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到单位的时候，孙柔给开了门，满脸笑容，说话一如既往温柔：“你可来了，王妍念叨你念叨得快疯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李旦和孙柔、王妍加增了友谊。他现在已经敢跟她们开开玩笑了：“不会吧，她会这么想我？”

“想，当然想，想你想得快疯了。”王妍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接过李旦手里的包，推着他往厨房走，“快快快，蛋炒饭，蛋炒饭。”

“得，看来不是想我，而是想蛋炒饭。”李旦一脸无奈。

“她昨天专门做了米饭，就是为了今早你来做蛋炒饭。”孙柔在一旁说。

“嗯，也是奇了怪了，就是想吃这一口。”王妍接道。

李旦内心含着喜悦，脱了外套，进了厨房。

王妍去继续洗漱，孙柔与往日一样，在厨房里给李旦帮厨。

食材孙柔早已准备好，李旦只做大师傅的活儿，很快把蛋炒饭做好，顺便把她们昨夜剩下的菜也热好了。

孙柔盛了三碗粥放在桌子上。

她说天气变冷了，让李旦喝碗粥暖一暖胃。

王妍闻着饭香就闯了进来，还不忘调侃一下：“小李，你看你孙姐对你多好！”

“那是，你这个王姐，也应该跟孙姐学学，对我好一点儿。”

“行行行，她给你一碗粥，我给你挟块肉。”说着，王妍真的挟了一块肉放到李旦的那碗粥中。

李旦故作嫌弃地说：“哪儿有把肉直接放粥里的？”

王妍都没作思考：“咋没有，皮蛋瘦肉粥咋来的？”

在这个单位，是没有人说得过王妍的。

李旦摆出一副认输的架式，坐下来喝这碗“肉粥”。

孙柔在旁边笑着细语：“这可是你王姐昨天亲自买来，专门给你留的一块。”

“真的假的？”李旦不相信地说道。

“真是好心喂了狗。”王妍装怒。

孙柔扑哧一笑。

三人吃完饭，王妍收拾碗筷，去洗水池刷碗，孙柔回房间洗漱，李旦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拿出一份稿子看。

厨房里水声哗哗。

李旦突然听到王妍喊：“对了，李旦，你今天可作好挨骂的准备噢！”

李旦愣了一下，仰过头去，冲着厨房喊道：“为啥我今天挨骂？”

“到时你就知道了。”

孙柔也从房间出来，一边用一根发绳系着头发，一边也说道：“唉，早晚躲不过，你今天就做好准备吧。”

如果只是王妍说，李旦觉得是开玩笑，但听孙柔也这么说，李旦觉得这事就有点儿蹊跷了。

他想问问是什么事，但看她俩的样子，是打死也不会说的。

李旦就这样带着疑惑，继续看他的稿子。

他的心思，却完全没在稿子上，以至不断有同事上班，跟他打招呼，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特别是李健和杨丽来后，杨丽笑着调侃：“师弟，今天真得小心啦。”

而李健在旁边唉声叹气的样子，更让李旦迷惑。

他想着一个月前，杨丽也说过“你要完了”的话，李健也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他本以为有什么事情，结果一个多月过去，也没啥事发生。

他们不会在搞什么愚人节游戏吧？

可现在是秋冬季节啊，离愚人节还早呢？

李旦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单位员工陆续到齐，李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每个人都对自己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特别是斜对面的瞿艳，刚一坐下就来了一句：“小李，你今天……”

她话没说完，跟她旁边的杨丽对视一眼，剩下的话改了内容：“自求多福吧！”

李旦一脸黑线。

他不免忐忑地等待着今天要发生什么事情。

这种等待真是令人焦虑。

世间所有的惩罚中，杀伤力最大的就是对惩罚的等待。

罗斯福说什么来着：我们唯一值得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

李旦现在就掉在这个深渊里。

一个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底的深渊。

就是给我一刀也好啊，到底是什么事呢？

时间过得怎么这么漫长？

矍艳为什么还不去厕所？

王红怎么还不去泡茶？

陈姐怎么还没来做饭？

……李旦的思绪完全陷入一种纠结当中。

在李旦的焦虑等候中，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矍艳终于去了厕所，那清晰的小便的声响从厕所那几乎没有隔音效果的门里传出来。李旦没心情发笑。

王红终于去泡了一碗茶，边走边咂着嘴。李旦没心情发笑。

陈组终于来了，大家跟她开着玩笑。李旦没心情发笑。

单位日常的一切，按部就班，进行一遍过后，终于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日常。

是吴丽娜开得门，她喊了一声：“何总来了！”

李旦感觉办公室所有人好像都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他旁边的李健，忙着站起，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给进来的那个高大的戴着墨镜的男人换上。

何总换了鞋，径直朝里走去，空气中留下了一句话，威严而冷酷：“李健你过来，叫上那个新来的。”

李健应了一声。

李旦清晰感觉到了李健声音中的颤抖。

李健在前边走，李旦在后面跟着，李健塌着个腰，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李旦本来不紧张，被影响得也紧张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李旦心里是一点儿主意都没有。

短短几步路就到总经理办公室了，这短短几步路，李旦仿佛觉得自己走的是红毯，他的脚下确实是红毯，他也走过不知多少次了，但这次走，他感觉到了同事们的全集中过来的目光。

他甚至感觉得到，他的背后，孙柔和王妍的目光也一并投过来。

她们的目光当然是温暖的，带着一种担心。李旦体会得到。

这一处总经理办公室属于单位另一位老总，也就是男老板。

平时里，这处办公室紧闭着房门，没有一个人进去。

不知是不敢，还是没必要。

李旦每次去洗手间，经过这里，也不禁有些好奇地打量一下这张门。

尽管它跟其他房门根本没有区别，但它紧闭的状态仿佛传达出了一种威权的东西，乃至你经过时都不免紧走两步，好像要犯了什么禁忌一般。

李健侧身，半个脑袋几乎要贴着房门，他的右手扶着门把手，左手轻轻在门帮上敲了两下。

声音微弱，就像一粒绿豆落在地上。

那屋里却有人瞬间听到了这粒绿豆落地的声音。“进来！”声音中气十足。

李健轻轻推开门，半扇，然后回头示意李旦跟着一起进去。

李旦跟在他后边进了屋，也不自觉地缩着脖子。

男老板名叫何方。此时已经褪去外套，坐在勋大一张办公桌的后边。

墨镜自然已经摘掉，一双豹眼圆睁，在李健和李旦身上来回照射。

李旦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压迫感。

他感觉有点儿透不过气来。

“说说吧，你咋回事？”何老板终于开口了。

“都是李老师……”李健唯唯诺诺地回答着。

只是他还没回答完，立即遭到狂风骤雨一般的蹂躏：“你脑袋里都是粪啊？李老师让你去你就去啊？我让你别去你怎么就不听呢？你是不把我姓何的当回事是吧？你妈的！”

李健不敢再言语，低着头，也不敢再看老板。

李旦此时也还是一脑袋糨糊：李健到底是做了什么，惹得老板这么大火气？而且，怎么好像我也参与了其中，我啥也没干啊？

就在李旦疑惑的时候，何老板又开口了，这次是对着李旦。

“你叫李旦是吧？”

“对，李旦。”

“小李，你是新来的，我不骂你，”老板对李旦的语气倒是比对李健缓和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骂过李健后，他觉得有必要换一种语气，“但以后，你要是再敢给周亮那个大流氓送饭，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旦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什么。

何老板继续说着：“下次李老师再要让你给周亮送饭，你就跟她说‘周亮是个流氓，是天下最大最大的流氓’。”

李旦觉得自己多少想笑，但他强忍住了。

何老板又重复了一遍：“你就跟她说是何老师说的，‘周亮是天下最大最大的流氓’，不给他送饭。听到没？”

李旦赶紧点头。

“李健你呢？”

李健头点得更快。

“行了，你俩出去吧。”

二李应声退出，李旦先出来，等着李健出来，轻轻把门关上后，二人像是做了坏事，相视尴尬苦笑，然后掂着脚尖离开。

这短暂的时间里，李旦的脑袋飞快地运转着，想要厘清刚才发生这幕背后的故事。

莫非，女老板跟经理助理之间……？

他不敢想下去了。

他知道这种事也没法问谁。

他看到孙柔和王妍还站在那个地方，用眼睛询问着他，他摇了摇头。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向着面前的杨丽和斜对面的矍艳，苦笑了一下，然后低头继续看稿子。

李健的长长一声唉息在旁边响起。

李旦觉得这叹息仿佛也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

过了不久，戴着墨镜，穿着整齐的何老板走了出来。他的后面跟着发行部的主任宋晨。

李旦一眼瞥见，心又提了起来。

不过，老板目不斜视，径直走到门口。

宋晨低了头，把何老板的鞋拿出来。

何老板换了鞋，对宋晨说了一句：“把家给我看好了，有什么事随时报告。”

宋晨忙不迭点头称是。

何老板转身出门，楼道里随之响起噔噔的下楼声。

李旦一颗心安停下来。他同时感觉，整个办公室的氛围一下子也像冰雪融化了。

“老宋，你这次可把李健和李旦害苦了。”这话是坐在过道另一边的杨辉说的。他是编辑部的副主任，主管理工科图书的出版。

“我有啥办法，也不能一个不说，要不我也吃不了兜着走啊。”宋晨一脸无奈，拍了拍李健的肩膀，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李旦，“对不起噢兄弟们，我也是没办法。”

“你是没办法，每次你都没办法。”杨辉不依不饶。

“得了，随你说吧，你不是我，你也不知道我多难。”宋晨不再理会杨辉的嘲讽，转身也下了楼。

他们发行部门在二楼，他平时是很少来四楼的。

仿佛商量好了一般，男老板前脚刚走，女老板就来了。

这次是吴丽娜和王红跑上前去帮老板拿拖鞋，接外套。

乔老板铁青着脸问：“那老东西走了？”

“走了，刚走，这不就给您打电话了嘛。”王红回答。

“这老东西就是神经病，隔段时间就来这么一出，跟月经似的。”

李旦低着头，挑起眼，看对面的杨丽也在偷笑。

“真他妈气死我了，昨晚上就跟我干仗，说今天来拿刀砍了他。你有本事真去砍啊，就会吹牛x。”

老板顿了一顿，语气和缓地说道：“李健，没事噢，乔老师会补偿你的。还有李旦。”

李健忙说：“没事，没事。”

李旦不置可否，也不抬头，继续看稿。

乔老板进了屋，王红和吴丽娜陪着，一边走一边还在絮叨。

乔老板的办公室在北边，何老板的办公室在南边，南北分明，不是东西。

只听得三人开了办公室的门，然后咣一声又关上。

她们的絮叨声终于听不见了，办公室又恢复了平静。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那办公室的门打开，三人又走出门来。

王红和吴丽娜回自己的工位。

乔老板穿着平日那套保洁服，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进了厨房。

“饭好了没，小陈？”

“早好了，不知道叫谁送去呢？”

“还是小……小……李健呗。”

李旦明显感觉旁边的李健身体悚动了一下。

“李健啊，还是得你去送。”乔老板走出厨房，左手端着一碗饭，右手端着一碗菜。

李健没奈何，站起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饭菜。

“还有一碗呢，呵呵。”陈姐在乔老板身后呵呵笑，那笑声意味深长。

李旦早站起，他听出来陈姐也是不敢去送的。

“哎，对，李旦也去。以后还是你俩。”李旦的有眼力价终于让乔老板开心了一下。

李健在前，李旦在后，出了门，下楼，来到二楼，推门进去。

与往日一样的操作。

周亮坐在办公室，同样硕大的办公桌后面。

他的手里掐着一根烟，烟雾笼在他的面前，让人看不真切他的脸。

李健和李旦把饭菜放下，刚想离开，却听周亮开口：“先等会儿。”

二人只得停住。

“那老东西来了？”周亮问道。

“噢，来了，又走了。”李健回答。

“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没背后骂我？”

李健支支吾吾不敢言语了。

“李旦，你说。”

李旦突然感觉一股厌烦。上午这几幕戏，让他终于悟出了点儿什么。

他觉得太滑稽了，同时他心底生出一股要搞一场恶作剧的邪念。

“他说你是流氓，是天下最大最大的流氓。”李旦径直说，根本不理睬李健在旁边踩他的脚。

就看到周亮脸色铁青，攥紧拳头，那半截烟被他揉在手心里，成了一堆烂絮。

“这个老不死的。”周亮咬着牙，仿佛那牙害了病，他要把它咬断一样。

周亮挥手让两人离开。

两人出了门，李健小声说：“兄弟，你不怕惹祸啊？”

李旦没有言语，他心里也积了一堆火，刚才的恶作剧带给他的片刻欢愉消失不见，他心里也气自己为何做这火上浇油的事。

他们回了四层，大家都在吃饭。

杨丽招呼他们吃饭，说今天有包子。

李健闻听，赶紧催李旦：“对，今天周五了，快，吃包子去，晚了就没了。”

李旦已经没吃饭的心情了。

他想出去走走。

他也没和谁打招呼，就起身穿了外套，出了门，下楼，一直到楼底。

十月的天空清澈高远，虽然稍微有些冷，但那凉凉的空气，恰好对治了那压在胸口的浊气。

李旦大口呼吸了一番。

出了单位，他往东走，五十米路口，南北走向的就是青城的主干道，人民大街。

顺着人民大街向南走，一百米处，有一家书店。平日李旦吃过午饭，常来这家书店转转，随手翻几页书，算作消遣。

做编辑的，自己公司的书还没看够，还要来书店看书？

没做过编辑的大抵是不知道，一旦编辑成了职业，就少了许多的快感。平日里的加工性质的看稿子，跟娱乐性的看书根本不是一回事。

做编辑，专注的是消灭书中的错误，思维是碎片状，连不成片，往往一本书稿加工完，都不记得这部书稿讲的是什么。

娱乐性的看书，则保证了思维的流畅，那才是真正的看书。

而且，李旦工作的这家公司，出的也都是教辅图书，更是让人体会不到快乐。

于是，来这书店翻翻小说、杂文、杂志，就成了李旦工作补偿性的一种需要。

李旦进了书店，走到平日里喜欢的小说区，拽出王小波的那本《黄金时代》翻看起来。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

看了开头，李旦就被这小说吸引，一直看了下去。

他一边看，一边笑。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上午莫名而来的烦恼。

阅读让他感觉美好。

终于，他站着读完了这部中篇小说。这时，他才发现，马上就到下午上班的时间了。

李旦慌忙把书放回原位。出了书店，小跑着回单位。

他进了楼，隔几个台阶一跳一跳，跳着上了四楼。

大家都准备办公了。

李旦脱了外套，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杨丽低声说：“陈姐给你留了包子，快去厨房吃吧。”

李旦一阵感动，眼泪差点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