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白日里还是人来人往的小木屋，此时又变得寂静无比。

白炽灯的光似乎又暗了许多，钱唐一个人坐在屋里，盯着脚边放着的蛇皮袋愣愣出神。

他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二十年，单调破旧的陈设早就看腻了，如今就要离开，心里竟多了几分不舍。

以前老是幻想着将来某一天离开时的情景，意气风发，衣着光鲜，何等的潇洒与从容。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钱唐捂了捂脸，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

二十好几的人了，经常让师父担心不说，如今连他老人家的身后事都操持不来。

要不是乡亲们帮衬，光靠他自己，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呢！

他正“自省”着，外面突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听着还挺急促的。

这么晚了，谁还会来？

走到门边，正要开门时，钱唐忽然想到那天被人偷袭的情景，手又缩了回去。

那边敲了许久不见他开门，终于有点急了：“唐哥！是我，二胖！”

白天俩人才照过面，这么晚了又来一趟，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吧。

果然，二胖一进门，还没坐稳就开了口：“听说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咱们怎么说也是光着屁股长大的朋友，这几件衣服你拿去，将就着穿吧，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说完，他抬手把塞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放到桌上，然后一件一件地扒拉给钱唐看。

钱唐扫了一眼，发现都是些卫衣、运动装什么的，夸张的图案，不羁的造型，怎么看怎么拽。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中山装，忽然间有种走错片场的感觉。

“唐哥，不是我说你，咱这么青春年少，别整天一副上世纪的打扮……乌篷村地方小，又是乡里乡亲的，没人笑话你，可要是出去了还穿这么一身，那些城里人指不定怎么奚落你呢！”

这番话要是放在以前，钱唐绝对连理都不理。

可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居然觉得二胖说的挺有道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二胖看时间不早了，起身就要离开。

钱唐叫住了他：“那个……兄弟，拜托你个事儿，我走以后，你能时常来照看一下这屋子吗？毕竟我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来，房子太久没有人住，总归是不好……”

“唐哥放心吧，你不说我也会来的。”二胖答应得很爽快，沉默了会儿又说了句“保重”，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更深了，钱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呵欠连天，却怎么也睡不着。

出去闯荡之类的话，不过是说给别人听的托词罢了。

如果不是为了找到凶手，查出当年的真相，他倒宁愿一辈子待在乌篷村。

南河申家……听起来像是个大宗族，自己单枪匹马的，能干得过人家吗……

后来越想越清醒，他干脆起了床，穿上二胖送来的衣服，清点完行李后，才听到堂屋的座钟敲了四下。

外面还是乌漆墨黑的，钱唐看了眼早就买好的车票，距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还是先跟师父道个别吧。

新垒的土包前摆着几盘供果和香炉，他取出打火机，点燃了插着的三炷香，静静看着青烟袅袅升起。

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在临行前说给师父听，可真的到了这一刻，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深蓝的天空渐渐转成淡蓝，钱唐低头瞅了一眼手表，已经五点多了。

“师父，我走了。”千言万语，最终只挤出了几个字，他深深看了衣冠冢最后一眼，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转身离开了。

冬末春初的季节，天亮的晚，钱唐下了山，走了一路都没遇见什么人。

这也跟他专拣僻静的小路走有关：自从师父出事以后，他就有些沉默寡言，做什么事都不愿意让人看见，离家当然也包括在内。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想着时间所剩不多，钱唐不由加快了脚步。

“无影腿”虽然方便快捷，但只适合在人少的地方施展，现在天都快亮了，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万一让谁撞见可就不好了。

走过两条巷子，远远就能望见“二胖美发沙龙”的霓虹招牌，七彩的文字闪个不停，钱唐盯着看了一会儿，没多久就觉得眼睛有点花了。

他揉了揉眼，一阵困意来袭，正要打呵欠，嘴张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迎面走来个人，弓背哈腰的，手里还拄着拐，走近一看，原来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头。

钱唐瞧他面生，并不像是村里的人，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这一看不要紧，两人正要擦肩而过，老头蓦地停了下来，眼珠子瞪得老大，看着他满面惊诧，嘴唇微微颤动着：“小宝儿？！真的是你……爷爷找你找得好苦，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说着便拦下了钱唐，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两只干瘦的老手把他从头到脚摸了一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搜身呢。

人在路边走，爷从天上来。

钱唐有些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挣开老头，脸上写满了不高兴：“老人家认错人了吧？我可不是什么小宝儿，您也别乱认孙子！”

说完理了理衣服就要走，老头却不依不饶，紧抓着他不放：“你这孩子……唉！都怪爷爷当年一时疏忽，没能看管好你，让人贩子钻了空子！你妈不肯原谅我，如今就连你也……”

原来这其中的故事还挺复杂的。

钱唐止了步，脸色和缓了一些，但语气还是有些冷：“老人家，我很同情您，但我确实不是小宝儿。我姓钱，名唐，土生……土长的乌篷村人，您要是还不信，尽管在村里打听……”

他不想再多费口舌，看了一眼手表转身就走：“我还有事，就不陪您了，祝您早日找到小宝儿！”

“等等！你姓钱？”老头手中拐棍轻点，几步就追了上去，带着几分不确定问道：“魏子青……是你什么人？”

什么什么人，钱唐有点不耐烦了，冲他摆摆手，说了声“不认识”，然后扭头就走。

老头满怀期待的神情僵了一下，须臾之后才反应过来。

也是，师兄那么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会用自己的真名呢？

他自嘲似的笑笑，看着钱唐越来越远的身影，脸色一变，毫不迟疑地跟了过去。

顺着水泥路再往前走几里地，就来到了镇上。

要说大一点的地方就是人气旺，这还不到五点半呢，街上就有不少人走动了。

路边的小吃摊也开了，伴着阵阵“嗤拉”声，一根根炸得金黄璀璨的油条相继出锅，再配上一杯冒着热气的豆浆，隔壁小孩都馋哭了。

钱唐站在公交点等车，嗅着空气中浓浓的香味，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这跟穷不穷没有关系，只因他一坐车就会吐，有时胃里没东西，胃液都能呕出来。

那酸爽，在密闭的车厢内简直能熏翻一车的人。

温柔的广播音响起，一辆蓝白相间的公交靠站停了下来，钱唐提着两大包行李，左躲右闪的，艰难地挤上了车。

因为已经是大年初八了，很多地方都陆续开工，所以今天的公交车也特别挤。

尤其是他还带着不少行李，往车上一放，就占了一大块地方，登时惹来众多嫌弃的目光。

钱唐一路上抓着扶手，身子随着公交车左右摇晃，胃里早已翻江倒海，别提有多难受了。

还好从镇上到县城不算太远，他暗暗给自己打气：加油，胜利就在前方！

终于捱到靠站，人和行李落地的一瞬间，他仿佛获得了新生一般。

喘了几口气，又瞄了一眼手表，不错，时间刚刚好。

往前走几步就是车站，钱唐实在口干得受不了，上车前买了瓶水，拧开喝了大半才觉得好些。

他摸了摸有些鼓胀的肚皮，攥着瓶子正打算上车，一抬头，眼角的余光里似乎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刚想看看是谁，前边长途客车的司机从窗户探出脑袋，吆喝了一声：“到云沧的还有谁没上车？马上就要开了，抓紧时间！”

这一喊果然奏效，马上有四五个人小跑着过来，钱唐紧随其后，急忙把包裹塞进车底的行李舱，最后一个上了车。

客车启动，缓缓驶出了车站。钱唐望向窗外，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个熟悉的身影。

……

重明市南河区，申家别墅内。

家主申长庚站在庭院深处，身前的一方石桌边上，零零散散地摆着十余支燃着的蜡烛。

而在石桌正中间，孤零零地放着一盆兰花幼苗，枯黄不说，叶子顶多有一指那么长，看着就很凄惨。

他抬起手，双手两指并拢，“啪”地往兰花苗上一点，石桌之上忽地风起云涌，烛焰左右摇摆不止，一副行将熄灭的惨象。

说来也是怪，此间天地中，似乎只有这方石桌生出异象，放眼庭院内外，花安树静，恍若两个世界。

狂风乱舞之下，蜡烛终于渐渐熄灭了，申长庚看准时机，两手上翻，旋即又落下，缕缕青烟随着他的动作慢慢聚拢，最后汇集到了花盆之中。

几乎就是一瞬之间，枯黄的幼苗居然慢慢挺了起来，颜色渐渐转绿，然后不断生长延长，直到开满了粉色的花朵。

申长庚两手慢慢垂下，至丹田处才缓缓分开，呼吸均匀，面色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并不存在一样。

末了，他转头瞧了一眼身后的管家，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许久之后才开口：“大清早的就跑过来，有什么急事吗？”

管家穿着一身板正的黑色西装，上身微微前倾，态度十分恭顺，却掩盖不住满脸的焦急神色：“禀告家主，云沧那边的天罗地网阵，昨晚出现异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