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杨宗济现身阻拦，戚英报了官，待得沿岸布防，他也会安心下海，再不上岸，毕竟他早已想清楚。

但杨宗济风尘仆仆赶来，反倒激起了他的逆反之心，就如同父帅让他佯败那样。

这不是不顾大局，更像是临行前向父母撒娇，也是最后的撒娇了。

看着同生共死的弟兄们，刀剑相向，逼他下海，戚英心中的痛楚，又该如何去说道？

杨宗济也心痛难当，毕竟戚英也不过是个二十来的年轻人，便是纵横沙场，杀敌无数，也是他心目中视如己出的孩儿啊！

“有心杀贼，八荒四海皆是战场，便是在海上，同样能杀寇破虏，保土安民，是也不是？”

戚英站了起来，抹干眼泪，将鬼面重新戴上，朝杨宗济答道：“二爷所言甚是，孩儿知道怎么做。”

杨宗济虽有不忍，却也倍感欣慰。

然而戚英却没有离开，而是问道：“敢问二爷，父帅被调辽东之后，谁会来接任？”

杨宗济面露难色：“陆上之事，再不是你能关心的了，少帅还是抓紧时间下海，莫让人见着了。”

戚英本就因为不放心才有此一问，杨宗济答得如此勉强，戚英又岂能听不出端倪来！

“是谁？”

杨宗济深知戚英的性子，不答个明白，他是不会放心离开的，便如实相告道：“是浙江巡抚胡宗宪胡军门……”

“胡宗宪？俞大猷俞军门呢？”

俞大猷精通“荆楚长剑”，武功高超，又熟读兵法，杀敌无数，功勋卓著，“俞家军”的名声更是与戚家军不分上下，人称“俞龙戚虎”，若是俞大猷来镇守东南，戚英也就放心了。

然而此时听得杨宗济这般说，事情却并不简单。

杨宗济果然苦笑着摇头道：“俞军门率兵平定安南之乱，战功赫赫，然而首辅严嵩却……”

杨宗济下意识往四处扫视，而后压低声音：“严嵩压了军功，朝廷只赏了俞军门五十两银，军士们不服，怨声载道，生了一些事，让严嵩听到耳中，朝臣弹劾，俞军门便失了势……”

父帅被调辽东，俞军门又失势，东南形势正严峻，虽说胡宗宪世代锦衣卫，并非书呆子，但在龙虎二帅面前哪里够格！

军中袍泽同气连枝，陈朝光也不免多嘴了一句：“少帅有所不知，严嵩这是假公济私，故意打压，为的是抬他假子登堂入室！”

“军中早就听说了，名义上是胡军门总督东南，朝廷却派了严嵩的螟蛉之子赵文华下来！”

“这个赵文华不学无术，无勇无谋，只知道欺下媚上，以工部侍郎的身份领巡抚的勾当，巡视东南防倭事宜，这是下来捞军功的！”

“闭嘴！这话也是你该说的！妄议朝政，不要命了！”杨宗济一个耳光扫了过去，陈朝光虽然委屈，但还是退了下去。

戚英早料到事情不简单，此时听得，就更是担忧，朝杨宗济说：“二爷，早先我落海，为倭寇的八幡船所救，从这探哨船上看到了海图，今番倭寇大举入侵，便只是关船就已经多达十几艘，若措置不当，必酿成大祸！”

杨宗济也脸色大变：“这等规模的船团可不多……”

戚英咬了咬牙：“而且，他们装备了萨摩筒，如果没错的话，与上一仗的倭寇应该是同一伙！”

“难怪你要上岸……是……是二爷委屈你了……”杨宗济身为军师，自是知晓轻重，单是关船就十来艘，贼寇的数量必是上千之数了！

沉思了片刻，杨宗济继续说道：“如此一说，少帅不可漂流海上，你坐疍家排船出海，往须弥岛去避一避吧。”

戚英愠怒：“二爷明知孩儿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又何必急着赶我走！”

杨宗济也正色道：“须弥岛虽然乱了些，但足以作为据点，只要少帅收拢势力，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大事，只要在海上立足，断了倭寇的来去之路，所建功勋未必不能超过大帅。”

戚英苦笑一声：“二爷这是装疯卖傻啊，须弥岛是长远之计，可倭寇袭扰就在眼前，迫在眉睫，远水解不得近渴！”

“二爷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戚英知道老军师杨宗济从来都是当机立断，少有优柔寡断。

陈朝光有些欲言又止，偷瞄了杨宗济一眼，到底是噤声了。

杨宗济慎重地问：“照你估计，倭寇还有多久登陆？”

戚英逃脱之后，花费了一夜一天，照着行程计算，倭寇应该在五六天之后登陆，但有鉴于情势，戚英夸大了一分：“大概还有三四日。”

杨宗济点了点头：“好，我知晓了，我知你不会放心离开，这样吧，给我两日时间，两日之内，我必让你见到沿岸布防，届时你要谨守约定，往须弥岛去。”

戚英自是想着留下来与弟兄们并肩作战，但他已经答应二爷永不上岸，再者，他也想在海上阻击倭寇溃兵，当下也就应承了下来。

杨宗济看了看陈朝光，下令说：“陈朝光，你熟悉沿岸地形，就留下来伺候少帅，若是倭寇提前……”

“若是倭寇提前登陆，某拼死也拦下！”

杨宗济抬起手来就是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就你这本事，拦个卵子！第一时间燃起狼烟，派人通风报信，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陈朝光也是尴尬一笑：“是，二爷说的是……陈朝光得令！”

十三骑收了刀，杨宗济又朝戚英说：“安心歇养，往后苦日子多着呢……”

戚英点头应下，他又对陈朝光说：“好生伺候少帅，若让少帅跑了，我拿你全家人头！”

这话说得光明正大，分明是说给戚英听的，戚英也是心中苦笑。

看着杨宗济离开的背影，戚英心中也颇不是滋味。

他本可以高居庙堂，筹谋千里，妙计安天下，可他选择了追随父帅，这戎马几十年，殚精竭虑，早已皓首，费劲心力，本该颐养天年，如今却仍旧奔忙，又如何让人忍心？

“少帅，去我家住吧。”陈朝光显然有些心虚，快步去收拾戚英的东西。

然而戚英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眸光如刀地问道：“你刚刚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