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李萼怀着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进了堂屋。

屋里很暗，唯有从偏房里透过来的星星火光能照亮脚下的路。

李萼还没坐下，一个瘦弱矮小的妇人就从偏房的门洞处探出了她那怜爱般的笑脸，甜蜜蜜地看着李萼。

“萼儿回来了？！阿娘马上就把饭做好。”说完话，女人又忙碌地钻进了偏房。

“唉！”李萼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个女人固执又倔强，像极了自己的亲妈。

不，不是像，确切地说她就是自己现在这具躯体的亲妈。

人心都是肉长的。对于一个无限疼爱自己儿子的母亲，不管是在哪一个世界，李萼都狠不下心去抛弃。

“我晌午从王婶家淘换了点白面，正好做了你最爱吃的汤饼。”很快，女人麻利地端出了两只大土陶碗，接着微星的亮光摸索着放在了一张破旧的小方桌上。

“我去点灯。”李萼准备起身。

“别点灯了。剩下那半只羊油蜡烛，还要留给你晚上习字用。”女人一把拉住李萼说：“吃饭又不需要亮，不会喂到鼻子里的。”

“阿娘真会说笑。”李萼惨淡地一笑问：“我们家以前也这么穷吗？”

“好叫我儿知道：咱家以前可不穷，咱家足足有百亩上等的田亩呢。”提及昔日的光景，女人脸上充满了骄傲。

“哇，原来我曾经是个富二代。那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二十亩了 ？”李萼试探着问。

“还不都怪你那死鬼老爹，他要不是死的太早，我何至于这么辛苦。”女人皱着眉头回答。

一个女人如果活得很艰难，往往习惯性地责备男人。把缘由推到一个死人身上，真的没必要去纠结对与错，它只是这个女人为苦难生活找的一个借口。

反正说了也白说，躺在坟里的那个人也不会爬起来找她扯皮。

“真的是这个原因嘛？”李萼心有疑问，但是女人不愿意说，他也探不出来。

“百亩良田有很大一片呢，得多少年才能挣回来啊？”李萼惋惜地说。

“萼儿乖，等我儿读好了书，自然就有挣回来了。”女人用自信的语气回答。

“读了书就能发财？”李萼显然不认同女人的话。

“那当然。读了书就可以做官，就算不做官去做先生，也能出人头地。”女人坚定地回答。

“原来先生收的束脩（学费）怎么高。”李萼不由得感叹。

不过这种情况在大唐也算正常。一个文盲率超高的时代，稍微上过学能识字的人就算是人才了，教书先生就更是稀缺岗位，这样的岗位不高薪都不行。

难怪学堂里的先生穿得那么体面，他那身衣服可以堪比千年后的‘阿玛尼’。

“阿娘，学堂里的人为什么都叫我‘疯子’。”李萼吸溜着汤饼，随意问。

“别听那些人胡说，我儿正常的很。”女人眉头紧锁，似有不安。

“可是我都上了十年学堂了，依旧还在蒙学班里学千字文。这样读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从学堂结业？”李萼试探着问。

“我儿莫急，崔先生有一句话说得好：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你能不能去少学班，得要崔先生应允。”女人说。

自从来到大唐，李萼一直觉得自己很孤独，除了每天去学堂，身边见过的人几乎都不搭理他，包括蒙学班里的小孩。曾经他也试图和别人说过话，可是其他人都有意无意地躲避。

最让他奇怪的是，他每天去学堂先生都只是让他练字，从来不教授真正的学问。从古到今，再偏心的先生恐怕也不会偏心到如此程度。

“那我可不可以换一所学堂读书？”李萼又问。

“萼儿，你上学的地方可是咱们清河最好的学堂，教授你的先生也是全清河识字最多的先生，除了他没人更有学问。”女人如是说。

“可是，识字多并不能算作学问大啊。”李萼当然知道女人的话是有问题的。

女人对崔先生本来是盲信的，刚才那番话本来是听崔先生说的道理，不过今晚，她发现自己居然有些说不过儿子了。

“我儿最近在学堂里似乎长进了，说出的话好像有点道理呢。看来这书没有白读，钱也没有白花。”

女人心中这样一想，但是转念又否了自己，因为儿子讲的道理和自己的道理是对立的。她觉得儿子更应该去上学，崔先生说的道理是正确的，早晚有一天儿子会领悟崔先生的大道理。

“识字多不算，难道不识字的算？为娘可没有本事请‘羡门子’来做你的先生。”女人打趣说。

“谁是羡门子？”李萼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名字。

“掌嘴。”女人露出夸张的表情，一脸向往着说：“那是人家的小名，你可不许这样叫。先生出身好学问大，听说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咧！”

“说了半天，阿娘还是没说他是谁。”李萼更好奇了。

“他就是咱们大唐的大名士、皓月书院的大先生、平原郡的太守颜真卿啊。”女人认真地回答。

“原来是他啊。”李萼恍然点点头：“他的确是很有名，等我有机会遇到他，我就拜他为先生去。”

“儿啊，这种没可能的事咱们还是别做梦了，你应该安心地跟着崔先生好好读书。”女人笑着说。

“那我能不能换个先生？我想去隔壁先生的教舍……”虽然女人故意岔开了话题，可是李萼还想给拉回来。

“你的饭吃完了吧？吃完了赶紧开始习字。”女人瞬间不高兴了，她感觉到儿子今天明显有点反常。

她一把夺过李萼面前的海碗，三两下就收拾干净方桌。还没等李萼回过神，一盏昏黄的羊油烛台就被点亮了。

亮光洒了满屋，特别照亮了四周的墙壁。一阵风从大门外吹进来，贴了满满一屋子墙壁的纸张在风和烛光的作用下摇摇拽拽。

白色的纸、黑色的字，再加上那昏黄的灯光，李萼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瘆”。

墙上贴的字到底有多少李萼没有细数过，但是从最底层那发黄破旧的纸张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可以看出，它们可能都是‘自己’十年的杰作。

李萼不敢去想，一个女人把自己儿子十年时间所写的每一个字都贴在了墙上，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没有人会喜欢来这样一个环境中受虐，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女人自己，才喜欢欣赏这满屋的风景。

为什么自己会感到孤单，为什么没有人会搭理自己？李萼有些懂了。

才来到大唐的时候李萼也曾试图反抗过学堂里的那位先生，然而先生的一句“把你阿娘喊来”足以让李萼崩溃。

然后的然后，李萼就体会到了什么叫‘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泣’，这种哭泣足以瓦加任何一个儿子的心神，直到他彻底‘投降’。

‘头悬梁、锥刺股’这种故事李萼从来都只认为是传说，但是屋里的女人可不这样认为。 她从来都是玩真的。

李萼摊开纸、研了磨，刚要落笔，就见女人束起他的头发，然后直接高悬于房梁之下的绳子上，紧接着一条钉满了铁钉的板凳就踢到了自己的屁股下面。

“崔先生说过：习字的姿势要端正。”女人平淡地说：“明天我找一根竹签顶在你的下巴上。”

“是要想办法改变了，没有思想的生活会把人憋疯的。再这样下去我也终将会被他们逼成一具行尸走肉。”李萼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