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短而重，急促且有力，戚英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他将外袍披在身上，长短刀握在手中，将阮银珠护在了身后。

来人汹涌而来，四面八方围定了火堆。

十三人，十三把平剑！

虽然他们都未曾着甲，但戚英眼眶顿时发热，这些可都是步营里的兄弟啊！

戚英是个爱兵如己的人，身为身为前军统帅，非但前把总，左右把总和后把总，各旗的哨官、哨长、队长和伍长，甚至于普通士兵，他都叫得出名字，又岂会认不得这十三个人！

“二爷！是你么二爷！”戚英激动起来，黑暗中，一名灰衣老者缓缓而出。

他留着花白长须，身穿灰色麻衣，脚踩芒鞋，腰间挂着一个乾坤袋，可不正是老军师杨宗济么！

杨宗济的太阳穴上已经发了老人斑，面容清矍，身材颀长，像个乡下学堂的夫子。

“你是谁？谁是你二爷？”杨宗济一脸怒容，背负双手，眼眸之中尽是失望。

戚英顿时心虚了。

杨宗济是协助父帅制定军法之人，他追随父帅戎马一生，从未触犯过军法，唯一的一次，便是从军法鬼头刀之下，放走了戚英。

他让戚英永不上岸，可戚英现在却脚踩大地，但凡被人认出来，父帅的名节将毁于一旦。

这尚且是小事，若牵扯到父帅的仕途，那便更加糟糕！

他知道父帅不是贪恋权势之人，但父帅每年使人赴京去送礼，去贿赂达官贵人，为的不是这头顶的官帽子，而是有了这权柄，才能护佑一方百姓的安宁！

戚英收刀，朝阮银珠说：“你进屋去。”

阮银珠早被这阵仗给吓住了，本想留下来与戚英同仇敌忾，可见得戚英一声二爷叫得亲切，该是相识之人，也就缩回了屋中。

戚英要跟杨宗济说话，自然不能有外人在场，目光扫到旁边，正是疍家渔村的那位首领，想来也该是他把杨宗济给叫来的。

戚英此时才定下心思来，仔细打量了几眼，也是恍然。

“你……你是左军的四队二伍长？”

那首领也是满脸激动，快步走出十几步，抓住旁边窝棚的木门，“咵啦”一声将门扇给扯了下来，翻转过来，竟是一面军中的虎头长牌！

“左军豹营四队挨牌手陈朝光拜见少帅！”首领单膝跪下，行了个军礼！

戚家军五人为一伍，乃是鸳鸯阵的最重要组成结构，通常是挨牌手一名，藤牌手一名，狼筅手一名，枪兵两名。

所谓挨牌手，就是顶盾在前的人，也是首当其冲，最先阵亡的人，通常都是伍长来担任。

陈朝光没有报自己的军职，而是自称挨牌手，可见他并未忘记戚家军的荣耀！

“你是伍长，不在军中，为何要藏在疍家村里？”戚英也是疑惑。

此时已无外人，杨宗济走到前头来，说道：“是我借巡视沿海、潜伏民间刺探敌情之名，将他们散于沿海……”

戚英眉头一皱：“二爷怕我上岸？”

杨宗济脱口而出：“我怕你上不了岸……”

戚英心头一震，眼眶顿时湿润起来，抬手就要摘下鬼面，杨宗济却脸色一变，大声呵斥道：“你是谁！”

“我……”戚英停了手，咬紧了牙关，强忍眼泪，毅然回答道：“我……”

他曾经以自己是一名戚家军的子弟兵而骄傲，他生来就是为了杀贼护民，除暴安良，他从小就被训练成杀倭寇的机器，他曾经以自己姓戚而自豪，虽然家中有人暗示过，他只是父帅从小收养的儿子。

即便如此，父帅对他最好，甚至引得其他兄弟姐妹都嫉妒万分，父帅倾囊相授，父帅最是倚重他，大家都说他最像父帅！

往日的种种涌上心头，戚英再也忍受不住，扯下鬼面投掷于地，大声沉声道：“我戚英打从记事以来就姓戚，往后也姓戚！”

“混账！你要置大帅的名节何在！因为你违抗军令，不愿诈败，兄弟们死伤数百，京中奸佞趁机弹劾，要将大帅调往辽东镇守，你要将东南百姓置于水火么！”

“父帅被调往辽东？”戚英心头一紧，顿时担忧了起来。

“既然父帅不在了，我更该保护东南一地的百姓，我起的因，便让我吃这个果！”

“糊涂啊！”杨宗济痛心疾首，气急攻心，浑身颤抖。

“无论大帅调往哪里，他都是股肱栋梁，若他的名声也倒了，这偌大朝廷，还有谁能为百姓所信仰！”

戚英夜里早已想得透彻，朗声回答说：“我戚英若在军中，便是披发黥面，也是戚英，如今我不在军中，便是正大光明，又有谁在乎我是谁？”

杨宗济顿足痛骂：“兄弟们可以不在乎，百姓可以不在乎，但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大帅，巴不得他行差踏错半步，他们在乎！”

戚英还要反驳，杨宗济却突然跪了下来：“少帅，为了大局，请你赴死吧！”

身为名望仅次于父帅的老军师，杨宗济这一跪，随行十三骑也唰唰跪下，齐声请道：“请少帅赴死！”

戚英心头一震，只觉着撕心裂肺，他知道，他们并非让自己去死，而是让戚英之名彻底死去，唯有这样，才能守住大局！

天旋地转，戚英瘫坐于地，默默地低下了头。

杨宗济走到前头来，温暖的双手抱住了他的脸，老泪纵横地问道：“你，是谁？”

戚英热泪夺目而出，终究是开口：“我是……我是李拔佛……”

杨宗济可是看着他长大，除了父帅，就是这个老人最疼爱自己，他传授的兵法甚至比父帅还要勤，还要多！

老人也是痛入心扉，但仍旧坚决地再问：“你答应过我什么事！”

戚英已经泣不成声：“儿……儿答应过二爷，永……永不上岸！”

老人松开了戚英的脸庞，颤巍巍站了起来，背过身子去，朝十三骑下令道。

“给少帅送行！”

十三骑与陈朝光唰唰拔刀，逼近过来，齐声道：“请少帅下海！”

虽然他们尽力仰着头，但却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