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七月十五前后三天，是龙渊帝国声势庞大的中元节。

本该是敬祖尽孝的日子，如今没了祖先可敬，便慢慢被百姓们改造成了祭祀鬼神的节日。而在白虎城，又演变成了万民狂欢的祭酒节，更是一年一度的商贸节。

这一日，来客仙居的众人忙到酉时刚过，往常喜着自裁半臂短裾的掌柜慕筱雪也换上了一套崭新鲜艳的对襟襦裙，赶紧打了烊，留下小伙计小叶子和厨师大胖张师傅守店，带着换上新衣的涂苏三人挤入街道上的人海中。

满街人潮，比肩接踵。

孩子们手里攥着糖人儿欢快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直急得大人们扯着嗓子喊着他们的小名，生怕有个万一。

两情相悦的年轻男女，平日里遮遮掩掩，欲语还休，这时也大胆地牵着手，从一家商铺逛到另一家，试着不同的胭脂水粉和精巧物件，不时耳鬓厮磨，你侬我侬。

妇人们则要实诚得多，和商家讨价还价争得面红耳赤。男人们则瞪着灯笼般闪闪发亮的眼睛，目光从身旁一位貌美女子瞟过，再转向另一位。可这般放肆的目光，不论是他们的妇人，还是那些被看的女子都毫不介意，反而把胸脯挺起，来一场谁与争“峰”的较量。

街道两旁的酒馆中拼酒划拳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酒气漫长街，纵不饮酒也醉人。

慕筱雪领着三人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大声问道：“怎么样，开心不？”

诃子挥舞着满手的糖果玩偶：“开心嘞！开心嘞！好开心嘞！”

涂苏和白微相互望望，赧然道：“不太习惯。”

慕筱雪大笑道：“哈！每个地方的民风都不同，白虎城靠近灵兽森林，民风粗犷，龙渊帝国又崇尚文武并重，所以咱白虎城就更显的与众不同了。等你们将来到其他地方，又会见到另一种民风。谈不上好坏，生活罢了。”

涂苏道：“师父说和而不同才能殊途同归。”

慕筱雪眼神一亮，拍掌称赞：“好一个和而不同，你们师父真是个有真知灼见的人。”

她又挽起白微和诃子：“走！今天不宵禁，再逛逛去！”

九陌十街皆霓虹，灯火璀璨照青空，如长龙盘踞人间大地，羡煞天上河，羞敛光芒去。

涂苏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对面，眼神落寞。

一位浑身上下衣不蔽体瘦得皮包骨头的老乞丐蜷缩在街边角落里，目光空洞无神，如行尸走肉。他面前的破碗中，躺着几粒死鱼般的灰贝，是龙渊帝国最不值钱的碎钱，甚至不够他一天的食物。

眼前人来去，具具是骷髅。

偶尔几个精灵，是那万千灰色笑脸中为数不多的色彩。每当这时候，老乞丐空洞的眼神才会迸射出暖人的光，不谄颜不媚色，送出自己亲手做的小玩意。有人愿接，他便欢笑，若是不愿，也不强求。那是一种持正守中的平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

“活着不容易，不是吗？”慕筱雪望着老乞丐轻声道，“感同身受这种东西，往往只在极少数人身上或者有过类似经历的人身上出现，而更多的人只是同情，同情是很容易忘却的虚伪。大部分人落魄时总希望别人能出手相助，可当他们自己衣食无忧时却又会忘了当初那个落难的自己，仿佛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从老乞丐身边经过，一脚狠狠将他踹翻：“滚你娘的老乞丐，死一边去！”

涂苏刚要上前，就见一位身着官服的男人走到老乞丐跟前，皱了皱眉头，问道：“哪里人？”

“回大人话，八荒甘棠人。”老乞丐缩回墙角正正衣冠道。

“甘棠距此近六千里，你怎么会到这里来。”那男人又问。

“一路漂泊行乞至此。”老乞丐道。

“白虎城内不许行乞，你不能留在这里。”那男人道。

老乞丐缓缓爬起来，向那男人躬身致歉：“实在不知此事，给大人添麻烦了，我这就走。”

男人掏出一颗银贝给他，道：“四处城门外设有专门的乞讨地，你可以去那里。这些天往来人多，你年纪大，当心些。”

“谢谢大人，我这就去。”老乞丐再谢道。

“等等！”

一把龙渊制式长刀突兀伸过来挡住老乞丐去路。一身着衙服的年轻人领着几个衙役挡在老乞丐面前，瞧着破碗里的碎钱，冷笑道，“违规入城乞讨，一律收监，没收银钱。”

老乞丐只看了他一眼，并不求饶，亦不喊冤。

男人望着那年轻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呵！”年轻人嗤笑道，“我稽查司的事情似乎还轮不到你们土木司的人来管。”

慕筱雨冷冷道：“是稽查司的人，土木司的人镇不住他们，这老先生怕是要吃亏，你们在这等我。”

那土木司的男人脸色一沉正要说话，就见一女子走了过来，定眼一看，脸色立马柔和起来：“原来是慕小姐。”

慕筱雪也笑着点头示意：“曹司士。”

曹司士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慕筱雪再点头致谢，走到老乞丐面前：“老人家，不如先去我店里歇歇脚再出城也不迟。”

那老乞丐还没说话，旁边的年轻人就急不可耐道：“慕小姐，稽查司办案，你最好别插手。”

慕筱雪理也不理他，扶着老人就要往涂苏三人这边来。

那年轻人一挥手，手下几人围上来，拦住慕筱雪去路。

慕筱雪冷冷道：“滚开！”

那几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纷纷望向那年轻人。

年轻人气极：“慕掌柜，我劝你将这老乞丐交予我稽查司，否则上面问罪，仇将军可不定能——”

“啪！”慕筱雪一个巴掌甩过去，冷笑问道，“怎么，我需要仇将军保我？或者，你现在去请你的城主大人过来亲自问罪于我？早年我爹在时，你董陌不过是个末等衙役，怎么？如今攀上高枝，狗仗人势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这么大的动静，早就吸引了旁人的注意，纷纷围过来，听议论言语，竟多半是向着慕筱雪。那年轻人听着周围的讥讽与嘲笑，脸色涨得像猪肝一般紫红，浑身气得直抖，咬牙切齿地盯着慕筱雪，手按在刀柄上蠢蠢欲动，半晌恶狠狠道：“好！好！好！”大手一挥，领着几个属下灰溜溜钻进人群。

“慕掌柜好样的！”周围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

“叫大家看了笑话！”慕筱雪笑道，又朝曹司士致意道，“曹司士，可要当心些。”

曹司士摇头笑道：“慕小姐有心，我曹睿身正不怕影子斜。”

回到涂苏三人身边，慕筱雪道：“我们先把老人家送回店里再出来逛吧？”

那老乞丐闻言，忙道：“多谢小姐，我还是出城去，已经给小姐惹了天大的麻烦了。”

慕筱雪道：“老人家，你这时候出城，那帮家伙不会放过你的。你放心，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先到我店里，等这事情过了，再出城不迟。”

“这——这么行！”老乞丐忙摆手推辞。

“爷爷，你就跟我们去吧。”一直沉默不语的涂苏忽然轻声道。

这一声几不可闻的“爷爷”在嘈杂喧嚣的街市上几不可闻，却听得老乞丐心里咯噔一颤，转头定定望着涂苏，眼眶泛红，嘴唇微颤，良久终道一句：“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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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