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孩，白色的纱巾下，是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被绾成了可爱秀气的双角，浅橘色的烟衫，袖口上绣着的是淡绿色的丁香花，银丝线勾勒出几朵绿梅，裙摆是一圈淡蓝色的祥云，身披碧蓝色的狐狸毛大氅，上面绣的是大朵牡丹花。

虽然带着白色的斗笠，看不清她的容颜，但是从开口的声音中不难听出女孩的调皮。

沈晚柠，这是她笔下的女主。

想她父母给她起名的时候，“桑榆非晚，柠月如风”，希望她恬静美丽、泰然自若，一生安康，如沐春风。

家中五个哥哥，一个弟弟，只有她跟一个姐姐是女孩，拿的是一家团宠、万千宠爱的戏码，可是在她的笔下，却成了命途多舛、垂死挣扎、无能为力的女主……

她的眼里，很清晰的看得见家人、朋友、家族、陌生人的死亡，最为清楚的是自己的死亡，每日清晨梳妆时，傍晚洗漱时，便清清楚楚从那双杏眼里看得见自己的死亡！

她是在花丛中，衣不蔽体，只一件绣着戏水鸳鸯的橘色肚兜穿在身上，在九个赤身裸体的男子中，一把银钗抹了脖子，一头扎进南江香消玉殒的。

很幸运，没有像父亲一样五马分尸而死，没有像哥哥一样惨遭剔骨之刑，也没有像皇宫里的莞贵妃一样被做成人彘，更没有同母亲一样丧生火海，甘愿被活活烧死、化为灰烬，只是被人观摩而已。

赤身裸体的她，仅一件自己亲手所绣要同太子完婚时所穿的肚兜，有两个婢女拽着她的胳膊，嘴里咬着娘亲绣了茉莉花的手绢，被人观摩，或作画、或作诗、或被摸被捏，仅仅只是被人观赏而已。

毁了她的骄傲，毁了沈家的清誉，毁了沈家几代读书人的风骨，毁了沈家几代寡妇守节所赐的贞节牌坊。

她是被凌辱致死，因她一人，背着谋反之罪的沈家，再次成了街上众人的茶余饭后的闲谈、人人唾弃的对象！

思及至此，看着眼前六岁的小女孩，顾玖眼眶里瞬间噙满眼泪，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

“表小姐来了，快快请进！”看到眼前熟悉的婢女紫藤，麦冬迅速跑上前去，福了福身，开口道。

白芷从身后走上前，轻轻搀扶着她，低声轻言，“姑娘，表小姐来了，今天这一关定是安稳了。”

白芷知晓的道理，她何曾不知？

即便沈家日后会落败，但是起码现在沈晚柠的父亲沈卿平，是当朝太傅，官居正一品，为辅弼国君之官，作为重臣参与朝政，最重要的他是京官，常年在圣上跟前办差，比起在外为官的甘州刺史，地位不知道尊崇了多少。

“表姐，今日家中有人出嫁吗？怎么有迎亲的队伍呢？”沈晚柠走上前来，微微福了福身，声音嚅嚅糯糯的，带着年龄特有的稚嫩，很是好听。

“这位是哪家的千金？我是甘州刺史的亲外甥潘五举，家中是做生意的，对顾府的林小娘子一见钟情、情有独钟，今日特来求娶！”

还没有等顾玖开口说话，那抢人良妻的潘五爷便先开了口，一脸横肉的言笑晏晏、口气颇大地说道：“你也是来喝喜酒的吗？待我将娘子接回府，你跟在场的诸位都去君悦楼喝喜酒去，五爷今日已经把它全包了！”

“是吗？那就恭喜潘五爷了！”沈晚柠带着的帷幔，声音嚅嚅地轻飘飘传出来，随即听到一声冷笑，“甘州刺史的亲外甥，好大的威风！我的二表哥才刚刚去世，你便来迎亲！大雍律令：凡丧夫者，需守丧三年才可再嫁；凡强娶良家妇为妾者，轻则杖八十，重则流放西南三千里！”沈晚柠轻咽了下口水，继续正色道“我请问你，今日你迎娶新娘，我的二表嫂是以什么身份进潘府的？是正妻吗？如果是，那请你先回家休妻，待三年之后，再请媒人上门，三书六礼通通做完，再谈迎亲之事！”

“你这小姑娘，爷今日高兴，才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话，你倒好，给脸不要脸！庞三，给我揍这个不识好歹的丫头片子！”潘五举话音刚落，右手朝前一挥，他那几个打手便上来了。

顾玖紧紧捏住手里的鞭子，只待他们一上前，就抽上去，昨日没尽兴的架，今日鞭子一定要抽美了！只是还没等她的鞭子上前，庞三等人就被一袭蓝衣的男子一脚踹出去倒地上了！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打爷的人，活得不耐烦了！”

一看庞三等五人都被人踹倒在地，哀嚎一片，潘五举上前一步，恶狠狠地道。

“我家姑娘是当朝太傅之女，刺史大人见到我家姑娘，也是毕恭毕敬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指使人打我家姑娘，我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沈晚柠身边站着的紫娟上前一步，眉头上扬，嘴唇轻启，高声呵斥道。

“紫娟，退下。”听着紫娟报的名号，帷幔下的沈晚柠，眉头微皱，却又无奈的笑笑。

“姑娘，他就是欠揍，照奴婢说，您就应该直接给老爷写信，把这里发生的事情，一字一句的写清楚，让老爷在朝堂上参他舅舅一笔，看他还敢仗势欺人不？”紫娟微微退后了一步，但是嘴巴子可没有停。

太傅之女，这甘县什么时候来了这样的大人物，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唉，今日出师不利，碰到硬茬了。这事还得再好好合计一番，不能给舅舅平添麻烦，还是先撤退。反正自己已经派人打听过了，这顾家在京城已经被抄没家产，举家定居在这里。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拿下那个柔柔嫩嫩的林小娘子。

再过两三年，他定要让那个使鞭子的顾家丫头在他身下娇声喘喘，和她二嫂一同在床上伺候本爷！

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潘五爷迅速的想了一下，收回之前的傲慢，点头哈腰，双手抱拳道：“原来是沈姑娘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打不相识。今日是潘某唐突了，先告退，改日亲自上门向姑娘赔罪！”

“呸！谁跟你是一家人？还不快滚！”还是性格比较泼辣的紫娟上前呵斥，啐了他一口，差点溅到他脸上。

潘五举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微咬下唇，抬起来头来，又是刚刚的满脸笑容，“好的，小的这就滚，这就滚。”随即带着自己的手下，和请的那些吹吹打打的人都迅速离开了。

潘五举刚一离开，方才还杵在这里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一溜烟的功夫，都跑了。

“表姐，我好想你……”沈晚柠扑进她的怀里，童声稚嫩，声音甜美，顾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晚柠，今日多谢你了。”说不出来的感谢，虽然她昨日给异朽阁递了消息，愿意用十万石粮草换潘五举的一条命！如果阁主感兴趣，可派人跟她接洽。只是还没有收到异朽阁的消息，潘五举已经等不及得上门了。

好在她还有大哥给自己留的二十个影士，即便异朽阁不同意她的交换条件，她也可以安排人趁乱要了潘五举的性命。只是那样做的话，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一不小心就会被甘州刺史查出来。

好在，沈晚柠及时到来，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两位姑娘，先进去再话家常吧！”麦冬及时提高嗓门提醒道。

两人闻言一笑，在婢女的搀扶下，朝正厅走去。

“晚柠到了。”刚刚进去正厅，还没有来得及坐下，林柔惠牵着景冉也过来了，“景冉，快叫小姨。”

一直关注着门口消息的林柔惠，自然知晓今日是沈晚柠救了她，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微微福低身子，双膝同地面温柔接触，眼圈微红，红唇轻启：“多谢晚柠今日的相救，二表嫂无以为报，只有给你磕几个头，才能表达我对你的感激。”

“二表嫂，你快起来，真的是折煞我了！”一看二表嫂跪下了，沈晚柠赶紧上前扶人，嘴唇微动，柔声宽慰，“今日这事，别说是晚柠，任何路过之人，只怕都会出手相助。何况，咱们两府还是亲戚关系，我娘跟二哥的娘亲是嫡亲的姐妹，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

“二表嫂，你快快起来吧！我是您妹妹，您给我磕头，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沈晚柠的帷幔还在头上盖着，没有取下来，顾玖只能听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眼睛、嘴巴、说话的表情，只是单单从这话语中，便心惊不已。

她才六岁吧！

为人处事就这般炉火纯青了吗？

这些话哪里是一个六岁的女孩能够说出来的！

明面扶着林柔惠让她快快起身，言语中也尽是些关心，可是仔细一想，却不仅仅如此。

字字句句将自己的救命之恩，彰显无遗。什么叫任何一个路过的人都会出手相助？什么叫她娘跟二哥的娘亲是嫡亲的姐妹？

潘五举的恶举，知县不管，知府不闻，亲舅刺史是他的保护伞，谁敢出来相助于她，不要命了吗？

她娘亲跟二哥的娘亲是姐妹，可是跟一个未亡人的却不是！

这个时代，别说是表姐表妹了，就是亲姐亲妹，为了姻缘、为了得到族人的重视，拔刀相向的也不在少数！

顾玖有些疑虑，但心头更多的是不信！

“晚柠，你怎么会来这里呢？我们也是昨日才刚刚搬进来住在这里的。”

顾玖梨涡浅笑，眉头微微放松下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六岁的小姑娘，轻轻拉住她的双手，薄唇轻抬。

“我想表姐了，在燕城的时候，听闻表姐家出事了，我就想去顾府看看，可是爹爹不让，哥哥们怕我添乱，不让我出门。等到阿柠可以出门时，表姐已经坐车前往甘州了，然后，阿柠就在家里哭呀，哭呀，哭得娘亲心软了，哥哥们帮我求情，爹爹这才让二哥带我来甘州看看表姐……”。

虽然看不到沈晚柠此刻的表情，可是听着这涕泣连连的哭声，谁能不动容，若是没有沈晚柠后面的话，顾玖觉得自己肯定是会开心的。

轻轻擦了下眼泪跟鼻涕的沈晚柠，停顿了下，接着说：“表姐，见到你真好！你不知道，阿柠最近老梦见你呢，可是，甘州好远呀，阿柠坐了十几天马车才道甘州，哥哥前后派人帮阿柠找了附近的县郡，今天早上才找到表姐的住所。”说到这里的沈晚柠，吸了吸鼻涕，又扑进她怀里，隔着帷幔，都能听到她爽朗的开心，“哥哥说明天带阿柠一起来拜访表姐，说表姐昨天才搬进新府，有很多事情要忙呢。可是，阿柠昨晚梦见表姐哭了，哭得可伤心了。阿柠就再也忍不住，给哥哥留了一封信，大清早就来找表姐了。”

天呐！

顾玖感觉自己心头有一百匹野马跑过，这真的是她写的女主吗？

怎么这么多算计？

一段话说的，她都忍不住想哭……

她要不是这本书的作者，真的是顾墨辞，还不得被这小丫头耍的团团转。

她是不远千里从燕城来甘州看她吗？

顾家被抄的时候，她不是在清音寺待着吗？

虽然沈家府中目前还有个她的替身在，对外一直是儿女都在身边。但是，作为本书的作者，女主的出生、经历、家中所有人的情况，她还是一清二楚的。

难道不是因为一双看得见死亡的眼睛，沈府把她送到清音寺，让她抄书静心吗？

没有记错的话，清音寺距离这边就一两天的路程吧！

十几天马车，想让自己感念她的姐妹情深吧！今日恰到好处的现身，想让二嫂记住她的救命之恩吧！

她笔下的女主这是长歪了吗？

“表姐，阿柠能不能把帷幔取下来？”

正在思考中的顾玖，被这句话拉回了思绪，什么意思？

她不是因为眼睛能看到别人的死亡，所以鲜少出门，即便出门，也会戴着帷幔，这样看不清楚别人的眼睛，就不会看到那些凄惨、血淋淋、惨绝人寰的死亡现场了。

怎么会在她面前，主动要求摘下帷幔？

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微微失神的顾玖，仿佛无意一般，欣然而有喜色，笑着说：“当然可以呀！”边说着，边帮忙取下遮盖着她脑袋的白色帷幔，放在一旁。

果然是她创造的女主呀！

瞧瞧这眼、这眉、这鼻、这嘴……真的是巧夺天工、精致到无与伦比呀！

沈晚柠刚刚还是含笑的模样，晃然间往后退了两步，神色不宁的样子，双眸微眯。

为什么？

为什么她看不到顾墨辞眼底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