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临。

雪是小雪，悠悠扬扬，不紧不慢，从早上一直飘呀飘。

虽是小雪，但青城的雪有筋骨，不是落下即化，反而执着地攀附在任何其所降临的地方。

人的头上，肩上，房屋上，树上，奔驰的车上，世间一切事物上，都因了这雪，减失了少许污浊，加增了几分纯洁。

又值周末，陈姐中午蒸了包子。

听说老板不来，公司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杨辉和李健还因一个包子故意起了争执，最后一人一半了事。

杨辉还不忘记调侃陈姐：“以后老板不在，您就多蒸点儿，省得大家还抢。”

陈姐笑着指着他骂：“这老板一不在家，你就成精了。她不在我也不敢多蒸啊，忘了上次把我骂成那个惨样了。”

据说，有一次陈姐看大家都喜欢她做的包子，于是就多蒸了一锅，结果老板来了看到，把陈姐一顿大骂，说陈姐不懂得珍惜粮食，又说吃饭八分饱，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我们当年，吃不饱，穿不暖，大冬天下河沟里挖渠，不也这么熬过来了。”

老板没事的时候，喜欢讲她年轻时的一些往事，都是吃苦受累的经历。

她大抵是从那苦难的经历中领悟了什么，便也觉得这经历无比珍贵，也希望她手下的员工也体会一下。

不过，每当这个时候，除了王红、吴丽娜应和一下，其他人并不搭茬。

也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老板总喜欢向杨辉寻求赞同：“就说我们创业初期，我带着王红、杨辉，冬天啊，大半夜地去敲客户的门，让人家给轰了出来。你说没这吃苦的精神，咱们现在能发展到这么大家业吗？你说是吧，杨辉？”

每当这时，低头看稿的杨辉也只是闷声闷气“嗯”一声，他的头并不抬起来，也不知他桌上那份稿子，有什么样的精彩内容，竟对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在杨辉那里得不到满意的呼应，老板每每会对着李健和李旦说：“你们两个得学着点。”

李健和李旦频频点头，老板觉得找回了面子，这才转身离开。

杨辉是李旦觉得很特别的一个同事。老板在的时候，他基本不说话；老板不在的时候，他却像个孙猴子一样，有时大家正看着稿子，他突然唱起了小调，逗得满屋大笑。

每当这时，王红总是带着笑打断他：“杨辉，这上着班呢，你严肃点儿噢。”

“老板又不在，严肃啥？”

“反正你收敛点儿吧，就是我不跟老板说，也备不住其他人。”

“你不说谁还敢说？”杨辉嘀咕一句。

每每这个时候，王红蜻蜓点水一下，也就知难而退。

杨辉依然故我。

来了三个多月的李旦，对杨辉多少有点儿崇拜。

因为杨辉的业务能力很强，虽然他负责理科的出版业务，但对文科的知识，也并不陌生，每次李旦有问题请教杨丽，杨丽不懂时都请教杨辉。

反而是负责文科的正主任王红，他们却从未请教过。

有一次，李旦私下问李健有关王红的情况，李健神秘地告诉他，王红是乔老板的人，她的任务就是把家看好，其他事不用干。

李旦当时愕然，然后猛醒，终于知道王红主任每天好像什么也没干，为什么还能当主任。

“你刚进社会，还是太嫩了。”李健以一个过来人的语气教导李旦说。

李旦这时看着对面的杨丽，杨丽也在偷偷地笑，还不忘揶揄一下李健：“你比李旦也强不了多少噢。”

中午休息的时候，李旦感觉口渴，起身去厨房倒水。

陈姐做了午饭，收拾了厨房，已经离开了。

李旦倒了水正喝，发现阳台上有个身影。

他走过去，看到孙柔正站在那里，对着窗外发呆。

李旦端着水杯，也走到阳台。

孙柔扭头对他笑了一下，但并不说话。

她依然望着窗外的世界。

雪花还在飞舞，对面几株枯树，几只鸟儿居然在那枯树上蹦跳欢娱。

李旦也不说话，陪着孙柔一块看着窗外的飘舞着的雪花，以及雪花覆盖的世界。

“有的时候，真的羡慕那些鸟儿。”孙柔喃喃地说，像是说给李旦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李旦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一阵心疼，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

“要不换个工作算了!”李旦终于想到一句。

“哎，过完年再说吧，现在找工作也不容易。”

二十年前的时候，中国的经济还是一片衰败气象，特别是青城这样的老工业化城市，正经历经济转型的阵痛，原来国有企业纷纷倒闭，大批职工下岗，社会上全是闲散人群，找到一份好的工作，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李旦，也是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这样一份工作。

所以，他也深知孙柔的难处。他的劝她的换一份工作，也大概只是满足一点安慰孙柔的需要，并不能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李旦只能静静地陪她站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雪花，以及雪花覆盖的世界。

下班的时候，李旦依旧拖延没走。这些天，他每天都要晚走一小时，用这一小时时间，陪着孙柔或王妍打乒乓球。

公司里没有什么娱乐，二楼的那张乒乓球台，就是大部分人的欢乐来源。

每天中午吃完饭，一堆人就跑到二楼，通过比赛的方法决定在台上的时间。

这样的方法，使得会打的永远在台上，不会打的，一轮下来也就下台了。

李旦属于不会打的那种，但他宁愿看着，也不愿上台，因为他不喜欢在一群人中间，作一个失败者。

在他短暂的生命中，失败的次数够多了，他不愿意在这样娱乐的项目中也去作一个失败者。

打乒乓球，对他来说就是消遣的工具，如果在这上面也附加了输赢强弱的标签，那还有什么意思？

王妍和孙柔中间，王妍是打得好的那个，每天中午，基本都是她和杨辉成为乒乓球台上的常胜将军，所以下班之后，李旦基本是陪着孙柔打乒乓球。

一如她的性格，孙柔打球时也是温柔婉约的样子，所以她常常被李健等人欺负。有一次，她好像真的生了气，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吓得李健敲半天门陪礼道歉，结果过了一会儿，孙柔带着一脸微笑开门出来：“这下知道我生气的厉害了吧？”

她那样哪里是生气，明明是良善小孩子的一次不成功的恶作剧。

“哎呀，吓死我了，我以后可不敢欺负你了。”李健故意调侃说，“还是让李旦跟你打吧，他懂得心疼你。”

“你净胡说。”孙柔嗔道。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容。

“还我胡说，李旦跟你打时净让着你，你以为我们都看不出来。他肯定喜欢你才这样。”

“李哥，你这张破嘴啊，真是……”李旦此时已经跟李健熟识，像这样的话他知道说出来，李健也不会生气。

果然，李健并不生气，乐呵呵地穿好衣服，背起包，挥挥手：“我走了，你们过你们的二人世界吧。”

孙柔追上去，轻轻捶着李健的肩膀。李健一边装着喊疼，一边出了门，下班回家去了。

“孙柔你跟李旦去打吧，我不喜欢跟他这个菜鸟打，还是跟杨辉打带劲儿。”

每当这个时候，王妍也大咧咧，毫不在乎这样说有什么不妥，把二人推着出门。

李旦和孙柔到二楼打乒乓球。

这时间，暮色苍茫，窗外是华灯与夜色与雪；屋内是灯光，穿着黄色绒衣的孙柔，穿着短袖的李旦。

孙柔每次总责怪李旦穿得太少，小心感冒；但李旦总说自己的身体好，没关系。

几次之后，孙柔见李旦确实也没感冒，便不再管他。

但每次打完乒乓球，李旦要直接走之时，就被孙柔拉下，让他喝完一杯热水再走。

一如她的名字，孙柔真是一个温柔似水的女子。

李旦和孙柔打了一小时乒乓球。二人微微出汗，出了二楼，上了四楼。

李旦在自己座位坐了，收拾东西，忽听孙柔让他去厨房喝水。

李旦应声起身，进了厨房，刚喝了一口水，就惊呼起来。

透过窗户，他发现外面成了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真是美得让人心都醉了。

李旦和孙柔走到阳台，看着外面的世界惊呼。

他们大声叫王妍。

王妍跑过来，以为出了什么事，一听是让她看外面的雪，她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俩有病吧，雪有什么好看的……哎呀，真漂亮啊。”

王妍也被窗外雪的世界的美丽打动了。

“这时候，要去打个雪仗就美了。”王妍突然说。

“那就去打呗，哥陪着你们。”李旦开玩笑道。

“小兄弟，学会占便宜了还。”王妍大睁着眼神，装作不可思议的样子。

“还是你俩去吧，我在上边看着。”孙柔说。

“得了，一块去吧，这种天，老板不会来的。”王妍道。

孙柔是一向听王妍的话的，听她这么说，想想也有道理，于是欣然点头。

三个人穿了羽绒服，欢快地跑到楼下。

“啊，太舒服了。”王妍大张了嘴，仰头向着天空，舒缓飘零的几片雪花落在她大张的嘴中。

“啪”的一下，一团雪打在王妍肩膀之上，王妍吓得一激灵。

“好你个李旦，竟敢偷袭本姑娘。”王妍迅疾俯身，攒了一个雪团，朝着李旦扔去。

李旦一个躲闪，雪团落在雪中，一个空洞绽开在一片雪中。

“还敢躲！非得打你一下。”王妍这次攒了个更大的雪团，并且跑着追着李旦去打。

李旦绕着孙柔，转着圈跑。王妍怕打到孙柔身上，也不敢轻易出手，然而她一时又追不到李旦，气得嘴上直骂：“你个臭李旦，大坏蛋，你还跑。”

不得不说，王妍这姑娘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头，要做的事非做成不可。

李旦跑了几个回合，终于抵不住王妍的猛追，停下来摆手认输，王妍一个雪团出手，李旦躲闪不及，正中脖颈，一股轻凉的感觉顺着脖颈传遍全身。

李旦浑身打了个激灵。

王妍笑得前仰后合：“知道本姑娘的厉害了吧。”

李旦一个劲儿从脖颈拨拉崩碎的雪团，感觉后背都浸湿了，没想到孙柔一个雪团也扔了过来。

李旦看着微笑的孙柔，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好啊，你也欺负我。”

王妍在一旁笑道：“怎么地，孙柔是我闺蜜，肯定要帮助我，你就受死吧。”

说着，又是一个雪团抛出。

李旦气得顾不上清理脖颈里的碎雪了，俯身攒了一个雪团也朝王妍扔去，然后又迅速攒一个雪团朝孙柔扔去。

两个姑娘也不示弱，奋力还击。

愉快的笑声在这漫天雪花中飞舞，点染的那雪白的世界以及世界上一切的事物，都充满了欣悦的魂灵。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停止打闹，合力将四周的雪拢了来，堆了一个雪人。

两块石子做了眼睛，一根木棍做了鼻子，胖乎乎的一个雪人，蹲踞楼门之前，像一个守家的孩子。

三个人望着这个雪孩子，冻得红通通的脸上，溢满了笑容。

疯够了，三个人上楼，孙柔拿了自己的毛巾让李旦去洗脸，李旦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洗过脸，收拾一番，李旦跟两个姑娘告别。

她们两个把他送出门，一齐站在门口嘱咐他路上小心。

李旦挥手道别，下楼的时候，忽然听到电话铃响，仿佛中听到王妍接了电话：“噢，乔老师啊……”

大概是受了凉，一向不容易得病的李旦又感冒了。

第二天早上，李旦挣扎着去了单位，怕传染其他人，特意戴了个口罩。

李旦敲门，孙柔开了门，还是那如春风一样的笑靥。

只是这一次，笑靥中带了一点苦涩：“你怎么了，感冒了？”

李旦点头。孙柔叹了口气：“昨天我们也被老板给骂了一顿。”

李旦有些愕然，忙问怎么回事。

孙柔这才告诉他，昨天他们在楼下打雪仗的时候，老板打了好几个电话查岗，结果都没人接。后来他们上楼接到了老板的电话，老板在电话里狠狠骂了她们几句。

这还不算完，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她们都准备睡觉了，老板还专门跑到了单位，对着她们又是一顿狠批。

李旦突然感觉十分内疚：“都怪我，昨天不拉你俩下楼好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没错。”

不知什么时候，王妍转了出来，她的两眼通红，像是哭过的样子。

看着李旦迷惑，孙柔又说：“昨天王妍和老板吵了一架。”

李旦又是一顿自责：“昨天真不该拉你俩下楼。”

“都说了不关你事，”王妍继续说，“这股火也不是憋了一天两天了，没有你也早晚要吵这一架。真好，还得感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呢。”

“那老板不会把你俩怎么样吧？”李旦担心地说。

“还能把我俩怎么样？这已经像犯人一样把我俩关这儿了。”王妍的话明明很硬，却让李旦感觉很是心酸。

“幸亏王妍昨天跟她吵了一架，不然还不定怎么样了呢。”孙柔说。

“你别让他站在门口了，让他先进来再说。”看着李旦还一直站在门口，王妍对孙柔说。

孙柔赶紧闪身，让李旦进来。趁李旦脱外套的时候，她又去厨房倒了杯热水给他。

李旦问她俩饿不饿，两个人都说没胃口，一会儿吃点麦片粥就行了。看着两个女孩子没什么精神，李旦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早早进入工作状态。

一个上午，李旦都有些烦闷，以至李健跟他说话，他也心不在焉。

他其实是有些担心，老板会不会再有什么举动。

经过这三个多月的时间，李旦也终于看清老板的真面目，他的内心的对她的厌烦也与日俱增。

是从什么时候，他开始对老板生出了厌恶之心？

不是面试的那天，她穿得像个保洁大妈；不是她买了三把廉价的油菜、一件便宜的衣服，向王红和吴丽娜炫耀那次；不是她把李旦做给同事吃的尖椒炒肉丝硬生生抢去给周亮吃的那次；乃至也不是订货会那时，李旦和李健彻夜交谈，了知了许多老板的陈年丑事……

过去三个多月，老板的诸多表现确实加增了李旦的厌恶之心，但他真正的生起这股厌恶，应该是那次，老板对李旦写出文章的贬低。

李旦这三个月一边工作，一边试着写了几章文章，投给了《青城晚报》，没想到其中一篇顺利发表。

那篇文章写的是对祖母的纪念，李旦在文章中回顾了祖母苦难的一生：青年时，丈夫暴毙；中年时，长女夭亡；老年时，长子遭牢狱之灾，次子逢绑架之祸，自身也难逃瘫痪之厄……人世间所能历经的苦难，仿佛都在祖母身上试验了遍。

李旦，写那篇文章时，也是控制不住多次落泪。

文章在《青城晚报》上发表，同事们纷纷传阅，夸赞李旦写得真好。

老板的一瓢冷水却浇灭了这股热情。

她不知从哪里钻出，知道大家都在传阅李旦发表的文章，她饶有兴致地接过报纸去也看了起来。

李旦等着被老板表扬，他甚至想好了应该怎样谦虚一番。

没想到，乔老板把那张报纸放下，轻轻说了声：“这文笔太一般了，《青城晚报》的水准这么差了吗，连这样的文章都能发表？”

办公室顿时一片尴尬，刚才的热闹景象瞬时间凝固。

李旦血往上涌，满脸通红。

乔老板可能意识到话说重了，赶紧往回找补道：“情感还是挺浓烈的，但文笔还是有些稚嫩。李旦，不错，继续加油噢。”

然后，她不等李旦回答，转身迅速离开，仿佛她不曾出现过一般。

李旦听到耳根自己咬牙的声音，他愤怒地抬起头，看到对面的杨丽姐，对他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