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

一辆货车停在高架桥上，马路上空无一人。

黑衣人在栏杆上坐了许久，看着桥下三三两两驶过的车辆，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璀璨的城市灯光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远方，繁华世界，变幻莫测。

过了一会儿，他从栏杆上跳下，回到车上。他将车头对准了桥下，踩下油门。

引擎发出一声轰鸣，像一支离弦的箭，撞破了坚固的栏杆，向桥下坠去。

那人的眼中恢复了光彩，像被抽离灵魂的木偶重新焕发生机，他惊恐地感受着快速向下的失重感，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恐惧的吼叫声。

“嘭”的一声，从桥下迸发出生命最后的烟火。

江淮月意识朦胧之时，睁眼去看，发现世界满目疮痍，尸横遍野，遍地是血的地狱之像，城楼顶部，一具残破的尸体被挂在早已折断倒塌的桅杆之上，睁着无生气的眼睛看着这人间炼狱。

朝代更迭，向来需要数以万计的生命奠基。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她被束缚在一具躯壳里，身体尽管疼痛不止，却不受控制地跟随众人往一个地方跑去，身后是铁蹄践踏血肉的声音，兵戈碰撞，发出怜悯众生的哀鸣。她想回头去看，身体却不听使唤。

她无法操控身体，原主的情绪却清清楚楚地传输进她的大脑，那是恐惧、绝望，是痛苦、不甘，是从裂缝中喷涌而出，似岩浆滚烫的愤怒，无情地灼烧着她的意识。

突然，她摔倒了。

她看着毫不停留向前奔去的人群，挣扎着想爬起来。

“皇兄！救救我！”她大吼。

可全都只是徒劳。

身边很快被叛军围得严实，士兵们身着冰冷的铠甲，脸上都带着愚弄和嘲笑，上位者踏着汗血宝马，鄙夷的眼神从上至下投射而来，她红着眼，从内心深处升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悲凉。

男人下马挪步到江淮月面前，弯折的马鞭拂过她的脸颊，发出嘲弄的冷笑。

江淮月拼命想看清那人的脸，胸口的痛疼愈演愈烈，顺着神经逐渐蔓延全身，像数不清的蚂蚁深入骨血噬咬，挣脱不掉。

她看见那人嘴巴翕动，耳朵却像被浸泡在深海里，声音透过水传播过来，只剩下几乎捕捉不到的音波。

一瞬间，她失去了知觉。

江淮月猛然转醒，觉得脸上冰凉一片，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压抑的悲痛久久没有消散。

手指颤抖着触碰了一下脸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刚才梦到的，并非以往一直循环的梦境，那是她生前所经历的吗?江淮月一直以为，所谓的长生不过是天道那群人对她的戏弄，胸口的绞痛和无端的梦反复提醒着她，人命卑微如蝼蚁，想让她死或生，只在一念之间。

今晚派人来袭击，又是想玩什么把戏。

江淮月嫌弃地摸着裙子上的血迹，起身打开房门。

团子卧在门口，见她开门立刻拥了上去：“你醒啦?!你刚刚差点吓死我了，呜呜……”

“我刚刚怎么了。”江淮月面无表情地整理好满地疮痍。

“你自己也看到了，”团子小心翼翼地漂浮在她周围，想上去蹭蹭但又怕碰到她的伤口，“你刚刚满身是血地回来，红着眼像是要杀人一样，把客厅里面的东西都打翻了。”

江淮月捡起带回来的外套，僵在原地。

她缓慢地攥紧拳头，双眸闪着渺小却炙热的火焰，一直以来，她可以无所事事苟活在世上，不去探寻真相，可如今，无论那些东西抱有什么目的，既然敢又出现，妄图挑衅她，她就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变成聻的原因她一定会弄清楚。

片刻，她恢复平静。

“我先去洗个澡，你早点休息。”江淮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进了浴室。

医院。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闻溯头顶纱布，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他意识朦胧，微微睁开眼，喉咙深处发出细微的声响。

“闻队，你醒啦！”姜小云惊喜地探头，手掌在闻溯眼前晃了晃，按响床铃，“医生马上就过来。”

闻溯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呆楞了一会，才将意识拉回来：“送来医院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对啊，闻队。当时救护车赶到，只看到你一个人倒在车旁边，那车……那车是谁的啊，劳斯莱斯哎，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贵的车。”姜小云将床板摇起来，倒了杯热水。

闻溯喝了一口，艰难地喘口气，脑袋里搜索了片刻关于车祸的经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当时他接到李成的电话，是和江淮月在一起，后来呢？后来他是怎么出的车祸，坐的又是谁的车？想着，头又胀痛起来。

他摇摇头，道：“不知道。”

“局里面已经派人去调查肇事司机了，肯定很快就能出来了。”

“江大的案子，怎么样了。”

“在现场找到了药瓶，和宋雯住处发现的一样，尸检报告也显示，体内确实含有大量苯.丙.胺。”

果然，闻溯心里暗想。

从七月十八第一起到昨天七月二十三第二起，时间间隔如此紧密，这类药物说不定已经在某些地方流通广泛了，如果不能马上抓住源头，后果不堪设想。

姜小云说着，医护推着检查仪器进了病房。

闻溯一边配合医生检查身体，一边同姜小云说话：“两名死者都在服用这类药物，应该是同一渠道在贩卖，重点查一下二人行动轨迹的重叠点。”

“明白。”

医生正好检查完毕，他翻开病历本查看，得出结论：“不愧是年轻人啊，身体素质就是好。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办理好手续就可以出院了。”

医生离开后，闻溯立刻起身准备去换衣服。

姜小云见闻溯拿着衣服，开口问：“闻队，你现在就要去现场吗？还是……”

“我回趟家，警局没有通知我的家属吧。”

“没有没有，都知道你的脾气，哪敢随便把这消息传回去。手机我给你放口袋里了。”

闻溯进刑侦队也快十年了，基本相处过的人都知道，他是十足的妹控，最怕妹妹担心他，所以除非真的性命垂危，没人敢通知他妹妹。

“那行，我先回去，出院手续你先帮忙办一下。”

他现在就想回家，急于求证某些东西。关于车祸那段记忆，他怎么回忆都没办法记起来，就好像有人凭空将它抹掉了，当时在场的是否还有人，他是怎么坐上车的，种种细节一概不知。

闻溯总觉得这件事和江淮月逃不开关系。

当时他接到电话，旁边跟着的就是江淮月，可后面二人是怎么分开的？！

闻溯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刚进家门就直奔藏书室，他急切地想从书中找到答案。

闻奈闻声推开门，道：“哥，你又在找什么？”

“奈奈，”闻溯抽出一本快速掠过，又去看下一本，“有没有那种，可以抹掉固定一段记忆的法术。”

“有。”

“有找回那段记忆的办法吗？”

闻奈叹口气，伸手压在书上，摇摇头：“没有。这类法术是不可逆的，一旦消除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恢复。”

她突然发现了什么，定睛去看，才发现闻溯脸上青紫，有像是被利刃划破的痕迹。

藏书室灯光昏暗，因此不仔细看并不会发现，闻奈顿时生气了：“你受伤了！谁打的你。”

她又嗅到闻溯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语气越发焦急，“你还去医院了，都没有人打电话通知我。”

闻溯合上书，安抚地摸摸闻奈的头，柔声道，“哥哥只是受了轻伤，没什么大碍。”

闻奈显然没有被说服，她思索片刻，语气沉沉。

“是谁对你用了消除记忆的法术？”

“没有人对我用法术。”闻溯加重抚摸的力度，眉眼柔和，“你好好在家休息，哥哥这几天忙，没办法回来。”

闻奈面无表情地看着闻溯，僵持着想看出点什么，片刻后妥协，“那你照顾好自己，别受伤了。”

闻溯点点头，直到走出大门，才松了口气。

差点就被闻奈看出来了，这丫头从小就聪明，和长在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什么都瞒不过她。

闻溯提起袖子擦了擦额头冒出的虚汗，落下时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他揪起衣袖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地闻嗅，确定那股香气是从衣服上面散发出来的，江淮月身上的竹叶清香。

今天醒的时候，姜小云身上还穿着昨天晚上的衣服，可见一天都没有回家洗漱，可是她身上没有竹叶的香味，说明她和江淮月没有长期近距离接触。

可是他身上有。

除了当时为了躲避那个醉酒的人，他和江淮月短暂的身体接触，其余的时候并没有，除非——

那段模糊的记忆里面，他和江淮月还有接触。

想着，他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兄弟。”

“哟，什么风把你闻队吹来了。”

“我这不是有事找你帮忙吗？”

“行，你说说，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江淮月，江城人，女性，这个人的证件下有没有挂车牌号？”闻溯谨慎地问，“‘潮平淮月朦胧’的淮月。”

“你稍等一下。”手机里是键盘按动的声音。

只是一两分钟的事，闻溯却像是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从没觉得手机是这么烫手的物件。

“查到了，记录在案叫江淮月的，有五个人，只有一个有车牌号记录在案，挂牌的是一辆劳斯莱斯。需要证件照确认吗？”

“嗯，谢谢了，等有空了请你吃饭。”

“哎，我们兄弟俩客气什么！挂了哈。”

闻溯挂断电话，心里像是被人攥住一样，酸酸的，将希望寄托在照片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上。

他很快收到了图片信息。

颤抖着手点开，手机里赫然出现了那张脸，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记错。

——图片上的江淮月面无表情，眉间那点朱砂痣火红，灼烧了闻溯的双眼。

线索一点点串联起，汇聚成一个真相。

当时出车祸，江淮月很有可能在车上，那辆车也是她的，闻溯一点都不惊讶她会法术，可为什么要抹掉他的记忆，发生了什么事需要他忘记？

闻溯拨通姜小云的电话。

“闻队，什么事？”

“姜小云，江淮月的家庭住址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