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阳江畔，小土堆前。

歪歪扭扭如蚯蚓的文字还存在于木碑之上，大雨没有洗刷掉任何痕迹。

一座衣冠冢，从建成那天开始就安安静静陪伴着江河之水，无论后者浪涌奔腾也好，平静祥和也罢，它就这么风雨不动的矗立在那，好似会直到彻底化为尘埃。

今天，在广场议事完毕之后，小土堆前多了几名不速之客。

领头的，是个穿着相较于其他同龄人要华丽许多的少年，趾高气扬，鼻孔朝天，一看就是个被家里人惯坏了的小主子。

“就在这儿，我天天看见小丑儿过来祭拜，应该就是小乞儿的衣冠冢，包准错不了。”

在身着华丽的少年身旁有个呆头呆脑的小胖子，岁数要比少年小上不少。

少年看了看木碑，一脸鄙夷神色，往后挪了两步，暗骂一声晦气。

随即用嫌弃的眼光看了看小胖子道：“胖墩儿，你确定是这儿？别到时候弄错地方，砸错了你祖坟。”

小胖子呲溜一声，将马上蔓延到嘴边的鼻涕吸回鼻孔里，挠了挠脸颊，“我祖坟在山上呢，再说了小镇内谁会将死人埋在江边啊！”

看来，这小胖子是没听出少年言语中的意思。

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这一行，总计十一人，都是华丽少年凭借瓜果点心或是钱财收拢的同龄跟班儿，小胖子的憨傻，在他们看来就是最好笑的笑话。

少年双手附后，学着族老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这小乞儿死了还不安生，非要祸害乡里，今日我们便拆了这衣冠冢，以此为明日出征再添一份士气。”

众人附喝一声，其中有少年少女神情激动，对着这座衣冠冢咬牙切齿，这些面露怨恨之人都是那些家中有长辈在昨日遇害十六人之中，作为子嗣后代又怎么对仇人的坟墓不怨恨。

少年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满意的点点头。

他到此其实压根儿不是什么为命丧妖口之人出口气，就是纯粹为了好玩而已，报仇？报什么仇？他们的死跟自己又没什么关系，明日若是族老们诛妖失败了，大不了就跟着家中长辈一起搬迁到城里居住，听说那的吃食与玩乐之所，可要比这小镇子丰富太多太多，就连出门随便一眼看见的姑娘都要比镇里的水灵，要不是爹娘总说祖宅在这儿不能随意搬迁，他在就去城里享福了，哪用每天踩在泥泞里看鸡粪狗屎里的卑贱人事。

小胖子听言先是一愣，然后急忙出声阻止道：“王福禄，你不是说就过来看一看吗？”

名字很有富贵气的少年连看都不看这胖墩儿一眼，不耐烦道：“本少爷看了不顺眼就像砸了，怎么着？小胖墩儿，你再说一个字，信不信我们先揍你一顿再动手？”

小胖子浑身肥肉打了个哆嗦，唯唯诺诺退到一旁，一边抹眼泪一边小声嘟囔，“我奶奶说了，拆死人坟不吉利，会遭报应的。”

还好这句话，王福禄没听见，不然小胖子的一顿揍估计是跑不了的。

一声令下，众人开始动手。

王福禄嫌脏，就在一旁看着，同时还一脸得意，他知道，在这民风淳朴的小镇打扰死人是一种忌讳，会被族规处罚，哪怕是衣冠冢都不行，但只要自己打着为乡邻报仇的旗号，到时候就算是族老也不会多说什么。

然后他又看了看其他踢碑踩土的同龄人，有好笑也有怜悯。

这些人难怪一辈子都是穷苦命，不够聪明就是蠢，既然是蠢人那就多出些力气，这样才更好玩不是吗?

衣冠冢本就不大，而且由于没有棺椁，土坑埋葬不是很深，不到半炷香时间，坟墓就已经被彻底拆毁，留下最初小丑儿刨出的土坑。

坑内，只有一只破旧陶土碗，还有一只泛黄的竹蜻蜓。

众人由不解气，将这两件东西拿出，陶土碗被高高举起，然后用力摔在地面上。

响声很沉闷，陶土质地的碗与地面磕碰，瞬间就已四分五裂，一些细小碎片更是散落一地，就算有心之人日后想要拼凑，都已是有心无力。

那只做工粗糙的竹蜻蜓被一少女踩在脚下用力碾动，好似踩着的是那吃了自己父亲的老鼋一般，面露仇恨，双眼泛红。

见情形差不多了，王福禄拍了拍手，准备收工走人。

“王福禄！”

这时，他身后有人低沉怒吼，似雷霆之下的惊涛之声。

王福禄刚转身，结果就有一人从十丈之外瞬间来到身前，单手掐住脖子，将少年整个人给带着倒飞出去，直到后背与撞在树干上这才停止。

肉体与树干相撞的声响，惹来其他人的注视，当看清来人之后，那些参与挖坟掘墓的少年少女们顿时感到一阵心悸，同时后背开始直冒冷汗。

是哪个被他们从小欺负到如今的小丑儿，他怎么敢动的手，又是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众人视野之中，陆生单手掐住王福禄的脖子，将其整个人举离地面靠在树干上，陆生胸膛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双眼之中皆是怒意。

至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福禄此刻因为窒息而脸色涨红，额头青筋暴起，双手想要挣脱束缚，但挣扎半天亦是徒劳，陆生的右手就像是拨弄炭火的铁钳一般，牢牢将王福禄固定在树干上。

他们这帮少年少女，平日里打架斗殴没少参与，但要说单手将人举起，这等力气，属实骇人。

一时间竟是无人敢出声言语，生怕这小丑儿真会杀人灭口之后，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在王福禄脸色由红转紫那一刻，不远处的小胖子弱弱说了句，“会死的。”

这句话像是在提醒某人一般。

陆生此刻眼中清明不少，但怒意没丝毫消退，用力一甩，将王福禄整个人丢弃一旁，重重砸在地面上。

劫后余生的少年趴在地上开始大口喘息。

那些矗立一旁的少年们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那脚踩竹蜻蜓的少女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路小跑到王福禄身侧将他搀扶而起。

伴随这剧烈咳嗽声，王福禄脸色阴沉，对着陆生骂道：“小杂种，以前没打死你还真是可惜了，给我打，往死了打，出了事我担着。”

少年面目狰狞，从小到大从没受过半点委屈的他，如今竟然被一个杂种掐住脖子就像是丢垃圾一般，如何能忍。

跟班随从们先是相互对视一眼，虽然心底有种说不清的畏惧，但随着王福禄的一声令下，还是硬着头皮向前冲去。

那种畏惧说来奇怪，就好像是一个从小唯唯诺诺被欺负惯了的瘦小孩子，突然有一天敢拿着一把柴刀架在欺负自己的人的脖子上，然后还用一种看死人的眼光看着对方。

他们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这个不被所有人待见的妖怪，一个从小就没还过手的受气包，如今，好像就是这般在看待他们。

陆生没打过架，但可没少挨揍，拳脚把式不会，可知道怎么打人。

以前是不敢还手，如今再没了这么多顾虑，也不再想得到他人的好意，所以这一次，他出手很果断。

第一个带头冲来的人朝着陆生胸膛一脚踹来，却被后者一手握住脚踝再往后这么一扯，从没功夫底蕴的少年就当场来了个一字马，动作准头十足。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拳头飞踹，如狂风暴雨将陆生笼罩其中。

群欧可不是一对一单挑，还得轮番上场，一个不行就换下一个。

双拳难敌四手的说法确实就没错。

但，陆生从小的体魄筋骨，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极限在哪。

所以，这场围殴的结果就很令人瞠目结舌。

十一位少年少女，除去搀扶王福禄的少女和站在一旁生怕被殃及池鱼的小胖子之外，出手之人为九人，全都躺在地上哀嚎不断。

而陆生，也只是衣物上有两三处鞋印而已，并没受伤，他缓缓走到竹蜻蜓前将其捡起，然后在衣服上轻轻擦拭掉泥土，动作缓慢，眼神温柔。

还记得当初，在小乞儿栖身的破败泥房里，小乞儿说今天是她的生辰，陆生还问过她什么叫生辰，小乞儿说就是每个人每年出生的那一天，如果家里条件好的，会在这一天准备好吃的，来庆祝家中孩子有长大一岁。

小丑儿不傻，只是在他们所有人眼中有些木讷而已，当天便亲手编织了一只竹蜻蜓，说是送给小乞儿生辰的礼物，做工粗糙，甚至要是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是只蜻蜓，但小乞儿很喜欢，流着泪笑着说了声谢谢。

如今，竹蜻蜓还在，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