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巷子是条死巷，老混混走在前面，谢玄有点犹豫要不要跟进去，可是老混混朝着她挥挥手，又把另一只手里的那吊钱晃的哗哗响，邀请道：“还不进来？”

谢玄横了心，跟着进去了。

老混混走到巷子一半深的地方，转过身来对谢玄道：“过来。”

谢玄依言慢慢走近他身边，眼睛不离他的那吊钱。

老混混突然嘿嘿一笑，一把把她拉到身前，转了个圈。

相比于老混混，谢玄本来站在比较靠近巷子外侧的方位，这一拉之下就莫名其妙被甩到了巷子深处。

还没等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老混混就爆发出一阵奸计得逞的大笑，道：“来吧，小子，陪爷好好玩玩！”

他突然快步走到谢玄面前，“啪”的一声，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

谢玄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她茫然看着老混混那带着扭曲笑容的脸，手足冰凉，呆立原地。

在她短短的人生里，虽然受尽白眼和辱骂，甚至被张屠夫揩了几次猪油，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此刻，她心里无比愤怒、无比屈辱，可是她竟然一步也挪不开，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仿佛身陷巨大的噩梦之中，被人紧紧的扼住了咽喉，她无法呼吸，无法用力，她的牙齿几乎要将嘴唇咬碎，可是她依旧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景，绝难想象当事人的痛苦！

老混混见一掌就将她打呆了，更是高兴，一把抓过她的乱发，把她的脑袋使劲往墙上撞，发疯似的喘着粗气道：“大爷我今天心里不痛快，就想找个人狠狠揍一顿，你这臭小子，烂乞丐，破人渣，我要揍死你！”

谢玄头发被扯的很痛，额头被坚硬的石壁撞破了皮，血汩汩的流了出来，她终于恢复了一些神智，手脚并用拼命挣扎，并凄厉地大喊：“救命！救命啊！！”

虽然年小体弱、力量对比不成正比，却并不妨碍谢玄在老混混手背上留下几道鲜红的爪子印。老混混吃痛，猝不及防又挨了她几脚。不过谢玄本就饿得快断气，这样的攻击着实不能给老混混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反而把他激怒了。

老混混提起谢玄的头发，把她像小鸡一样举到胸前，扬起蒲扇大的巴掌，来来回回狠狠抽了她几十个耳光！

“臭小子，还敢挣扎，大爷我要打你，是看得起你，来吧你就！”

谢玄被他抽的眼前金星乱冒、口角流血，几乎要晕过去，可是她知道自己千万不能晕，否则，会有不堪设想的恶果等着她。她拼命地甩甩脑袋，努力保持着神智，一边手脚并用作无谓的挣扎，一边用尽力气绝望的大喊：“救命！救命！！”

除了喊，她还能做什么呢？

春风吹起路上的黄桷叶，吹起漫天尘沙，吹开二月新芽，吹开盛世繁华。可饶是春风，也吹不进这阴森的陋巷；绕是阳光，也照不尽这尘世的丑恶。

早市虽然散了，街上的行人却没散，虽然人来人往，但人声并没有特别纷繁吵闹。谢玄的呼救声如此凄厉而高亢，听见的人也不少。

可是每个人听见后，却像是受了比谢玄更大的惊吓似的，纷纷往旁边更退了一步，有正要经过这巷子的，加速快步跑了；还没经过的也调头就走。有位懵懂世事的少年人想要进去看个究竟，却被让人一把拉住，道：“走走走，好好的管什么闲事，嫌命长吗？”

少年人不解道：“可是有人喊救命……”

路人道：“年轻人，你是不是侠义小说看多了啊？这年头，充英雄的都死的快，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你过去白白挨几刀子，甚至丢了性命，没人夸你是英雄，只能说你是个傻子！”

少年人道：“可我若不管，别人也不管，那受了欺负的人，不就没有办法了吗？”

路人道：“这与你何干呢？你一腔热血，往身上揽事，热血倒是热血了，可曾替你家中父母妻儿想过？若是你受伤或者身死，痛苦受罪的是他们。反过来说，若是你好心救了人，却被所救之人倒打一耙，说你才是欺负他的人，管你要巨额赔偿，你又如何？”

少年人被他问的哑口无言，脸阵红阵白。

路人又道：“这样的事儿，近几年还发生的少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最近发生了好几起这样的案子，官府对这种事是怎么判的，怎么管的，你难道没有一点耳闻？哎，年轻人啊年轻人，你还太年轻！”

少年人犹豫半晌，终于跺跺脚，走了。

寒风如此刺骨，人间如此无情，在善意被反复欺骗利用、信任消失殆尽、人人只求自保、人间只余犬儒的当今时代，即使求救之声再大，谁能来救她？谁愿来救她？

血，一滴一滴，滴在石板上，滴进泥土中。是谢玄的血，她的血在凉下去，她的心也即将凉透，可是，她绝不流泪，她眼中没有泪，没有血，只有熊熊的火焰，仇恨的火焰！

她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欺善怕恶的老混混，心想：你今天这样对我，若是弄死了我，便也罢了，否则，等我长大，若是有一天，教你撞到我手里……

“放开他！”

清清冷冷的声音，自巷口响起来。

这一声，老混混愕然，谢玄更愕然。

原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来救自己，却终于，还是有一个！

一个，就足够！这一个，就能让她那颗厌生弃世的心，重新燃起一点生的希望。

老混混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公子正站在巷口，黑着脸，冷冷瞧着他。

一根白色丝带束着黑瀑般的长发，面如白玉眼似寒星，身上的衣裳也是洁白的，袖口裾尾绣着影影绰绰的暗纹。碧玉腰带束着盈盈一握的腰身，腰上佩着一把霜雪泠泠的长剑，腰带另一侧悬着块莹莹生辉的美玉，风姿绰约宛如谪仙。他，正是谢玄今日看到被人簇拥着入了朱门的那贵公子。

老混混亦为他的风姿所倾倒，愣了一愣，本要发作的气势软下一截，提着谢玄道的手也落下几分，道：“哪里来的爱管闲事的小公子，我教训自家儿子，关你什么事？一边去！”

小公子看着他那凶悍的模样，再看看浑身浴血的谢玄，怒道：“一派胡言！”

他胸口起伏，“噌”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一步一步走进巷中来，剑尖直指老混混，大声道：“你再不放开他，我就不客气了！”

长剑出鞘，霎时间满巷清辉，高墙上，剑光如流水般游走不定，四周温度陡然低了几分，端的是把绝世的好剑。

可是老混混一介市井流氓，肉眼凡胎哪里识得珍宝，他本来正在兴头上，被这小公子喝断，当头浇了瓢凉水，心里的不爽几乎要爆棚，又看他虽然衣着华贵，身边却没有相帮的人，一个小小孩童，身高才堪堪到他腰间，虽则手持利器，却似乎文弱不堪，走几步就喘的厉害，长剑几乎都要脱手。

于是老混混那一开始被他气势震住的怒气又冲了回来，长年混街的流氓，除了自家老大，又真正怕过谁？他提起裤子，一脚踢开小公子指着他的剑，伸手就去抓他衣襟，嘻嘻道：“给你脸不要脸，怎么，拿个剑我就怕你不成？要不你也一起来陪大爷玩玩？看你长得这么漂亮，比这小乞丐强多了，哈哈！”

看他的脏手几乎要碰到自己，小公子脸都白了，大声道：“放肆！”

果然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老混混想，这回更好玩了！

可惜还没等他的爪子碰到小公子的衣衫，一个迅捷的身影已经掠入了小巷，带起一阵清风。三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下一秒，老混混的惨叫已尖锐得响彻巷子，他的身体像一个巨大的麻袋一样从暗巷中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街对面的墙上，砸碎了几块青砖。

老混混根本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直觉和痛觉告诉他，这次一定惹了很厉害的人物，自己摔了个七荤八素不要紧，重点是性命还在，腿也还在。

他强忍住身上的剧痛，惊慌失措的高喊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却再也不敢朝巷子中望一眼。他飞也似的朝着大街的人流中逃串而去，自此很久也不敢出现在这里。

这时谢玄和小公子才看清，刚才出手的，只是一个和谢玄年岁差不多大的小童子。他一身书僮打扮，天青色的衣裳，雪白的发带，脚穿一双黑色的小牛皮靴，十分干净清爽。他相貌也生的十分出挑，眉心生着一颗鲜红的美人痣，好一个冰雕玉琢的瓷娃娃！虽然容貌气质和小公子相比尚差一筹，但放在尘世里，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坯子了。

这书僮见老混混跑了，义愤填膺要去追，却被小公子拦住，道：“倾寒，不要管他，先看看这小孩吧。”

倾寒点点头，拾起小公子落在地上的剑，双手奉上：“公子，您的剑。”

小公子回剑入鞘，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倾寒就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垂头丧气的说道：“倾寒没能寸步不离保护好公子，令公子万金之躯涉险，险些被小人折辱，倾寒愿意领罚！”

小公子扶起他，温声道：“不怪你，是我听到救命之声，不顾你们阻拦，硬要闯过来的。”他回眸望向蹲缩在地上的谢玄，三布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善意地笑一笑，问道：“你怎么样？”

谢玄此时的模样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在这如玉般干净美好的两人面前，她更觉得自己脏得不堪。她抬头望着小公子如雪的容颜，听着他清脆而温柔的童声，觉得天下所有的黄鹂或百灵鸟加一起都无法比拟这美妙的嗓音。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关怀，在她听来，却仿佛是山泉潺湲、远山风声、原野花开一般的天籁。

在这阴暗的陋巷里，在这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在她生命最绝望的这一刻，小公子忽然从天而降，不早不晚，像是投在窗棂竹影下的一段白月光，像是暗夜里倾尽等待忽而盛开的一朵白优昙。清冷、温润，暗香盈袖、暖人心怀……

谢玄怔怔望着他，为他一段风姿所惑，忘了回答，亦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