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不大，总共也就两三百户人家，加上消息闭塞，唯一距离近的县城也有三十余里路程，很多神仙志怪都是老一辈们竭尽所能的想象而已，没谁真的亲眼见过山上神仙。

老瞎子的来历，在小镇之中一只都是个谜，如今有演示了一手凭空生火的本事，这老神仙的名号算是彻底坐实了。

族老在等待之余，就这么站在一旁一口接着一口的吐着浓烟，昏黄眼珠时不时在渔夫汉子身上来回瞟动。

至于老瞎子，完工之后就这么直接走出人群，喝酒去了。

陆生昨夜睡得很早，估计是想着睡着了就能不饿肚子，直到刚刚听众人小声低语呢喃，这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想笑，但心底却有股说不出的悲凉。

特别是看到失心疯的渔夫，以及那些没了丈夫从此之后扛起家庭重担的妇人孩子。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同情？

祖宗祠外的小广场上，烟雾缥缈，众人沉默。

喝下符水后的渔夫从原本的呆滞变得逐渐疯狂，开始不停扭动身形，似乎想要挣脱身上麻绳，可惜人力终有穷尽时，直到汉子精疲力竭，那麻绳依旧没有丝毫松弛迹象。

族老见其平静下来，走上前蹲下身问道：“大奎，你在江上看到了什么？”

被唤为大奎的渔夫汉子原本涣散的眼神逐渐清明几分，痴痴愣愣抬起头，看到老人之后轻声喊道：“族老...”

族老点点头，拍了拍汉子的肩头，“没事的，都过去，给大家伙儿说说昨天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不光是他，那些失去家庭主心骨的妇人们也纷纷朝他这边投来视线。

他们都想要一个答案，一个交代。

汉子陷入回想，半晌过后，才哆哆嗦嗦喊道：“妖...是妖...江底有大妖...会吃人的...会吃人的...”

众人惊呼出声，原本的小声议论，如今都变成大声喧哗。

“我就说肯定是妖怪作祟，连渔船都给咬断了，这妖怪个头肯定不小。”

“说来也怪，镇子平平安安百余年，如今还是头一次听说有妖怪出没吃人，会不会是我们那做得不对，触犯了江神老爷，这妖怪就是给我们的惩罚？”

“我看没准儿是某个嫌命长的在江上说过江神老爷的坏话，所以才有这无妄之灾。”

“就是，就是，老祖宗的规矩可做不得假。”

.......

一时间众说纷纭，祖宗祠前嘈杂声一片。

族老脸色阴沉，沉声喝道：“够了，都住口。”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噤若寒蝉，可见这族老的威势之高。

原本一直在呢喃“会吃人的...”这最后一句的汉子大奎，突然神色变得惊恐，就连语气都提高不少。

“还有...那妖怪的脑袋中央...有张人脸...”

“我认识她...我们都认识她...”

“三年前投江自尽的小乞儿...她回来了...”

“她要报复...我们都会死的...都会死的...”

此话一出，不光是族老变了脸色，就连在场所有人都感到手脚冰凉。

人群之中，陆生听此言语，瞬间抬头，眼眸中散发出从未有过的明亮神采，就好似一个将死之人忽然在黑暗深渊中找到了一缕属于他自己的亮光，那是希望。

有个脸色煞白的妇人尖声叫道：“她又不是我们害死的，凭什么报复。”

同时还有人附喝。

“对，是她自己要投江自杀的，我们又没逼她。”

“没错，凭什么让我们为她的选择去死，老子不干。”

....

在耳畔此起彼伏的声音，让陆生的眼神逐渐冰冷，甚至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比当初自己被人踢翻在地又狠狠挨了几脚的疼不同，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疼痛之感。

这或许就是老瞎子口中的人性。

就在这时，陆生不远处，有个小姑娘怯生生说了句，“可是她不是因为救了我们才投江的吗？应该是好人啊！”

可惜，小姑娘如今还不到十岁，声音软诺，嗓音太小，在吵吵冉冉中，她这句话不过在瞬间就被言语洪流所淹没。

但陆生听到了，听得很真切，很仔细，很清晰。

他转过头看向小姑娘。

不知是不是巧合， 当他投去视线之时，那小姑娘恰好也朝他这边望来。

一人一妖对视一眼。

生性胆小的小姑娘立刻朝自己娘亲身后缩了缩，似乎对陆生这个不祥之人感到畏惧。

少年咧了咧嘴，头一次朝曲婆婆之外的外人展现和善笑容。

小姑娘即畏惧又好奇，小手抓住自己娘亲的衣角，看到陆生的和善笑容之后，小姑娘也跟着笑了起来，露出两个浅浅小酒窝。

很腼腆，很好看。

小姑娘也是王氏枝叶之一，名为清晨，大抵是因为家中长辈没读过什么圣贤书籍，所以取名一事一切从简。王清晨，相较于其他什么二狗，毛蛋之流好听太多。

出生也算比较幸运，至少长得像她娘亲，眉眼清秀，长大以后也不愁嫁不出去。

不远处，走出人群背对众人的老瞎子蹲坐在一处拐角石墩上，在少年露出笑容那一刻，老人莫名有些感伤，很奇怪，这种感伤似乎并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他甚至都快忘记了自己从何时起，就已经不记得了以前所拥有的人性之情感为何物。

看他人，看自己，终究是两回事情。

老瞎子对着天幕提起酒壶，像是对一位已死之人敬酒。

他喃喃道：“别让他失望。”

寻阳江底，老鼋盘踞，眉心那张少女面容满是狰狞，面庞上眼珠泛白，就像一只被尘封江底许多年的水鬼，而老鼋本身则是腐朽气息浓烈，甚至身上很多地方都出现溃烂，大块大块的血肉失去表皮，一群群鱼儿环绕四周一点一滴的蚕食老鼋肉身。

它的一双猩红眼眸大如水井，即是在透过水面看向天幕，也是透过肉体看向人心。

这一刻，好像只有江边那小乞儿的衣冠冢以及四十寺内的青灯木碑还在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