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杨胖子的说法，李旦一辈子学不会的就是曲从人意。

他的性格太执拗，喜欢的就是喜欢，厌恶的就是厌恶，情绪掖不住藏不住。

在学校的时候，很长时间李旦甚至与同班同学都关系紧张，幸好董棒子、杨胖子和赵博士和他住一个寝室，知道他的这个倔强的脾气，不然也早已跟他绝交了。

“你这个驴脾气，跟你做朋友真是需要大心脏。”杨胖子说。

“嗯，也就我们三个还能跟你做朋友。”董棒子说。

“其实，李龟除了脾气不好，确实是个好人。”赵博士说。

他们说这些时，李旦正把筷子伸进火锅里去挑一根蒿子杆。

他习惯了他们的揶揄，知道越是回应他们越会来劲儿，索性由着他们说去。

就算他们现在叫他李龟，他也不在意了。

这个难听的绰号是什么时候叫起来的呢？

好像是大一的时候，李旦每次洗完头，都用毛巾盖着头顶，这是他习惯性的一个动作，但这样一种动作，却给了同寝室的三个兄弟嘲笑的机会。

“你们看李旦这造型，像不像一个龟。”杨胖子挑起这场玩笑。

“嗯，别说，还真有点儿。”董棒子添油加醋。

“啥叫有点儿，简直就是。”赵博士每次负责定音鼓，他的评价简直就像领导们习惯写的那个“阅”字。

“哎，昨晚，隔壁，好像吵架了。”吃了一口涮羊肉的杨胖子突然说。

杨胖子在大一时，体重就已经达到了150斤，四年来，体重极速上升，现在已是180斤，他这个绰号实至名归。

“你这货，天天就知道听人家墙根，人家打架还是打炮，跟你球相干？”

董棒子身材高大，身体素质一流，在学校时，曾经担任体育部部长，有一次跟外国留学生踢比赛，面对人高马大的外国留学生，董棒子毫无惧色，一个劲儿得跟对方拼身体，比赛结束后，那个跟他拼了整场的留学生用生涩的汉语说：“哥们儿，你真是个棒子。”

留学生哥们儿不知从哪里学到的这句话，从他的表情看，应该是夸人，而不是有意冒犯。不过，“董棒子”这个绰号就算落在他头上了。

“老董言之有理，老杨你真是应该把你的招风大耳收紧了，不该听的坚决不听。”

赵博士在学校担任过校学生会的副主席，学业优良，年年被评为优秀。大学四年，其他三个人的作业，基本都是抄得赵博士的。赵博士毕业留校当了辅导员，现在正准备复习考个本院的研究生，以后好转为讲师。

编辑李旦依然沉默不语，他知道这三个夯货，是在给他下套，一旦他有所表示，他们三个指不定怎么埋汰他。

其他三个突然相视而笑，赵博士调侃道：“李龟越来越贼了，不上套居然。”

李旦拿筷子指着他们三个：“你们这仨烂货，成天价想法调侃我。

李旦低头不语，其实昨晚他也听到了隔壁的吵架声。

李旦一向神经虚弱，有点儿声响就会惊醒，昨夜他被吵醒，好奇心促使他摸到窗户。

窗外一轮明白，清清冷冷地挂在中天，散发出的寒意逼人。

李旦听到季岚和秦息压低声音的争吵，模模糊糊地，李旦听了个大概，似乎是秦息在质问季岚这几天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为什么今晚是他们老板把她送了回来。季岚则怒斥他一个男人天天待在家中靠一个女人养，她在外面陪人应酬，还得受他的无端猜疑。

说着说着，季岚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她明显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但在这寂寞的夜里，她的哭声还是清晰地传了出来，那月光也像是受了她的哭泣的振动，越发地清冷起来。

然后听到的是秦息的认错声，渐渐隔壁悄无声息。

李旦则一直站在窗前，望着冷月，发着呆。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大一入学时，龙城同乡会举行了一次迎新活动。

李旦本来不喜欢这样的热闹场合，但架不住季岚的招呼，他便也去了同乡会。

在同乡会上，在李旦做完自我介绍后，有同乡起哄，要李旦表演一个节目。李旦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季岚问他会不会唱对唱啥的。

李旦想了想，说：“《当我想你的时候》怎么样？”

季岚说：“《当我想你的时候》没问题。”

于是，那天同乡会上，李旦和季岚演唱了一首《当我想你的时候》。

一转眼，四年过去了，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当我想你的时候，才知道寂寞是什么。

李旦打了个喷嚏。

不知是不是昨夜站在窗前着了凉，他今天有点感冒。幸亏是周末，董棒子三个人整了个火锅，说是给他祛祛寒气。

平常周末，也是李旦做饭。这下他感冒了，也便心安理得安享这顿火锅。

突然BP机响起，李旦一看，写着：王女士请你回电话。

李旦一看电话号码，知道是王妍呼他。

他披了羽绒服，刚推门出来，就见季岚也正出门。

“你干啥去？早上听杨胖子说你感冒了？”

季岚眼色红肿，李旦知道是她昨晚哭了一宿的结果，但他也不好明说。

听说李旦要出去小卖部打电话，季岚赶紧说：“别去了，怪冷的，我这里有手机，你就用我手机打吧。”

“可别，那玩意太贵了。”李旦忙推辞。

“跟我还客气啥。”说着，季岚已经转身回屋，拿出一个三星款的手机来。

在那时候，手机还是个稀罕物件，千元左右一个，不是谁都用得起的。

李旦不好再推辞，就当着季岚的面，拔通了单位的电话。

“咦，怎么你有手机啊？”电话那头，王妍先是一个疑问抛过来。

“我哪儿用得起啊，我……我们院里一个校友的手机。”

李旦急促间，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季岚，等到“校友”二字出口，李旦觉得似乎用得不对。

“有啥急事呼我？快说，别浪费人家电话费。”李旦赶忙转口。

“没啥事，就是想你了。”王妍故意逗他。

“拉倒吧。”李旦脸一下刷地就白了，他当然知道王妍在开玩笑，但季岚站在他旁边，电话里的声音她能清晰地听到，这让李旦感觉十分尴尬。

“是这样，家里寄了好多吃的过来，你今天有空吗？来单位拿一下呗。”

“为啥今天？下周一上班拿不行吗？”

“下周一还轮得到你？”王妍笑着说，“那些领导们跟狼似的，等到你那儿，早没东西了，你赶紧今天过来，可以多拿点儿走。”

李旦想想，今天身体确实还是有点儿没劲儿：“要不，明天，我感冒了，今天得养养。”

“咋还感冒了呢？不要紧吧？”

“不要紧，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那好吧，那你明天来拿吧。”

和王妍约好，李旦赶忙挂了电话，一看通话时长有三分钟，李旦感觉有些抱歉。他一边把手机递还给季岚，一边说：“打了三分钟，有点长了。”

季岚接过电话：“没事，这算啥啊？不是孙柔吧，听声音不像呢。”

上次参加羽泉的见面会，季岚见过孙柔，她印象深刻，记得那个女孩说话轻声细语的，而这次跟李旦通电话的，明显是个快言快语的。

“噢，是我另一个同事，叫王妍。”李旦和盘托出。

季岚“噢”了一声，不再说话，李旦示意要回屋，突然想起什么：“我们正在吃火锅，你们俩个要不要一块过来吃？”

“好啊，我们屋里正好还有一些绿菜，我去洗一下，一会儿过去吃。”季岚说着回了屋。

李旦进了屋，杨胖子指着他：“又嘴欠了不是。”

李旦不好意思一笑，没想到她还当真了。

虽然这么说，四个人还是腾出了两个位置。

没过一会儿，季岚和秦息每人端了一盘绿菜走了进来。

屋子里一下子更加热闹起来。

第二天，李旦在中午时分赶到了单位。

王妍给他开了门：“嚯，看来这是连午饭也要蹭啊！”

李旦知道她在开玩笑，也不示弱：“说好了，是蹭，不是做噢。我还是个病人。”

“拉倒吧，赶紧做饭吧，姑奶奶们都快饿死了，就等着你来呢。”

李旦装作不情愿的样子，脱了外套，准备下厨房，一边嘴上还故意抗议：“让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做饭，你们还有没有良心啊？”

“做做饭，出点汗儿，更有利于健康。”这次调侃他的居然是孙柔。

李旦无奈地摇了摇头。

依然是孙柔给他打下手，片刻间，李旦炒出四个菜来，又做了一个鸡蛋西红柿汤。

孙柔盛了饭，王妍闻着味就跑来了。

三个人坐下吃饭。

李旦一边往嘴里拨拉饭，一边问：“到底是啥好吃的，还非让我来单位？”

王妍说：“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李旦也不知道她们搞什么秘密，但到底挂碍着，饭吃得心不在焉。

看着她俩吃得津津有味，他也不好打扰，只能耐心等待她们吃完。

吃完饭，王妍招呼李旦跟着她们。李旦随着她俩，向东方走，中间经过乔老板办公室。过了乔老板的办公室，李旦没想到东边还有一间房间。

他来了三个多月，还没往这个方向走过。

王妍和孙柔领着他进了那个房间。

房间里，靠窗户放着一个衣柜，一张床垫靠在墙壁一侧，挨着入口处放着几个邮政的纸箱。

王妍俯身，打开一个纸箱：“你看。”

李旦往纸箱里一瞧，原来是满满一箱子的特产。

就见王妍把纸箱里边的塑料袋一个一个往外拿，有打糕，有牛蹄筋，有煎饼，有米肠，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朝鲜咸菜，居然还有两瓶米酒。

“我家寄来的，壮观吧！”望着堆得满地的朝鲜族特产，王妍一脸骄傲。

“你不是把这些都送我吧？”李旦故意开玩笑。

“想得美。”王妍暼他一眼，“不过，你想要啥顺便拿。”

李旦不解：大周末把我招来单位真就是让我来拿这些特产的吗？

“你俩慢慢吃不行吗？”李旦问道。

“我俩倒是想，但老板能同意吗？”王妍反诘。

看着李旦一脸困惑，孙柔在旁边解释：“上次王妍家里寄的这些东西，一多半都让老板拿走了。”

“不是吧？”

“怎么不是？她说他儿子最爱吃这些朝鲜特产了，结果好嘛，见啥拿啥。”王妍在一旁愤恨地说道。

“唉，老板还有儿子呢？”

“你这话说的，坏人就生不出儿子了？”王妍被自己的话都逗笑了，“人家不仅有儿子，而且还是青大的毕业生。”

“厉害，当年我考青大，差了好几十分，看来老板儿子也是个人才。”李旦说。

“屁人才，这里边猫腻多着呢。我也跟你解释不明白，赶明儿让杨辉给你解释解释。”

“对了，杨老师离这儿近，你们怎么不让他拿点儿？”

“他早拿走了，本来是两箱，杨辉还真不客气，抱了一整箱就走了，还不忘揶揄我们一番说：‘给你们留下也是到老板嘴里，还不如便宜我呢。’”王妍像是骂着杨辉，又偏偏好像带着点儿夸赞的意味。

李旦本以为自己是被她们召开来的第一人选，这一知道杨辉早捷足先登，不知怎么有点儿吃醋的感觉。

不过他掩饰得很好。王妍问他要什么，他说个顺便，王妍也不跟他客气，将每种特产都捡了一份给他。

李旦说走了，王妍调侃一句：“不陪你孙柔姐姐打会儿乒乓球了？”

李旦还沉浸在刚才的醋味中，没甚心思地借口自己的感冒还没好利索，想要回去睡觉。

两个姑娘遂不再挽留。

李旦整好装束，提了装满朝族特产的一个大塑料袋，出得门来。

好巧不巧，刚出门，就看到乔老板上楼来。

乔老板一看李旦，顿时一愣：“咦，小……小李旦，你怎么来单位了？”

“噢，我……来拿点儿东西。”

李旦未作停留，与乔老板擦身而过，径直下楼，内心里只感觉扑腾扑腾乱跳。

他担心老板看到了他提的袋子，以及袋子里的朝族美食。

说得清是王妍送他的，说不清会被误会从单位拿了什么东西。

李旦更疑惑的是：这大周末的，老板还往单位跑什么？

李旦基本是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出了单位，一路心神不宁，直到上了回师大的车，他的心也未安定下来。

周末车上人不多，李旦顺利找到小巴最后排靠窗的位置。

也许是感冒还没好利索，也许午睡习惯的规制，李旦竟靠着车窗睡着了。

李旦下了车，又飞快地跑回到了单位，急勿勿进了门，看到乔老板正指着王妍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居然把给我儿子的东西都给了别人。”

李旦看到王妍气得脸色铁青，孙柔在旁边急得直跺脚。

乔老板突然冲上去，抓住王妍的头发，用力地撕扯着，并且把王妍的头往墙上撞。

李旦怒火中烧，一个箭步过去，朝着乔老板就是一个飞踹：“我x你妈，太他妈欺负人了。”

小巴一个摇晃，李旦猛得一下醒了过来。

他看到车厢前边不少人回过头来，正好奇地看着他。

李旦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口水，把头低了下来。

“小伙子是做恶梦了吧？”司机一声打趣，逗得全车人都笑了。

李旦也跟着笑。

他这才发现，本来攥在手里的装着朝鲜特产的袋子松手掉在了座位下，幸亏那袋子是系着的，里边的东西并没有散落出来。

李旦赶紧把袋子拎起来，还好车厢地板倒也干净，袋子并没有脏。

李旦长抒一口气，把袋子抱在了怀里。

车载着李旦迅速到了目的地，李旦回了住的地方，把东西往董棒子三个人面前一堆，就在三个人赞叹品尝的时候，李旦感觉眼发饧，打了个招呼就回屋睡觉去了。

李旦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等他醒来，只觉得屋里夜浓重得化不开似的。他摸出手表，借着表盘的莹光一看，已是夜里两点了。

他一觉居然睡了10个小时。

李旦觉得口渴，坐起身来，适应了一下屋里的情况，他才站起，摸索着往窗口走。

他记得睡前没有拉窗帘，大概是他们三个谁帮他拉上的。

李旦拉开了窗帘，发现一轮绝美的玉轮正照着大地。

“我在冰封的深海，找寻希望的缺口。却在午夜惊醒时，蓦然瞥见绝美的月光。”

几米漫画中所描摹的，一下子推到了李旦眼前。

李旦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不一样的体验。

我们生而为人，不是应该像这月亮一样，即使在最绝望的时间，最荒芜的空间，也要尽力发散自己的那一点点光和热，让夜行的人，让夜不能寐的人，让夜里受着煎熬的人，也得到一点点生命的安慰吗？

不然，生而为人，又有什么乐趣呢？

那些侮辱与损害别人的人，他们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吗？他们，真的懂得人生的意义吗？他们，真的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