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展现出一片寥落的荒野，枯草无边，她独坐在一匹小红马上，像是在焦急地等谁，没过一会儿又突然带马疾驰起来。陶启正疑惑不解，无数的黑甲骑士忽的从画面外追出来，刀枪雪亮杀气腾腾。

陶启第一次见到罩着狰狞面具的带刀甲士，隔着梦境同样感受到惊心动魄的氛围。小红马带着主人东突西跑，追兵还是越来越近，眼见突不出去，那一人一马忽然改变方向，向陶启的眼瞳直冲而来。

约摸半匹马的距离，黑甲骑士也挥起了刀，几乎一并挤到了陶启眼瞳里。在即将撞向陶启眼瞳之际，马背上那张无限美好无限苍白的面庞悲切地直视他喊道：“陶弃，保重……”

他真真切切地听到她喊出了这个他曾经的名字。

陶启惊叫着坐起时浑身湿透如亲历了场生死，窗外不再全黑，星光灿烂宁静祥和。

桃花源里根本就没有全黑的夜。

梦很浅，那女子不像是在喊某个虚幻的影子，她是在喊现实中的陶启。

就跟先祖陶问天认定东海碑石和自己有关联一样，陶启也深信这个梦中一再出现的姑娘定是与自己相关。“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古诗上就是这么写的。

天亮后，陶启走出了老石屋，这一天距离他跟父亲走进来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年。

石屋里没有装答案，装着的全是疑惑。三年前陶启走进石屋时心中的疑惑不过是十几载，当走出来时，已经背负了至少数百年的思考和困惑——众多找不到答案的陶家先人在他头脑里或坐或立，流连叹息。

更何况他还新添了一个迷离的梦。

桃花源中的大多数人都许久没有见过陶启，人们看到一个男子蓬头垢面弯腰走进村子，起初均是吓了一跳，以为是哪里来的疯子，后来看清是陶墨然的孙子，也就释然了。

村落和三年前比基本没有变化，别说三年，就算三百年也不会有真的变化。

虞娘原本正在做菜，突然听见儿子在身后叫她娘，回头一看，高兴得要落泪。

陶启想不通每日他母亲都会来老石屋送饭，为何此时显得如此激动。其实在虞娘心中，只有儿子回到了自己家中，才算解除心魔，真正重新属于了她。

陶启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一番梳洗后又恢复了少年郎的模样，大约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比他父亲年少时还多了几分好风采。

母亲重新找回了欣慰和骄傲。

三年里，陶高的酒量增长了整整一倍，肚子却意外地缩小了一圈，见到儿子归来表现正常，倒是爷爷陶墨然咧着嘴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不过老头又喊错了名字，他把陶启叫成了陶踞。

陶启此后很少再读书——也没什么书好读了。每天他总绕着桃花源四周的大山诡异地绕圈子，绕完一圈基本天黑。

儿子的反常行为落在他父母亲眼里，虞娘刚放下的心又重新吊起。陶高似乎胸有成竹，安慰妻子不要担心，说他已有治本之策。

又到了一个月圆之夜。根据祖先陶动在竹简上的记载，月中影影绰绰的是他们陶家另一位祖先陶独乐的身影，陶独乐悟得天道飞入了月中，临飞前还带走了两条狗和数只鸡，不知是带上去解闷还是解馋。

陶启对祖先飞天的说法保持着合理的怀疑，但并不影响他对月亮天然的亲近。

晚饭时陶启陪父亲小喝了两杯，喝完酒陶高建议儿子一起出去走走。

父子俩跌跌撞撞来到水潭边，卧在水边的岩石上继续望月，如果记载确切，陶独乐此刻大致也在低头看着他们吧？

“儿子，春天到了，大雁又要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去了。”陶高没来由地道。

星空下半只鸟也没有。陶启带醉答道：“我知道，白天时我看见桃枝在出芽了。”

“不必用眼睛看，你闭上眼，春天的气息会自动来找你。”陶高一边说，一边真的闭上了眼，满脸的陶醉。

陶启跟着闭上眼，果然一股温暖的芬芳扑鼻而来。

陶启陶醉了一会儿，随口问道：“爹，叔公真的是抬头望天时落水而亡吗？”

陶高叹息道：“不是！你叔公水性比谁都好，就算是真的掉入水里，再深的潭也淹不死他。”

“叔公不是淹死的？”陶启猛然坐起，惊问道。

“他没有死，至少从桃花源出去时还没有死。”父亲说得很平静，儿子的醉意已被惊醒了大半。

“桃花源再好，还是一直有这样的傻子，总想溜到外面去看看，你叔公就是这样的傻子，丢下你娘悄悄一个人走了。你爷爷没辙，只好伪称你叔公落水而亡，放了把火假装草草烧掉了事。还好，大伙儿都信了。”

陶启呆呆地道：“我听娘说，自从那武陵渔人来过后，为了避免被骚扰，桃花源彻底闭上了与外界的通道，叔公是如何出去的？”

陶高正色道：“你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桃花源有一处洞口直通外界，只有我们陶家的当家人才知道，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出去看看，不必整日绕山找出口，爹可以帮你。”

陶启望着父亲，有点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斟酌了下悄声问道：“爹，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我知道有一处洞口通往外界，如果你想离开桃花源，你爹我可以帮你！”

“你，晚饭前到底偷偷喝了多少碗酒？”

“小子，你以为你爹喝多了酒跟你胡说？说吧，到底是不是真的想出去？”

陶启痛快地答道：“想，非常想！”

“除了想出去看天马，还有其他原因吗？”

“我相信外面有一个女孩在等我，她像春天一样美好，像花儿一样让人心动！”陶启借着酒劲想也没想就答道。

陶高听罢嘿然一笑，用力摇了摇儿子臂膀：“儿子，你终于悟了！”

“喜欢美好女子也算是悟？”

“如果不算，你爹怎么会喜欢上你娘，世上又怎会有你？书中所有的学问无非就是要人远离丑恶，追求美好，世间最美好的不就是青春女子？”

陶启觉得父亲的歪理倒有几分说得通。

陶高又问：“出去了还打不打算回来？”

“当然回来！”陶启微一停顿，看着父亲道，“这世上也许有很多更好的地方，但是只有这里是我的家。”

所有要远行的人起初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好！就这么定了。”陶高豪气地一拍手掌道：“儿子，你若打定主意，明早爹就送你出去！”

有些看来无解的事到头来如此简单，陶启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月色清静地洒在他父亲面上，让陶高也显出一种祖先陶问天带队逃难时曾有过的矜持感，这种矜持自带神圣，让陶启深信父亲不是在说妄语。

莫非父亲一直就是个深藏不露，大智若愚之人？

陶启一时怔怔地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听见自己心跳如潮，默然了会儿问道：“我若不见了，爹，你该怎样和大伙解释，尤其是我娘。”

陶高不以为然道：“我早就想好了，还跟你叔公一样，淹死了！日后你回来了，就说其实是祖先陶独乐把你带到月亮上小憩几天，又送回来了。”

陶启觉得这也太儿戏了，谁会相信一套重复的说辞。

陶高见儿子面带不解，又悄声道：“但我会偷偷跟你娘说，启儿以为桃花源的姑娘不够靓，他要去外面带一个更漂亮的姑娘回来给咱老陶家争脸。”

陶启不知道母亲会不会相信，然而父亲哄母亲向来有一手，甭管父亲到时怎么说了，只要母亲不为此过于伤心就行。

陶启没有问父亲为何要自己走得如此之急，他心中明白今晚不是父亲喝多了酒才跟他说这些话，而是为了和他说这番话故意先喝多了酒。

父亲这个决心不容易下。

次日早上，不到弱冠之年的陶启悄悄离开了桃花源，他选择了不辞而别。

记忆中的母亲永远笑靥如花，永远美丽。

许多人以为通往外界的洞口一定是藏在峭壁中，其实不然。

陶高再次把陶启带到了那间孤零零的老石屋，父子二人进屋后，陶高从里面把门关死——谁能想到通往外界的洞口就藏在这间装满记忆的老石屋里，就在其中一块普通的方石板下。

父亲没有骗他，他要的答案真的就在这间老屋里，在通往外面世界的出口旁，陶启度过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