付。

   韩江林的心骤然紧了一下,再拨市纪委领导电话时,手居然轻微地颤抖起来。接听电话的是一位副书记,他在电话里说,经过与相关部门领导研究协商,屠晋平的葬礼由白云县具体负责,葬礼的规格按副县级领导干部待遇安排。

   陆游说,死去原知万世空,现实中死人却是不能忽略的,连死人的级别都交待得那么清楚,可见上级组织对待官员级别问题毫不含糊,态度是何等严谨认真了。

   韩江林请求市纪委发一个函件给县委,以便于按照上级组织的安排操作。市纪委副书记没有答应韩江林的要求,而是说,这事领导这么定的,犯不着和死人较真,模糊处理吧。

   一向有说法是,共产党员最怕认真二字,在这位副书记这里却是前谨后松,正如同策略是生命的说法一样,一切行为只是视情势而定,规则更多是服从人的需要,而不是人服从规则的需要。韩江林当然不敢和上级组织计较,爽快地答应坚决贯彻落实上级指示精神,并热情邀请这位领导到白云指导工作。

   韩江林的决心和邀请表达得十分得体和到位,让这位副书记高兴地笑了,说有机会一定来白云向县里的同志学习。

   两人在宾馆门前上了车,小刘说,小玉姑娘放了一只皮箱在车上,说是二郎神大老板到美国,晓诗姐姐托他从美国带回来的东西。

   韩江林心想,这是什么事儿啊,绕了这么一大个弯。虽说百分之七是目前建筑行业承包商拉关系的活动费用,这是潜规则,但这件事他不敢挑明,一旦挑明,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别人只知道他接受皮箱的过程,却有可能忽略他对皮箱的处理结果,到时候谣言传得满天飞,他就是有十张嘴也分辨不清了。

   他想了想,这事还不能交由小周处理,过去由小周处理的钱都是退不回去的,箱子里的钱他得原封不动地亲自交到小玉手里,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如果韩江林把这钱上交了,或者让小周退还给小玉,等于把那个云遮雾缭的潜规则给揭开了,露出血淋淋的伤痕,这样,带着血腥味的韩江林,也可以这么说,任何一个带有血腥味的官员,就像暴露在山野的受伤动物,散布在空气中的血腥随时有可能引来杀戮者,对伤者进行残酷的围剿和屠杀。因此,这就是为什么一般的官员必须要选择自己信任的人、或者者老实可靠的人当司机或者秘书,以便在自己周围形成了一个保护圈,使自己最为脆弱也最容易遭遇攻击的时候,形成一个相对安全的生命保障地带。

   韩江林的理想就是要建立明规则,按他眼下的实力,他只能采取渐进的方式改变现状,而不能对潜规则进行秋风扫落叶般的扫荡,以鸡蛋碰石头式的武断和莽撞,最终变成落叶的首先是他,而不是潜规则。或者他陷入潜规则的怪圈中,他的政治理想等于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飞翔的翅膀折断,个人的政治生命包括人生前程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韩江林笑道,现在连美国人穿的内衣、戴的乳罩都是中国制造,美国的导弹不让带进来,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小刘说,美国的汽车除了耗油外,性能还是不错的。

   汽车不可能塞在皮箱里夹带。

   小周说,晓诗姐能够给你带东西,说明心里还在念着你想着你,有人想着念着,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韩江林心想,这话说的还不差,但皮箱却不是晓诗带回来的,而是那个叫小玉的姑娘行贿的借口。想到晓诗出去这两年来,并没有带给他带回任何一件东西,心里居然有点酸溜溜的,为了不让伤感的情绪滋漫,赶紧转移了话题,问,早餐吃什么?

   一切听领导的。小周说。

   韩江林说,在工作上,领导指挥秘书,在生活上,秘书指挥领导。

   这是韩氏理论吗?小周说。

   小刘说,再理论一番,肚子饿瘪了,前面有一家羊肉粉店,我靠边了。

   小周说,店门大大的,一个客也不见,肯定不好吃才没有生意。

   什么鬼理论?

   这不是鬼理论,而是李子理论,长在路边的树结满李子没有人打,说明李子不好吃,不然,哪里等得到后面路过的人看到果子满树?

   韩江林心想,挑李不言,下自成蹊,看来这观点得改了,只是味道鲜美的桃李方能下自成蹊,从人生来说,具有良好名声的人才会受到众人仰慕。

   这一番心思是说不出来的,刚才他想起箱子里红通通的二十万元人民币时,他一会儿坚持退回去,一会儿又旆心动摇,觉得既然是潜规则,接受也无所谓。这一番思考重新坚定了他退回去的想法。

   他们挑了一家牛肉粉店坐下,小周问,过早以后到哪儿去?

   韩江林正要说话,电话响了起来,见是刘诚的号码,说,刘主任来回答你。刘诚在电话里汇报说,尸检报告已经出炉,屠晋平死于肾衰竭,家属已经在报告上签了字,同意送火葬场,殡仪馆那边我已经接洽好了。

   韩江林说,市有关部门同意按副县级干部待遇规格安排殡葬仪式。

   这对刘诚来说是一个新问题,他为难地问,对一个死人来说,副县级干部待遇是什么形式?

   殡仪馆的人见多识广,问问他们。

   刘诚点头答应,说,苟书记出席追悼会,韩县你呢?

   尸体要停放几天?

   家属算了日子,要放七天。

   老天,韩江林心想,家属对屠晋平的死如此冷漠,对葬礼仍然十分讲究,全是为了做给活人看吧。他说,我今天过去看一看,等追悼会再过来。

   吃过早餐,韩江林估计殡仪馆那边还有一番忙活,正好趁此空隙先把小玉留下的麻烦处理了。叫小刘打开了车箱,把皮箱取了下来,说,我收到了晓诗的信息,说东西要我转给一个亲戚,你俩先等我一下,我把东西送过去。

   小刘热情地要开车送韩江林过去。小周明白事理,给了小刘一个暗示,笑道,韩县去约会,你想当电灯泡?

   上了出租车,韩江林再一次被脚边的箱子弄得热血沸腾,他掏出手机打电话,眼睛望着窗外匆匆而过的高楼,控制着自己注意力不在皮箱上停留。

   电话接通,韩江林问,小玉吗,你在不在公司?

   小玉说自己在公司。韩江林气急地说,我马上赶到公司,你到门口来见我。

   小玉顿时明白了韩江林的意思,说,那是老板的意思,请你不要拒绝,不然老板要炒我的鱿鱼。

   你就不怕老天炒我的鱿鱼?韩江林用了很重的语气。

   下了出租车,韩江林没有见到小玉,他仰望着房产公司的牌子,再次给小玉打电话,说,如果你再不出现,我把东西上交纪委,以后你们公司别想到白云承接任何工程。

   小玉边接电话,边笑盈盈地出现,嗔怪道,叫出来就出来,得有一个时间嘛,你以为叫一声芝麻开门,人和财宝就出来了?

   韩江林收起手机,把皮箱递过去,小玉接在手里,沉了一下,差点砸在地上。小玉抱怨道,等我接好嘛,急么子?

   韩江林歉意地笑笑,表示道歉。小玉侧过脸莞尔一笑。大概因为经过了昨晚一番事情,两人心里只隔了薄薄的一层纸,一下子感觉亲近了许多。只是揭穿这层纸,还需要一点小小的机缘。

   再次坐到出租车上,韩江林心里有了一丝欠欠的意思,但轻松的感觉压过了那一点亏欠。回到自己的车旁,只说了一声,殡仪馆。

   路上,韩江林仍然受到刚才事件的影响,思绪起伏不宁。一位贪官临死前说过,人经历过了监狱,再到火葬场去看一看,就会理解什么是幸福,什么贪欲都没有了。自己今天能够拒绝一大笔贿赂,是不是因为这两天行走在监狱与火葬场之间的缘故呢?

   赶到火葬场时,白云的一些干部也陆续赶了过来。这些干部并不是看在死人的面子上,而是来做给活人看的。为了体现级别意识,殡仪馆方面给屠晋平安排了一个四等副类的灵堂。韩江林拿到了殡仪馆方面的一个宣传小册,才弄明白殡仪馆方面的级别待遇,有着比现实更严格的等级规定。灵堂按照现实中五级行政管理体制,设置了五等十类不同的等级标准,一等灵堂六百八十八平米,二等灵堂五百八十八平米,三等灵堂四百八十八平米,四等灵堂三百八十八平米,五等灵堂二百八十八个平米。同一等级内,按照行政级别的正和副分为两类,正类灵堂面朝东方,意思是魂归东方,可以快一点转世投生;副类灵堂大门朝西,意思是魂西归去,永得安宁。

   灵堂的等级可以用钱买的,在公墓里买一块十万以上的墓地,死者就可以租用一等正类灵堂办丧事,八万以上的墓地,可以租用一等副类灵堂办丧事,购买六万以上的墓地,则可以租用二等正类的灵堂办丧事。

   韩江林看着小册子,心情格外的沉重,心想,死一个人需要这么多的花费,只怕穷人家连人都死不起了。殡葬改革主要是为了改掉土葬陋习,按照殡仪馆的规定,这一目的不仅没有达到,反而被某些部门或某些人转化为赚钱的规则。好端端的一项惠民生工程成了为某些人谋利的工具。以后穷人死了,实在没钱送进殡葬场,就用一把稻草包裹起来,然后拖到乱石岗里像埋一只野狗一样埋掉。

   殡仪馆的工人正在给屠晋平整容,因为要存放较长时间,需要在尸体抹上福耳马林。韩江林一闻到福尔马林的味道,就想起那块几天没有腐臭的猪肉。这会儿与屠晋平的尸体联系起来,感觉特别恶心,赶紧逃离灵堂出来透气。

   出到院子,正巧碰上韩道宗从车上下来。两人寒喧几句,为屠晋平的死嘘吁不已。韩道宗向韩江林汇报屠宰场的事情,说,还是你提出的准入证制度高,把屠户们对政府的注意力引到了他们自己身上,松散的联盟顿时土崩瓦解,为争取准入证暗暗较上了劲,哪里还有心思欺行罢市?

   韩江林说,对他们来说,这叫引火烧身,如果我们一味的辩解,变成了我们引火烧身了。

   高见,韩道宗说,一百零五个人报名,我们只发六十个准入证,有四十五个不能入行就市。

   查出抹福耳马林的是谁了吗?

   看到我们动用了公安,查得紧,这位屠户主动自首了,说是初犯呢。

   按相关条例处理一下吧,韩江林说,但不能让他再做这一行了,对于另外的屠户,动员屠宰场方面接收他们,他们没有别的手艺还干这一行的,没事干了,生活就会揭不开锅。

   韩江林随即一声喟叹,解决百姓生产就业是政府的主要工作,这方面我们做得还很不够呀。

   韩道宗说,主要是我们的经济总量太少,能够提供的就业岗位不多。

   劳动力转移这一块需要加大力度,这是不冒烟的工厂啊。韩江林说。忽然,一阵凄厉的哭声传来,韩江林心下奇怪,这声音好熟,家属没有哭,这人怎么哭到这里呢?

   在殡仪馆忧伤的气氛笼罩下,一个哭声引来一片呼应,韩江林寻声望去,看见几个女人哭哭啼啼地挽扶着朝灵堂走去。当他的目光停留在杨卉熟悉的背影上,一股无名之火腾以烧了起来,心里狠狠地骂道,贱女人,哭什么哭,死你的情人又不是死你的爹你的妈,好意思到这儿丢人现眼来了?

   他火冒三丈却束手无策,在这种场合,如果他出面阻止杨卉,社会谴责的就是他,而不是杨卉了。

   杨卉在灵堂前大哭一场,然后,她落落寞寞地走出院子,走到临河的栏杆前凭栏抹泪。韩江林走到她身后,叫了一声,小卉。杨卉缓缓地转过身来,警惕地用肿得像桃子般大的通红眼睛瞪着韩江林。

   给我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韩江林恶狠狠地说。

   杨卉眼皮稍稍一扬,用一个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为什么?

   还嫌自己丢人丢得不够?

   我丢我的人,没有丢你的人,也没有替你丢人。杨卉冷冷地说。韩江林一怔,想动手拉她上车,又怕她挣扎起来被人看见,显得他很没风度。

   他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么哭?

   他是一条狗也好,比你活得真诚,韩江林。杨卉忽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韩江林,你老骂人家道貌岸然,其实你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如果不是里面躺着的那个死人,会有你的今天?知恩不图报也罢,连我伤心你都阻止,你会遭老天报应的。

   你!韩江林愤怒得说不出话来。

   你终于生气了?好,说明你还是有感情,杨卉笑了起来,韩江林,你别以为当了县长就自以为是,就想来管我,我告诉你,我至少比你活得真诚,洒脱,我还要告诉你,别看你今天高高在上,自以为是,总有一天你要跪在我脚下的,记住我的话吧。杨卉甩了一下头发,头也不回潇洒地走了,剩下韩江林站在栏杆前发楞。

   一番好意居然让杨卉给糟蹋了,韩江林怒其不争,真恨不得有一阵狂风,把杨卉这个孽状妹妹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江林的愤怒是有理由的,在得知屠晋平的死讯后,苟政达分析了形势,认为上级不会掘墓鞭尸,屠晋平的案子将会不了了之,那么其它受此牵连的案子,也可以有一个了结,包括杨卉的案子。苟政达还特意点了杨卉的名字,说杨卉聪明能干,在理财方面,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假设杨卉可以免予起诉,就叫杨卉重新回到财政局的位子上,让她的作用得到充分发挥,减轻县里的财政压力。

   从杨卉的素质方面来说,苟政达这一番话十分客观公正,体现了他的爱才之心。从另一方面来说,自从杨卉离位后,白云财政的压力非常大,刘涛似乎不堪重担。随着建设场面的全面铺开,苟政达急切地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支撑起眼前的困局。然而,没想到杨卉不争气,在屠晋平葬礼上这番表演,肯定会有人传进苟政达的耳朵里,先别说苟政达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就是韩江林也不好意思再提议杨卉担任财政局长的事了。

   蠢猪,韩江林上了车,心里还恨恨的,嘴里不住地骂。

   在殡仪馆路口,周明正在等车。韩江林叫车停下,摇下玻璃窗探出头叫,周明,上车。

   周明诚惶诚恐地看了一眼车内,说,我坐班车走。

   上车,韩江林再次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周明在后面和小周坐了。韩江林头也不回地问,党校就你一个人来?

   还能有谁?波罗校长生病住院了,也只有我来了。

   波罗是白云土语,表示神经的意思。周明以毫不掩饰的语气表达了对常务副校长江正良的厌恶。韩江林心想,周明还是那个性子,似乎还停留在他任副书记时的智慧上。人生的成长大概可以分为几个周期,有些人一辈子都在不断进步,以致于能够大器晚成,而有些人少年得志,他们的知识和思想却永远停留在志得意满的阶段,不再成长,以致于由少年奇才至中年而庸俗,至老年而痴呆。

   什么病?

   贪病。周明说,几百万的钱被他像流水一样花掉,纪委一查,他坐卧不宁,偏生纪委像是故意折腾他一般,查一查,停一停,让他神经紧张了一年,先是去年弄出糖尿病,这一年不但不见好转,这个月复查,病情进一步恶化,变成了尿毒症,离黄泉道上不远了,也算是罪有应得。

   对党校的事情,韩江林也知道一些。纪委曾经提交到常委会讨论是不是要调查,最后苟政达拍板,既然党校是一块烂泥潭,由他烂好啦,不要再翻了。他也赞成苟政达的意见,纪委查出来的钱不会归入任何人腰包,就是说调查下来,对现任官员没有任何好处,相反,还要背上属地内部管理出了问题的黑锅。如此权衡利弊,除非是上级已经点名查处的经济案件和大案要案,县纪委会一查到底外,内部查出的问题能够捂着的就尽量捂着,实在捂不住的,才不痛不痒地查一查,轻描淡写地处理一下,尽量做到不惊动上级领导、不产生社会影响为原则。没想到纪委没有整出来的问题,他自己倒是背不住了。刚刚是屠晋平的死,现在又是一位科级干部的尿毒症,韩江林一向怀着悲天怜人的原则,这会儿又是一番嘘吁,说,有问题就交待,没问题就坦然对待,这样才能够对事业有利,对身体有利。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另一句话没有说出来,要是没有良好的心理素质,最好老老实实做人,不然,捞了几个不义之财进家,等于摘了一个灾星在家里挂着,随时能够听到索命鬼敲门的声音。想到自己刚刚把二十万元的皮箱退回去,这会儿终于为做对了一件事而欣喜起来。

   韩江林不喜欢周明到处扬张这种怨恨的情绪,开导道,个人的问题要由组织做出结论,擅自下结论,一个会给外界班子不团结的印象,不利于工作,另一个,如果对方追究起来,闹到法院,索赔名誉损失费,又会陷入无休止的矛盾纠纷中,浪费大好时光,良好的政治修养不仅能够促进事业发展,还能够让人生变成更幸福美好。

   周明得到韩江林的帮助,心里对韩江林怀着感激,听了韩江林的话,忙不迭地点头说,是,我以后一定加强这方面的修养。

   心里有些话似乎不吐不快,周明说,波罗总是拿自己的长处比别人的短处,说我们不够格上课什么的,剥夺我的上课权,现在回过头来,老天连他的地球权也要剥夺,可见老天的一双慧眼不曾亏待过谁啊。

   关于人生命运,韩江林曾经说过像水一样盈亏总是平衡的话,周明的话不过是对这种意思的复述。手机铃响,他见是办公室主任打来的,忙接听了电话。主任问韩江林在哪里,韩江林说在回来的路上。办公室主任说,建设局等几个部门已经招集了负责校场坝的开发商和老百姓的代表集中起来,准备谈判,是否要等你讲话了再开始?

   韩江林说,谈判呢,又不是开业剪彩的大好事情,你们开始吧,有时间我再过来看看。

   挂了电话,韩江林得意地对小周说,政府从拆迁的矛盾纠纷中摆脱出来,省了很多事情,一心一意搞规划效率就会提高很多,行政效率也会上来。

   小周说,政府确实应当从大包大揽的传统思维中解放出来,构建小政府、大服务的格局。

   受到电脑不断改进程序,从而提高性能启发,我想,服务型政府的建立,我看关键在于建立一套系统化的服务程序。

   对,对,周明说,简化服务程序,实际上就等于节约了行政成本,提高了服务效率。

   目前这只是一个思路,我倒是认为,在行政过程中,程序在某些方面,又与规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程序简化后用规则,也就是用法律固定下来,这方面也值得探讨。

   小周说,不管怎么,把政府行为从具体的商业性开发中退出来,把属于开发商的归于开发商,属于老百姓的归于老百姓,大家在一个法律框架内谈判解决,这在目前是一个最为优先的行政范本。

   韩江林想起校场坝开发闹出的种种矛盾,而今又把这个充满矛盾的地方作为头一只螃蟹来吃,究竟能不能吃下去,他还没有把握。任何事情都必须付出代价,何况是一种创新型事业呢?这样一想,韩江林心里释然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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