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多。

本该霓虹交错的城市被狂风暴雨压制，除了不时炸响的惊雷声和倾盆大雨冲刷地面楼宇的声响，鲜少听得见夜市黄金时间本该有的喧嚣热闹。

苏原从未想过真的能在天棠电影城遇见火车上那个女孩，也从未想过女孩会以天使降临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把他救走。当他从梦中醒来，再次看见那顶熟悉的小圆帽，就脱口而出：

“真巧，你也穿越了呀。”

真是糟糕的开场白。

天使没有感觉到他的喜悦，她只是淡淡的吐出一个走字。猴哥，就只好夹着尾巴跟上。他们穿过长长的甬道，回到电影院的大堂，苏原听见有人在吵架，但看不清是谁，就被拉进了电梯。

趁着电梯下降的空档，苏原小声的问：

“我们这是去哪里呀？”

苏原脑海里突然冒出了画面感，画面里，天使般的姑娘微笑着说：

“天使拯救了窘迫的骑士，接下来，当然是骑上威武雄壮的宝马，去……”

然后她顿下了话头，等着被拯救的骑士接腔，自以为来自天堂的骑士王接着说：

“去游历天堂，还是浪迹天涯？”

可天使姑娘没有按照苏导演臆想的剧本回应，而是稍稍踮起脚来拍了莫名傻笑的苏导演一脑袋，丝毫不顾及电梯里还有领饭盒的群演。

“去吃宵夜，带你去吃全市最好吃的大排档。”

“可是，外面在下雨呀。”苏原突然想起来。

他没钱。

“没关系，骑我的小宝马过去。”

然后苏原在一个单独加了卷帘门的私人停车空间，见识到了天使姑娘口中的小宝马。蓝白相间的宝马车标就镶嵌在车头，两个轮子的K1600B，他只在论坛上见过。

确实只能用来骑。

“现在认怂还来得及吗？”

“这位女侠，我连你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咱们萍水相逢，远日无恩，近日应该也无仇，要不，就此别过？山水不相逢，再见！”

苏原缩在角落里不敢上前，刚刚穿越回来的勇士，还没积攒够再次穿越的勇气。

“可是，天使游历人间，身边总是需要跟着一位英勇的骑士呀。”

苏原吓了一跳，戴着银色头盔的天使姑娘已经跨上了摩托车，声音不像是从头盔里传出来的。

夏晴之启动了摩托车。

苏原连忙戴上头盔，跨上后座。

马达轰鸣声响起，通体黝黑的野兽在地下车库就开始奔跑。苏原紧紧的抓着扶手，他突然想起来，无论是通往天堂还是堕入地狱，总得先穿件雨衣吧。

可天使姑娘伏低了身体。

疯就疯吧，苏原连忙也伏低，紧紧抱着她的腰。

一道粗壮的闪电划过天际，撕裂天穹的瞬间，也照亮了大半边天空。滚滚而来的惊雷，在附近惊天动地的炸响，通体黝黑的野兽嘶吼着，夹杂着某个悲惨青年声嘶力竭的嚎叫，像炮弹一般从地底弹射而出，疾驰在狂野而爆裂的风雨中，迎着闪电，和雷鸣……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老天爷竟然没有劈死他，苏原觉得，他这辈子的好运都在今晚用光了。他其实对穿越没什么概念，他蜷缩在餐桌边冷静了一个下午，脑海里唯一的念想就是，活着真好。

他在机房门口蹲守了很久，其实也只是想问一问天使姑娘，你也穿越了吗？

可现在，他就只能蹲在小水沟边上呕吐，把爆米花可乐连同中午喝的半瓶酒都吐了出来。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哪个坑洼飞溅起来的积水带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沾染了一身。

就为了一锅砂锅粥。

真是疯子。

所谓全市最好吃的大排档如今就只有两个客人，一个蹲在大棚底下吐，一个点了一锅粥几打烤串，就好整以暇坐在小圆桌边，托着下巴翘着二郎腿笑眯眯看着另一个人吐，还不时 问一句。

“嗨，你吐好了吗？”

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雨滴疯狂拍打着上了年代的陈旧雨棚，从铺面延伸出来的简陋棚子竟然没有被狂风吹走。大排档唯一的伙计在烤串，炭火被风吹得很旺。浓重的油烟吹卷到伙计脸上。苏原听到了几声喷嚏声，已经被折腾的死去活来的胃愈加难受了。

热粥上桌，清汤寡水配几只筷子大小的小虾米，就是传说中的招牌海鲜砂锅粥。苏原用勺子搅了搅，搅出少许米粒上来。

他忍着掀桌的冲动，喝了一口“米汤”。

用一句很俗的话来形容，嘴里能淡出个鸟来。

好在烤串味道还不错，只是苏原怀疑这位手艺不错的伙计在打喷嚏的时候，有没有拧过头去。

天使姑娘没有喝粥吃串，她手里掂着一只和大排档格调显得格格不入的高脚杯，餐桌上放着一瓶开了盖的香槟酒。酒和酒杯都是她自己带来的，看得出来，她很喜欢香槟。

苏原对酒没什么研究，但对瓶颈处的几个字母印象深刻。

Moet！

“正式认识一下，我叫夏晴之。”

苏原伸出手来，伸到一半就停下了，假装是要拿餐盘上的牛肉串。名叫夏晴之的天使姑娘显然没有跟他客套寒暄的意思。他注意到，夏晴之目光正对的是铺面的方向，那边门头上是一块木质招牌，上面写着“有家大排档”。

“你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嘛？”

苏原愣住了，是应该对夏晴之这个名字有印象，还是“有家大排档”五个大字招牌，或者是对蹲在铺面门口盯着伙计烤串，捧着作业本不时挠头的小屁孩有印象？

我还没说我叫什么名字呢，这话是不是太跳跃了点，该怎么接？

“这是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门口蹲着的小屁孩是我们的娃？烤串的大叔是我们失散多年的授业恩师？他看似在烤串，实际在给我们演示一种绝世武功……”

编不下去了，好吧，确实是烂梗，苏原老老实实回答道：

“没印象。”他故意压低了声音问：“莫不是，这里是什么秘密基地？时空穿梭的终点，平行空间交错裂缝所在地？”

夏晴之拿起桌边湿漉漉的手套拍了他一脑袋。苏原注意到，她脚下积了一滩水，淡蓝色风衣虽说能防水，但她内里的衣物应该也湿透了。

夏晴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轻摇晃着酒杯。

“你喜欢刘萌萌？”

苏原差点把嘴里的牛肉吐了出来。

“喂，说话不能这么三级跳吧，你都把我搞晕了。”苏原瞥了眼在给炭火上的茄子做手术的伙计，压低了声音说：“虽然我们曾经共同经历过神秘的列车事件，也算是有那么一点深厚革命友谊，可你不应该也先问问我是谁吗？难道你已经查过我的户口本了么？可就算是那样，也不能这么跳啊，我是文科生，背书一流，可逻辑分析能力一塌糊涂呀，我会跟不上节奏的。”

“那好吧，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原，很高兴认识你。”

苏原伸出另一只没有抓过烤串的手。

“顺便说一下，我不喜欢刘萌萌。”

夏晴之压根没有理会那只还有些湿漉漉的爪子。

“那就奇怪了。”

苏原讪讪收回爪子，低着头，有些蔫。

“有啥好奇怪的，表白又不是我要搞的。李大公子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就算不买东西，也得进店看看吧，万一看对眼了，可以少奋斗十年。”

“李升说，咱要趁热打铁顺势拿下，彩礼都能打折，不然等将来出了社会，还得先买房，以你家那点破家底，等你成家，我的娃都会泡妞了。”后面这句，苏原只是小声嘀咕，不敢让夏晴之听见。

夏晴之白了他一眼。

“看过穿越电影吧。”

又跳。

“看过。”苏原想起了终结者系列。

“故事里的主角突然醒来，他知道将来的某一天会发生一些特别的事情，他想要借助记忆的优势去改变未来，避免某些事情发生。”

好吧，没有来自未来的肌肉型男机器人扛着加特林来暗杀或者保护他，暂时不用考虑亡命天涯。

苏原把一串四粒指甲盖大小的五花肉串一撸到底，随便嚼了嚼，就咽了下去，然后说道：“喂，我还没做好心里准备耶，我们现在就要谈论‘穿越’这种神秘而烧脑的话题吗？而且我们不应该是在一个充满未来科技感的空间里去谈论这些不能公之于众的话题么，可我们现在是在大排档撸着串呀。万一给咱们熬制砂锅粥的老板娘是外星人变的怎么办。你看这粥，是人类能熬出来的样子么？”

夏晴之没有理会他，自顾自接着说。

“因为一些很复杂的原因，我们的世界突然就出现了一些类似电影主角那样可以回到过去的人。”

“K10086，还记得吧。”

夏晴之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每次说话停顿的间歇，都会喝一口。她没有给苏原倒酒的意思，苏原也没有要，只顾着吃串。

“记得，车票还是我自己定的，坐火车翻山越岭看沿途风景也是我的主意。不过我们原本订的不是这一趟。”

“12306给我和刘萌萌随机到了面对面的位置。我怕到了车上大眼瞪小眼，尴尬到要钻缝，一直憋到快要开车了，就谎称去便利店买桶方便面，顺便把票给丢了。”

“辅导员喊我，跟我说可以刷身份证进去，我就慌了，假装听不清，跟辅导员说，我去补张票。然后……”

苏原盯着夏晴之，试图从她的小脸上看出一些破绽来。

然后，夏晴之又拍了他一脑袋。

“然后用你卖给我的伪造车票上了车。列车不知道开到了哪个山卡拉，突然就分成了两列，一列继续前进，列车后挂车厢脱落坠入山崖，另一列变换了轨道，不知道开向哪里。我和你都在后面一列，就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你喝着酒，而我吓晕过去了。”

“等醒来的时候，不知道为毛，就回到了今天。”

“我看到的是另一个版本，你被你们的辅导员揪着衣领拖进了月台，然后你在等车的间歇，偷偷钻上了月台另一边的火车。”

苏原藤的站了起来，夏晴之摆摆手，他又悻悻然坐下了。

“先别忙着争论，穿越的时候，看到一些奇怪的画面很正常。”

“K10086次列车原本只是基本满座，但因为一些特殊的情况，在中途某些站点会有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情况不得不购买这趟列车的票。车站不得不在始发站就加挂车厢，为了避免怀疑，还特意加挂了两节车厢。这一切，我们都做的很隐秘，我们的目标人物会在第二个站点拿着加一的车票上车，而我在始发站就已经在车上了，意外会发生在列车驶往第三个车站的路上。”

苏原嚷嚷道：“喂喂喂，所以我是你安排的故事里的穿帮镜头？骑着小摩托乱入了清宫戏斗争的现场？不带这么编的吧，拜托，我是个大活人。”

“我还以为你很不错，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穿越的现实。”

“什么很不错，不是的好吗？我在负二层食堂醒来的时候，都吓掺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把大腿都掐出了淤青。”

“好吧，我只是有点慌，我不喜欢阴谋论，在那样的剧情里我一般活不过一集，我一慌就喜欢胡说八道。”

苏原抓了两串韭菜，把自己的嘴塞满，以示接下来他不会胡乱搭话。

“上车看到你的第一时间，我们就把任务取消了。启动了应急预案，有人会不小心撞到目标人物，逼他动手打一架，让附近的警察带回去喝茶。当然，目标人物不还手结果也会一样，只不过会被人揍成猪头。”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目标人物自从入了站，就一直站在很刁钻的位置，离车站工作人员不会超过1米距离。他顺利的上了车。”

夏晴之掏出一个透明袋子，她把袋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剪纸摊开。纸片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苏原对那上面的大标题记忆深刻。

“列车确实脱轨了，但只是最后一节。”

苏原在剪纸上找到了他的姓名，被大红色的笔迹圈出来，虽然名字和身份证中间几位数字都用※代替了。他抬起头看着夏晴之，一脸迷茫。

“这，是什么意思？”

“很遗憾的告诉你，穿越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凤毛麟角。事实上，穿越是一个概率问题，在庞大的人口基数下，绝对数量并不少。基于一些至今仍然无法查明的原因，有些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极其幸运的进入幻境，就像你在火车上遇到的那样。在真真假假变幻莫测的幻境里，又极其幸运的没有迷失自我，侥幸发现了一扇敞开的大门，穿越这道时空之门，就能回到过去，拥有一次改变命运，规避死亡的机会。只不过，大部分穿越者在过去的某一天醒来的时候，都是不知道自己穿越了，处于无记忆状态，终其一生，都只会毫无差别的按照原先的轨迹重走一遍，当时间重新来到他们原先死亡的日期，他们就会彻底湮灭。只有极少数幸运儿可以改变命运的轨迹。”

“我们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偶发性穿越。”

夏晴之说到这里就顿下了，她给自己倒满酒，慢慢品尝，给苏原一些消化信息的时间。

烤串的大叔提了两瓶开了盖的雪花啤酒过来，丢到餐桌上，就拎着门口的小屁孩进里屋去了。两个小年轻疯疯癫癫跑过来，话里话外要死要活的，少儿不宜。

苏原突然想去烤串，对着碳炉把一串串牛肉羊肉和韭菜翻来覆去，撒点孜然抹点油，就算完成了工作，生活就应该这么简单。

对于想不明白的事，他其实不大愿意去思考。

他静静的看着夏晴之，看起来像是在沉思，其实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只是安静的等待下文。

夏晴之在没有说话的时候，喝的有点凶，她把一瓶香槟喝了大半，还混入了啤酒。

苏原只好假装自己听懂了，不然还没等来下文，夏晴之就醉倒了。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我很有可能再次穿越回来今天，再跟刘萌萌表白然后被拒绝，也很有可能6天之后彻底死翘翘，对吧。”

“对，也不对。”

夏晴之脸上泛起了红晕，她放下了酒杯。

“也有一些人，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产生了变异或是进化，他们有些可以借助特殊的媒介打开幻境，有些可以强行打开时空之门，甚至不用像游戏里法师打开传送门那样进行施法吟唱。而穿越的时间锚点，也不再限制于过去，还可以是未来。他们还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能力，就像你看过的超级英雄电影一样。”

“我们习惯把这样的人，称之为时空旅行者。在这个时代，所有时空旅行者都意味着与之相匹配的掌控或者格斗能力。”

“林奇，也就是目标人物的真实名字，我们一直以为他只是一名3级变异旅行者，但实际上他是5级变异，甚至是变异型时空旅行者中极其罕见的类型，可以短暂提升到6级。而且，他的天赋能力是格斗系。”

夏晴之顿了顿，接着说：“你已经不是第一次穿越了，但之前总部对你的测定还是0级，偶发性穿越。”

“听不懂。” 苏原委屈巴拉道：“穿越还要分个高低贵贱呀。我还以为我就算不是龙骑士，至少也是个枪骑兵吧。原来我是一个还没有离开新手村，连坐骑都没有的菜鸟。很有可能连新手套装都弄丢了，光着屁股在新手村转悠两圈就嗝屁。”

“我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林奇的目标是你。”

“我们还一度怀疑鱼儿怎么这么容易上钩，毕竟是5级变异旅行者，原来黄雀捕捉螳螂的时候，螳螂其实已经设了圈套想要捕蝉。”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巧合，表白，毕业旅行，火车座次都是被人引导的，甚至很有可能从你进入大学认识李升开始，这一切就已经在布置了，不然不可能让我们毫无察觉，对方甚至故意露出破绽，让我们误以为他进了我们的圈套。”

“我是那只可怜的蝉儿咯，不是乱入清宫戏的穿帮镜头。”苏原说的有气无力，他自动忽略了那些听不懂的话语，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所以，你是超时空刑警？来到我们的世界抓坏人吗？”

夏晴之没有回应苏原的话，她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我完全没想到林奇会突然发难，并且第一时间强行提升到6级。我的天赋能力不是以战斗见长，我们的支援都还在伏击点，根本赶不及过来。”

“结果，就如那份报纸报道那样，你坠落山崖身亡。”夏晴之指了指被苏原压在竹签下的报纸。

“神仙打架，不小心吐口口水喷死了无辜的小鬼是么？”苏原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他突然想上厕所，可能是因为牛肉串不干净导致肚子一直在打鼓，可能是过度紧张导致了肌肉收缩压迫膀胱，坑意十足。

“5级变异并不可怕，虽然他可以一巴掌就拍死你。但以我的掌控能力，仍然有机会强行将你拖入幻境，并且在他发现并强闯幻境之前穿越时空之门。但6级变异不一样，哪怕是格斗系，也已经可以短暂洞悉时空波动。这就意味着，在大约10秒内，方圆一公里范围内所有的幻境都可以瞬间被洞悉和摧毁。只有7级以上的掌控系时空旅行者，才可以不通过幻境把人送入时空之门。所以，6级变异也号称低级必杀”

夏晴之拿过苏原手里的剪纸。

“0级菜鸟对上6级格斗系变异者，你在列车上就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在死亡十五秒后还能进入幻境，而不是正常触发偶发性穿越的濒死状态，并且幸运的穿越回到今天。”

夏晴之指了指报纸上被沾湿的字。

“0级旅行者能够瞒过6级旅行者强行穿越，已经称得上奇迹了。而且，你还意外的觉醒了记忆，知道要回避一些事情去改变命运的轨迹，还隐约有进化的迹象。我们也一度认为今天那场表白是一切阴谋的起点，我们也直接介入了。但是很遗憾，报纸上的字还在，这也就意味着，到了5月26日，你还是会死。就像今天这场表白，该来的还是会来，无可回避。”

“这就是宿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