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妖是树精，一向都是吊在树上睡觉的，突然高床软枕的反而不习惯，怎么都合不上眼。

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一走出闺门就受到仆人们的奇异的注视，他们眼神里透露着匪夷所思的气息。

难不成大家都看出她不是真正的郡主？

妖妖仔细检查了一遍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怕身上长着什么奇怪的“部分”。她才两百多岁，在妖精里算是修为浅的，经常会因为道行不到家不小心就露出个叶子、根须什么的。

可现在明明不是这么一回事。

正巧，有一个穿绿衣裳的丫鬟经过，这丫鬟叫秋心，平日里就爱一惊一乍的，见了她直接把手里盛水的盥盆都打翻了。

水洒落了一地，秋心却花容失色地只想往游廊的另一头跑。

妖妖健步如飞追了上去，一把扯住秋心的袖口，袖口的面料滑溜溜的差点没抓住。

她因此来了些脾气，怒斥道：“贱婢，你跑什么啊？”

“贱婢”一词是模仿郡主的，秋心人蠢嘴碎很不受郡主的待见，没少挨郡主的训。

“回郡主......”秋心话都说不顺溜了，像得了个口吃，“给，给您洗漱的水打翻了，奴婢，想再去打一盆。”

听到"郡主"二字，妖妖总算安心。

看来没露馅。

她底气十足地冷哼一声，脚不知踢着什么东西发出“咣当”的噪响。

秋心顺着她脚下一瞥才发现自己连盥盆都没捡，拿什么去装水？当即慌忙蹲下，胡乱抓起银质的盥盆，怯怯说道：“奴婢，这就去。”

“站住。”妖妖喝道。

刚抬脚就被叫住，秋心不由得颤颤巍巍。

“郡主，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哪里开饭？”

“啊？”秋心被问得一愣。

“吃饭的地方在哪？”妖妖重复道，显得十分不耐烦。

身为丫鬟蠢钝成这样子，不该骂“贱婢”，应该骂“蠢婢”。

“膳厅。”秋心说完立即意识到不礼貌，又补充了一句，“回郡主。”

“行了，走吧。”妖妖挥手示意秋心退下。

秋心倒像得到莫大的恩赦，头也不回地直管跑，边跑边想：郡主该不是病糊涂了吧，自家在哪里吃饭都不晓得。

叶青在朝中地位显赫，御赐的府邸美轮美奂。在京都，除了皇宫，再也找不到比将军府更豪华的地方了。

妖妖算是府中的元老级人物了，可还是逛了许久才在这座五进的宅子里找到了膳厅。

圆形的膳桌上已经摆了满满当当的食物，花里胡哨的有十二样之多。

“郡主。”候在膳桌旁的丫鬟毕恭毕敬。

丫鬟穿着一身荷藕色的粗布衣裳，盘得高高的发髻上戴了一朵粉色的绢花，童稚未退的鹅蛋脸配上如此娇俏的色彩显得更加水嫩了。

有种东西叫作眼缘，妖妖觉得这丫鬟挺合自己眼缘的，上下打量完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丫鬟柔声答道：“奴婢，叫玲珑。”

“玲珑。”妖妖落座，“倒是个动听的名字。”

玲珑没想到自己会受到郡主的夸赞，不禁有些受宠若惊，涩涩说道：“多谢郡主夸奖。”

“别客气。”

妖妖抓起两支银打的小细棍，人们把这一双一对的银棍叫做筷子。

她从来没有用过筷子，实在是难驾驭得很，握在手里总是侧来侧去，什么也夹不起来。

几番尝试后，妖妖没了耐心，干脆把它们扔到了一边，直接用手抓起一个胖乎乎的小包子。

小包子皮薄馅多，一口咬下去咸鲜流汁，美味极了。

按将军府的规矩，一家之主没上桌其他人是不能先用膳的，更别说这样不成体统的用手胡乱抓食物。但郡主深受将军宠爱，恣意妄为惯了，玲珑不敢阻止，只能装作没看见般凭之任之。

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学人吃早餐，妖妖兴致勃勃把桌上摆着挨个尝了遍，觉得最妙的当属其中一碟炸得金黄色的薄片，称得上是芳脆激齿。

“玲珑，这是个什么东西啊？”妖妖没忍住再抓满了一掌心。

“是后院的白玉兰的花瓣。”玲珑解释道，“今早新摘的，一摘下立马就送厨房炸制了。”

玲珑话才说完，妖妖已经吓得把掌心里抓着的炸玉兰扔了一桌子，又把嘴里嚼碎了但没咽下去的都给吐了出来。

白玉兰，可是比她更早成精的前辈啊，修为别提比她高多少了。

要是让玉兰精知道她吃了炸玉兰花瓣，不把她树皮给扒了才怪。

妖妖的脸愣愣青，丫鬟正想询问怎么了，却见叶青和王玉婵进来了。

叶青一年到头不是打战就是带兵操练，肤色晒得黝黑，加上面部轮廓和五官都很强硬，属于不怒自威的面相。王玉婵是他的第二房妾室，长得倒是有些风情，就是太爱装阔，只要是贵重的珠宝首饰都往身上叠摞。像是今天，王玉婵发髻上就是琳琅满目，一支凤纹金钗点缀着红宝石，一支牡丹步摇垂着和田玉打磨的珠子，两支簪子互相压艳，最后不但不觉出彩反而俗气了。

“将军，二姨娘。”玲珑敛衽行礼。

叶青的目光落在妖妖身上，如梦初醒般喊道：“夭夭。”

夭夭是郡主的名字，不过此“夭”非比“妖”，有着草木繁盛之意，是个吉祥的字。

妖妖还不及做回应，叶青就来到她跟前了，伸着手要摸她的脸，他的手长期舞刀弄枪的长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光看就知道很粗糙。

“怎么说好就好了。”叶青高兴得口不择言，其实想说的是“总算好了”。

他眼里盛满了慈爱，面部线条一下柔和了不少。

“大概是......”妖妖反应迅速地拦住叶青的手，“哦，春意盎然，风清气爽，百病全消。”

叶青的手掌比她的树皮都粗，她好不容易修成的人身，白嫩的脸别让他给摸糙了。

“哎呦，真是喜事啊，昨天还下不了地，今天就好了。”王玉婵随之迤迤然走来，扫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剩菜脸上闪过一抹怒色，“这胃口都要赶上猪棚里的猪了。”

王玉婵并不受宠，好不容易才能陪叶青吃早膳，两天前就开始叮嘱下人准备些什么了，全让妖妖给霍霍了，气是不打一处来。

“二姨娘张罗了这么多，是把我爹当猪了？”妖妖被嘲却不动气，轻轻一笑。

她有时候挺不明白的，猪啊、狗的不都和人一样是张口吃饭、闭眼睡觉的生物，怎么就成了羞辱人的？

王玉婵不知如何接招，只能拽着叶青的袖口娇嗔：“将军，瞧郡主说的是什么话......”

还没说完，已被叶青不耐烦地甩开，叶青当下只顾着与女儿说话，才没闲工夫搭理王玉婵。

王玉婵明白继续下去也只是自找没趣，气哼哼坐了下来，朝丫鬟泄火：“是不是瞎了，还不叫厨房再做些新菜来，难不成要我和将军吃剩菜不成？”

二姨娘恩宠不高但脾气格外大，下人没少受刻薄，玲珑被这么一吼慌得踉踉跄跄跑厨房喊厨子加菜去了。

妖妖鄙夷地瞟了一眼作威作福的王玉婵，又侧过脸对叶青说道：“爹，女儿想嫁暄王。”

“什么？”叶青脸上的笑容凝住，转望向王玉婵，“她说要嫁给谁？”

“好像......”王玉婵也不敢确信，“好像说是暄王。”

郡主从小就心高气傲的，鸿鹄大志要入宫为妃，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竟主动提出要嫁暄王。

难不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王玉婵伸着脖子望向窗外想看看今天的太阳。

叶青一时没缓过神，一言不发。

“爹，我说我爱慕暄王，想要嫁他为妻。”妖妖怕叶青又会听不清，这回对准了他的耳朵说。

叶青真恨不得把一双耳朵都给捐了。

爱慕暄王？要是让别人知道他叶青的女儿竟爱慕暄王，不让人笑掉大牙？

“女儿家把嫁人挂嘴边，害不害臊？”叶青面露怒色。

叶青发起怒来神情峭刻，谁见了都胆战心惊，妖妖却不见一丝退让，反稍稍提高音量说道：“哪个女儿家长大了不嫁人，有什么好害臊的？再说，我天天把入宫伴驾挂嘴边的时候也不见你嫌弃我不害臊。”

妖妖说得坦坦荡荡，她清楚叶青从来都只教导女儿要什么就大大方方去争取，才不是什么矜持。

“你......”叶青被掀了老底不好发作，把怒意转成文火，“这京都的好男人有的是，干嘛要嫁那玩意？”

父女俩的对话王玉婵听了半天，总算确定妖妖说要嫁暄王是动真格的，心中的那股惊讶被欣喜所代替。

这欣喜不难理解，郡主要是进宫成了皇上的女人，王玉婵一辈子都得在她脚下低眉顺眼。可要是嫁暄王就不同了，暄王的地位不仅比不上皇上，也比不上叶青，当王妃都不如将军府的小妾有威望，到时候可轮到王玉婵作威作福了。

按捺不住插嘴：“暄王是当今圣上的七弟，身上流的也是王宫贵胄的血，我瞧着倒是个不错的归宿。”

妖妖不是不知道王玉婵的小算盘，只是难得有人为暄王说好话，就顾不上对方是敌是友，有何居心。

于是谄笑说道：“二姨娘真是个明白人。”

王玉婵被夸得乐呵呵正飘飘然，不料叶青来了一句：“你要是闲得慌，就去管管那些个不争气的儿子，夭夭的婚事轮不到你插嘴。”

都说打蛇打七寸，儿子们就是王玉婵的七寸。王玉婵生了三个儿子，本以为可以母凭子贵，谁知道三个儿子都是草包，叶青一个也瞧不上。

笑魇如花的王玉婵旋即脸色发青，接着又发白，青白间不断转换。

似乎是憋得难受，才开口道：“说来说去，将军就是看不上我们母子，郡主倒是争气啊，还不是嚷嚷着要嫁暄王。”

话刚落下，叶青的一巴掌也落下了，鲜红的血液瞬间顺着王玉婵的嘴角流下来。

王玉婵捧着红肿的脸颊，看了看眼皮底下的丫鬟们觉得脸面尽失，“嘤嘤”跑了出去。

妖妖心口一颤，不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会不会也和王玉婵一个下场，可开弓哪有回头箭？

便鼓起勇气说道：“我一定要嫁暄王，你不让我嫁我就投井，也好让您眼不见为净。”

说完，一溜烟不见了。

投井这事，妖妖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做戏就要做全套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何况她一个妖精，投井能真投死了？

仗着死猪不怕开水烫，妖精不怕井水灌，妖妖在府邸东面的花园找了一口井。

“快去告诉将军，本郡主要投井了。”她对着一个路过的仆人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