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白天明显短了，特别是青城这个地方，晚上黑得更早。

李旦他们每天五点下班，街上已是华灯初上，车流如水，穿梭如织。

青城虽然只是一个二线城市，但作为中国汽车的发源地，这里的汽车数量排在全国第一梯队。

特别是小巴车，在青城各个主道，各个支道，来回往复，把青城五百万人口运送到他们想要到达的地方。

只是，冬天一到，小巴的运营时间明显缩短，晚上八点之后，就鲜见到小巴的身影，这个时候，青城的的士迎来载运的高峰。

李旦还没打过的。对他来说，打的是件奢侈的事情。

所以，每天一到下班时间，李旦就跟杨丽等几个同事准点下班，杨丽他们有的要接孩子，有的要回家做饭。其余人呢，当然要故意磨蹭一下，以表示敬业的精神。

李旦考虑的只是早些回家，毕竟，公司离住的地方，大概有十五公里，坐车也得一小时才行。

师大虽然也是一处繁华所在，但它居于青城的东北郊区，距离青城主要站点东大桥还有十公里路程。所以，师大的学生们，也不经常到市区里去。大概只是在入学之初，同寝室的会一起到市区，看看这所全国著名的工业城市的面貌，但他们无一例外，在进行了一次这样的游览后，非必要不会再去市区。

青城，其实也真没什么可以游览的地方。

这一天到了下班时间，李旦收拾好东西正准备跟杨丽一起出门。乔老板突然出现在门口，挡住李旦的去路：“那个，李旦，还有李健，这两天青城宾馆的订货会，你俩今天去盯一下。”

李旦一愣。他知道这两天订货会，但这是发行部宋晨他们的工作，不知怎么突然又找到他和李健身上。

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乔老师已经继续说道：“宋晨他们晚上接孩子，你和李健你们俩不是单身嘛，晚上值个班，明天白天还是他们盯。”

在一旁站起来的李健已经点头称好，李旦也只好把背起的包又放下。

“你俩就在单位吃饭吧，吃完就走。”乔老板说着，扭头喊了一声，“小孙，孙柔……”

孙柔闻声早已跑了过来。

乔老板说：“李健和李旦晚上去青城宾馆值班，你给他俩做点儿饭吃，吃完就让他们去。”

孙柔点头，进了厨房。

李旦跟着进了厨房。

尖椒，土豆，西红柿，还有一块肉。

“幸亏昨天买的菜多，不然今天就没得做了。”孙柔说。

“我来做吧。”李旦撸了撸袖子，“一个尖椒炒肉，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再来一个土豆丝吧。”

“嗯，太好了？我来给你打下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旦和孙柔成了厨房里的合作二人组，每次都是李旦做饭，孙柔打下手。李旦负责炒，孙柔负责洗、切、盛、装。

每次孙柔做完手里的活儿，就在李旦旁边看着。

李旦说：“你的事做完了，歇着就行了。”

孙柔背着手：“在你旁边看着挺好的，我也没啥事。”

这个时候，王妍总要调侃一番：“让她待着吧，你俩这才叫最佳拍档呢，孙不离李，李不离孙。”

孙柔也不反驳，只是微笑。

李旦无奈摇头。他已经习惯王妍的这种性格和说法方式了。

孙柔很快把该洗的洗好，该切的切好，依然如往常一样，站在李旦旁边，看着他做菜。

李旦先做一个尖椒肉丝。

肉丝条条匀整，显示了良好的刀功。李旦禁不住夸道：“就这你刀功，能赶上二级改刀了。”

孙柔只是微笑，并不说话。

开火，热锅，凉油倒入，小火，葱蒜煽香，倒入肉丝，酱油上色，倒入尖椒丝。

片刻，香味就从厨师飘荡出去。

李健也跑进厨房：“做的什么？也太香了。”

“尖椒肉丝。”孙柔笑道回答，“香吧？”

“太香了，这肯定好吃。”李健回答，“李旦这手艺真是没治了。”

没等李健再夸奖下去，乔老板闻着味也赶到厨房。

“孙柔做什么呢？怎么这么香啊。”

“是李旦做的尖椒炒肉丝。”

“噢，李旦还有这一手呢。这菜肯定好吃。”乔老板一顿，“对了，周亮也没吃饭呢，那个，李健，赶紧盛碗饭，把这个菜给周亮送过去。”

乔老板的话，让李旦像是吃了只苍蝇，一下子感觉到无聊。

孙柔捅了捅他的胳膊，示意他别说话。李旦把含在嘴里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孙柔拿了盘过来，李旦赌气似的把尖椒炒肉倒进盘里，有几条肉丝掉到盘外灶台上，李旦用手拈起又放进盘里。

孙柔小声说：“别小孩子脾气了。”

李健端着一碗饭和这盘李旦精心做出来的尖椒炒丝肉，去二楼给周亮送饭了。

李旦把锅在洗菜池里刷完，砰一声撂在灶台上：“不想做了。”

孙柔笑着安慰他：“行，我来做，到时你别嫌不好吃就行。”

一句话，把李旦逗乐了。

他继续开火，主勺。他心里想的是，要为他想为的人做一顿更好的。

不过，显然受到刚才不愉快的影响，李旦接下来做的两道菜，都没有达到刚才尖椒炒肉丝的水准。尽管孙柔、王妍、李健都说这两道菜也好吃得不行不行的，但李旦知道，他今晚做的最好的，当数那盘肉丝炒尖椒。

“刚才周助理也说，这菜怎么这么好吃，我说是李旦做的，周助理还惊奇了一下。”李健吃饭时说。

“我才不稀罕他们觉得好吃不好吃。”李旦肚子里的气又被挑起来了。

“是，你就在乎孙柔觉得好吃不好吃。”李健调侃道。

“瞎说。”孙柔在一旁笑着说道。她一向生气都不像生气，语气温柔地一如她的名字。

“你看，不是我一个人说吧，连李健都说你俩有问题，以后就不要冤枉我冤枉你们。”王妍也在一旁添油加醋。

李健得了助攻，更加来了兴致，继续调侃李旦和孙柔二人。

孙柔只是微笑不答。

李旦故意生气地说道：“你说你们俩这当哥哥当姐姐的，就会播弄是非，我今天就澄清一下，孙柔是我的梦中情人，爱咋咋地。”

一句说，逗得大家都笑了。

李健说：“你看，承认了吧。”

王妍跟着来一句：“就是，承认了吧。”

四个人吃了饭，孙柔收拾碗筷。李健和李旦收拾停当，一起出了单位。

订货会召开地是青城宾馆。老板今天破例让他们打车去，说是可以回来报销。

李旦想了想，这大概也是他在青城四年多来，第一次打的。

的士顺着人民大街，北行，西转，北行，西转。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终于来到青城宾馆。

进了青城宾馆，上坡，下坡，左转，北行，终于停在了正楼门口。

青城宾馆不是青城最好的酒店，但也属于档次不低的宾馆。一天的房费就要200块钱。

李旦那时的工资才500块。在这里住一晚，就得小半个月工资。

所以，当乔老板在单位时说：“你们今晚住在青城宾馆，也算是开洋荦了。”

但这样的洋荦，李旦根本看不上。

君子，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也。

李旦到底是儒家的门徒。

但青城的夜景到是他所喜欢的，每天下班，他基本都是站在小巴上，对于窗外的世界，他只看得到夜色的脚后跟，像这样坐在出租车里，他可以饱览青城的夜晚，他可以俯着头，看那不多的高屋建筑以及各大公园的纪念碑，他有一种希奇的感觉。

人不能总是低头走路，总得要时时仰头看看天空。

人也不能总在低谷中徘徊，有机会的时候，他总得要立在高空俯视大地。

明了天地之间的距离，才知道人生不是一种选择，不是必须像蛆虫一样匍匐前进。

这是哪本书里的话？

李旦想不起来了，但肯定有伟大的作家说过。

李健在前，李旦跟在后边，进了主楼，上了二楼，就见二楼的所有房间都开着，透过门望进去，每一个房间的床上都放着花花绿绿的图书。

他们公司的房间号是219，在走廊的最里头。

他们顺着长长的楼道向尽头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宋晨早走出门来：“你俩可算来了，快，我得走了，接孩子去。”

李健和李旦进了屋，宋晨拿了包，挥了挥手就走了。

李健把一张床上的图书移在另一张床上，然后自己拿枕头垫着，依墙靠着：“哥先歇会儿，今天不知得到几点，太累。”

李旦泡了两茶杯，一杯放在李健床边，自己靠着茶几的沙发坐下，一边抿着茶，一边说：“这差事感觉也不错嘛。”

“不错，呵呵。”李健并不多说，继续闭目小憩。

李旦无聊地把床上的书整理整理，又随手拿起几本翻了翻。

他们公司出版的都是教辅书，其实都是没意思的书。

不过，那时正是教辅书吃香的时候，国家管得也不严，一些大胆的民营书商一下子崛起，从出版社买书号，从学校找一些老师，攒一攒就弄出一本教辅书来，而且，卖得还挺好。

据李健私下说，老板的资产最少500万。

天，500万，在那个年代，真的是天价了。

李旦对此很是疑惑，他觉得靠卖教辅书，就能赚到500万，是不是有点像童话？

但这确实不是童话。

那时，才真是人有多大胆，就能赚多少钱。

李旦无聊地翻着手中的教辅书，李健靠墙小憩，偶而有客户前来，李健就简单招呼一下，但客户们随便看看，也就离开。

他们其实是来看看何老板来了没。

“咱们公司，在青城教辅这一块，还是有点儿知名度的。”李健送走一个客户后对李旦说，“你看咱们何老板为啥天天不在家，就是到青城下边的各市县去跑客户了。”

“噢！看来老板也不容易。”李旦说。

“那是，据说创业初期的时候，咱们的东西人家不接受，两个老板和周助理，带着王红、杨辉，一个县一个县地跑，半夜还敲人家屋门，这样一点一点算是把业务做大了。”

李旦点点头，突然他想到什么：“李哥，老板和周助理，是咋回事？”

本来靠墙依着的李健把眼睁开了：“哎，李旦你咋也开始八卦了？”

李旦讪讪一笑。

李健忽地坐起，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探头到屋外左右瞧了瞧，然后回到屋里，坐在茶几的另一侧，悄声说道：“来，哥给你讲讲老板和助理之间的事。”

俗套的可以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的故事，俗套的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报复性红杏出墙的烂剧，但李健添油加醋那么一讲，而且这样的人和事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李旦也觉得有点儿戏剧化的有趣的快乐。

“李哥，我发现你挺有讲故事的天赋。”李旦调侃道。

李健装作生气道：“哎，还调侃开你哥了，要不是看你是个实在人，你哥我可不给你说这些。公司谈这些，忌讳。”

李旦点点头。

李健站起身，刚要扭扭腰，突然就停下，有点胆怯地急忙说道：“老板来了。”

何老板高大的身驱进到屋里，随手把手包扔到床上：“怎么样，人多吗？”

“不多，来了几拔，都是找您喝酒的。”李健回答。

“噢，老张那些人吧？他们打我电话了，一会儿我就去找他们。”

何老板脱了外套，像李健先前那样坐在床上，斜依着墙。

“李旦是第一次参加订货会吧？”

“是，第一次。”

“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会，我们业内管这叫作二渠道，为啥叫二渠道呢？因为我们是民营书商，跟出版社、新华书店系统还不太一样，他们叫主渠道，我们叫二渠道。”

听老板讲这些，李健和李旦都挺直了身子。

“来，李旦，今天教你点儿出版业务常识。”

李旦迎着老板的目光，虽然那双豹眼让他有点儿发怵，但他还是作出认真的倾听姿态。

“知道什么叫码洋吗？”

李旦摇头。

“码洋就是图书册数乘以定价。比如这一堆书有500册，每册10块钱，那这堆书的码洋就是500乘以10，等于5000块钱。”

李旦点头。

“但咱们的书，基本都得打折卖，这又涉及另一个概念：实洋。”

看着李旦认真倾听，何老板很高兴：“实洋，就是实际的钱数，比如还是刚才那500册书，10块钱一册，打7折卖，那实洋就是5000块钱打7折，3500块钱。”

李旦又点头表示明白。

“但有一个知识点要记住，”何老板继续说，“比如商场服装打折，都是写的打7折，打8折，但咱们图书打折，不能这么说，不能说打7折，打8折。”

见何老板故意停顿一下，李旦问道：“那应该怎么说？”

“哎，这里边就有讲究了，比如说打7折，你得说倒3折；8折呢，你得说倒2折。”

李旦有点儿迷惑。

何老板有点儿得意：“是不是有点迷惑了？但咱们就得这么说，这么说才表示你专业。你不这么说客户就知道你是外行。”

李旦虽然也没听太懂，但还是装作听懂的样子。就这样，何老板拉拉杂杂讲了一个小时。

此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行，我找老张喝酒去，这又催了。”在接完一个电话后，何老板穿上外套，拿起手包，转身离开。

离开前不忘说了一句：“等没人了再关门噢。”

“您放心吧。”李健送老板到门外，看着他的背景消失才回屋来。

进了屋，李健长叹一口气：“每次跟何老板说话都吓半死，好歹今天没提送饭的事。”

一说这个，李旦也感觉有些后怕：“还真是，你不说我都忘了这茬了。”

“唉，你说在咱们单位容易吗？”李健又坐回原来那个位置。

“也没啥吧，除了这事，也没别的了吧？”李旦不以为然。

“唉，兄弟啊，你还是太年轻了，这里边的事多了，待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说完，李健不再言语。

李旦想起老板来之前，几拔客人来看样书，那个姓张的大哥跟他们多聊了几分钟，其间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听说你们老板对你们……呵呵。”

李旦当时不明所以。李健也只是呵呵笑着应对。

李旦此时联系到李健所说，突然觉得那姓张大哥明显是话里有话。

他很想再让李健讲讲怎么不容易，但看李健的样子，今天是不会再说什么了。

早在九点的时候，二楼的一些房间里的人就开始收拾东西，结伴喝酒去了。

现在十点多了，基本上除了他们这一间，二楼已经没有开着的房门了。

李旦到楼道里来回走了一圈，还有两间房开着门，但床上也已不见书的影踪，里边的人正围着打扑克。

“李哥，咱们也关门睡觉吧。”李旦转了一圈回来说道。

“可别，忘了刚才老板咋说的，不到最后不能关门。”

“已经没人了！”李旦不解。

“再等等，万一老板再回来，看咱们关了门，他该骂了。”

“不会吧，这都十点半了！？”

“怎么不会？”李健神秘一笑，“说你年轻，你到底是年轻。”

李旦挠了挠头。

“去年，我跟杨辉到这儿值班，十点的时候也是没人了，杨辉说关门睡觉，结果十一点何老板来了，把杨辉这一顿骂。”

“不会吧，十一点钟还来干啥？”

“干啥？其实就是故意找碴儿，谁让杨辉是乔老板的人呢。”李健唉了一口气，“兄弟啊，在咱们单位上班不容易，慢慢悟吧你。”

李旦愣在当地，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转头望着窗外，只看到自己的人影印在玻璃上。

李旦突然觉得有些发闷，他轻轻打开一点儿窗户，透过窗户望着外面。

青城宾馆的主楼在一片树木环绕之中，远处的喧哗传递过来，落在那些快要光秃秃的树枝上面

夜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