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百年，政权频繁更迭，皇亲兄弟间为争夺皇位战戮不止。

当今虽是太平盛世，皇上却因有了前车之鉴，担心亲王们会造反叛乱，所以只给他们虚封。

所谓虚封就是徒有亲王头衔，却没有治权和兵权，也不能参与朝政。

亲王们主要被指派于洛阳、长安、广陵、临安四带，没有皇上传召不得擅自入京，唯独暄王受“皇恩”留在京都，生活在天下最繁华的盛地。

暄王陆离排行第七，是宠冠后宫的娴贵妃所生，先皇在世时曾一度受重用，朝中大臣无一不趋炎附势巴结他。

都说福祸相依，先皇的恩宠让暄王风光一时，也让他成为皇上的心腹大患。

皇上即位后，暄王处处受倾轧，被留在京不过是便于监视罢了，一举一动都受到很大的制约。

说白些，皇上就是在变相软禁他。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暄王的俸禄还不及三品大臣，所分配的王府只能用“寒酸”二字形容，府中的仆人也是屈指可数。已经二十有一，本应是膝下儿女成群的年纪，却由于混得太差至今未成亲。

试问，哪个权贵门户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无用王爷？可再无用的王爷也是王宫贵胄、拥有皇室的高贵血统总不能随便找个平民女子做妻子啊，便卡在“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光荣”归入京都的单身阵营。

不少人都在议论，一切都是皇上的计谋，为的就是要让他忌惮的暄王断子绝孙，永无翻身之日。

至于真真假假，谁也不知。

暄王的穷不仅人尽皆知，鸟兽也是皆知，像暄王府这种破落的地方平日里连受人厌恶的乌鸦都不屑光临，可今早却听见喜鹊在枝头唱歌。

奇观啊，奇观啊。

王府上上下下人心窜动，还有猜测：暄王是要有喜事降临了。

陆离正在书房里写书法，他的俸禄太少，都不够他喝酒逛窑子的，为了补贴开销常常作些字画让仆人变卖。

“堂堂王爷沦落到卖文墨赚钱是不太体面，但好歹是自力更生，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嘛。”每每随从投来鄙夷的目光，陆离就会这样为自己开脱。

随从姓陈名天宝，十五岁入府为奴，如今已有三年，一惯看不起暄王苦哈哈的日常，只能时常哀叹自己跟错了主。

难得今日喜鹊啼鸣，是好兆头啊。

天宝这才拾起了盼头，磨墨磨得格外细致认真。

“王爷，叶青将军来访。”仆人突然来报。

陆离放下手中的毛笔，宣纸上龙飞凤舞的草书写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叶青，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这么大个神怎么会来暄王府这样小庙？

莫非？陆离眉心微锁。

“请叶将军去正厅。”

叶青一进暄王府眼睛便忙着四处环视，宅子是两进的，通过东南方向的垂花门进到内院，大致的格局就尽收眼底。寥寥的七八间房屋，房顶铺着绿色的琉璃瓦，所有的椽柱上都只雕刻了简单的花纹。

将军府中佣人住的倒叙房椽柱都细细雕刻了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暄王府未免太简陋。

叶青一想到自己最宠爱的女儿成亲后要住在这破房子里，不禁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难平心境。

她真是让猪油蒙了心，哪个公侯富贵的门都不入，非得要挤暄王府这个“狗窝”。

“叶将军，什么风把您这贵人给吹来了？”陆离手持折扇徐徐走来，向叶青作揖行礼。

叶青首先就注意到他手上的扇子，是一把极为普通水墨扇，既没有镶金丝银线，也没挂美玉吊坠，连扇柄都不做雕纹，八成是小摊上随便买的不值钱玩意。

登不上台面，登不上台面。

庆幸，暄王依旧风度翩翩。

“暄王好。”叶青一手捏成拳，一手附在拳上，“几年不见，暄王愈发气宇轩昂，看来京都四美的称号不是浪得虚名。”

京都四美是民间推选出来，每年举行一次。

先皇福泽，四海晏然，百姓们闲来无事就剩没事找事了。

据说，去年暄王参加曲水流觞宴时褒衣博带，随意束起的黑发在风中飞扬，整个人飘逸如天上仙人。

有人被暄王超脱的气质所震慑，偷偷描了他的画像。

之后，画像又被大批临摹并流入市集，百姓见了都觉得画中人仪表不俗，纷纷推选他为京城四美。

“民众谬赞。”陆离谦虚说，“叶将军才是真的风采不减当年。”

两人一来一往地相互奉承间，仆人端来了茶。

陆离作出请的手势，客气说道：“叶将军请用茶。”

茶是苏州来的碧螺春，透过茶盏盖的隙缝，厚重的茶香溢出。

叶青打开盏盖，只见黄褐色的茶汤底下沉着的是两剑、三剑的茶叶，说明茶叶是清明后才采下的。清明后，雨水多，茶叶滋长甚快，便成了下等的。

当朝天子爱茶，上到臣子下到百姓都深谙茶道，这般粗糙的货色恐怕连普通的家都瞧不上，暄王府的配置太差了，叶青露出嫌弃的表情。

叶青脸上的风云变幻陆离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动声色，随便扯道：“听闻将军千金身体抱恙还因此错过采选，不知康复否？”

陆离抿了口茶，意味深长笑了笑。

茶香却浊，他那个皇兄对暄王府的确是敷衍。

叶青正愁不知如何提起女儿，没想到暄王先挑起话题了。

“暄王如此关心小女，真是情深意重，老夫深受感动，愿把小女许配给王爷。”叶青脑子一热，没有一点预热就直奔主题。

陆离惊得一激灵，险些把刚入口的茶给喷出来了，为了克制只能往回咽，结果被呛得直咳嗽。

叶将军要把女儿嫁给他？

不止是陆离，府上的仆人也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内心都在暗暗思忖：难道喜鹊啼鸣之喜就是光棍暄王终于要娶妻了？

叶青见暄王的反应以为他是嫌弃郡主是个病秧子，立马解释道：“王爷别担心，小女的怪疾已痊愈，如今能走能跳。”

“什么，郡主已经痊愈？”陆离又是一惊，可很快恢复平常神色，“真是恭喜叶将军了。”

“那......”叶青问，“不知王爷对这亲事意下如何？”

“本王认为不妥。”陆离礼貌一笑，“郡主和我乃云泥之别。”

云泥之别？

叶青没听出陆离是在自嘲，霎时来了脾气：“王爷可是嫌弃小女乃庶出？”

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王爷娶得到老婆就不错了，还敢挑肥拣瘦？

“将军误会。”陆离意识到叶青听岔了，连忙辩解，“叶将军是朝中重臣，而我只是个虚封的王爷，是我高攀不起郡主。”

这下叶青更不能理解了，诧异道：“好东西送上门，你还不要？”

“是要不起，所以不敢要。”陆离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叶青是个武将，脑回路直来直去，听不懂陆离似是而非的话，越聊越来气，愠恼道：“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扯什么要不起、不敢要的，听得我心都乱了。”

“将军是知道的，皇兄一向对我等兄弟多有忌惮，要知道我攀上将军这样的重臣，恐怕会以为我别有用心，这对你我双方都不是好事。”陆离耐心说。

他表明立场，刻意地体现出自己的如履薄冰。

“说来说去，就是怂。”叶青满脸轻蔑之意，“王爷这样的，老夫本是看不上，可无奈小女魔魇了，寻死觅活非要嫁你，我才腆着老脸来提亲的。”

陆离第三次震惊，野心勃勃的郡主要嫁他？还寻死觅活的？谁不知道那婆娘从小就想进宫为妃，做梦都想当天子的女人，怎么会甘愿嫁给他？不禁生出了个怀疑的念头。

“郡主的胸怀什么样的大志，整个京都恐怕是无人不晓了，她才不屑嫁我这样无权无势也无财的’三无’王爷。”陆离想着索性把话挑明，“将军突然上府，还这般反常，难不成是在帮皇兄试探本王？看本王是否敢觊觎天子的女人？”

这个暄王的疑心真是重，叶青胸腔的怒火烧得更旺，讥诮道：“老夫担的可不是闲职，才没有心思替皇上试探你。”

不是试探？难不成还是真心诚意要把郡主嫁给他？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陆离都是要推脱的，但还是婉转拒绝道：“感谢将军美意和郡主的抬举，本王心领。”

他的姿态恭敬低微，可眼神却透出一股不卑不亢、稳如泰山的气势。

叶青冷哼一声，强硬表示：“小女既然属意你，这亲事你非答应不可。”

摆明是在威胁。

陆离偏吃软不吃硬，越是被威胁越是不想示弱，挑衅道：“若本王就是不答应呢。”

“不答应？”叶青仰头大笑，随后从宽阔的袖口掏出一幅字画。

这字画陆离再熟悉不过，画的是一幅鱼入海、鸟归林的景象，提了两句陶潜的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是他前两日刚卖出去的新作。

陆离不解。

“将军这是......”

“王爷包藏祸心的证据。”

“笑话。”陆离故作轻松，“本王卖字画补贴王府花销最多说是丢皇室的脸，哪来的祸心？”

原来他还知道自己丢皇室的脸，叶青腹诽。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叶青吟起画中的诗，“王爷莫不是借先哲之诗感怀自己的处境，埋怨圣上的薄待？至于’旧林’和’故渊’正隐藏着王爷的造反之意，王爷怀念往日风光，所以欲推翻政权，东山再起。”

陆离没喝酒都觉得自己醉了，叶青竟能硬生生把他信口拈来的两句诗曲解成是想造反。

问题是，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肯定信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陆离强定心神，维持表面镇静。

叶青身处上风的有利之势，早已喜上眉梢，戏虐笑道：“如果王爷同意这门婚事......”

“威武不能屈。”陆离保持着气节。

“哦。”陆离的刚烈性情倒是令叶青有些另眼相看，可依旧穷追猛打，“但造反可不是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简单事，坐起来暄王府上上下下都难以幸免，恐怕其他亲王也是在劫难逃。”

叶青话一落地，仆人们个个心惊胆颤，嘴唇发白，齐刷刷望向陆离，露出殷切的恳求。

暄王府上上下下？

其他亲王？

陆离仿佛被命中罩门，原本坚不可摧的内心霎时溃不成军。

“我给王爷三天时间，三天内王爷必须上我将军府提亲。”叶青知道目的已达成，起身欲走。

陆离胸口堵了一口气，不吐不快，揶揄道：“本王一介穷酸，可不会准备什么三聘六礼。”

“银子将军府有的是，倒贴也无妨。”叶青迈着大步离去。

姜还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