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戛然而止。

苏原没有穿越回到小学，夏晴之也没有解释为什么。

宿命这个词，连神秘莫测的夏晴之也忌讳。

他们沿着步梯往山上爬，夏晴之在前，苏原在后。他们还坐了缆车，到了半山腰，又换了观光车，和大汗淋漓的大叔大妈挤在一起，沿着蜿蜒的柏油路去向山顶。在临近山顶的广场，他们游玩了几乎所有的娱乐项目，他们还坐了摩天轮，玩了一趟蹦极，从搭建的跳台跳下落差将近百米的峡谷。

夏晴之一路都表现得很开心，就像真正的游客一般，只是她一直都在小心回避一些话题。

苏原则是直接把心事两个字都写在了脸上，以至于安全员一把将他推下山崖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玩的是这辈子都极其不想碰的项目，然后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好像每一次遇到夏晴之都会心脏爆炸。

原来即使面对和经历过死亡，也还是会恐高。苏原坐上接应的小船，一直强忍着喉咙里的冲动，直到回到岸边，颤颤巍巍的蹲在树根下，才稀里哗啦吐了起来。

他接过夏晴之递过来的矿泉水，说了声谢谢，又说了一声抱歉。

每一次都是如此窘困和狼狈不堪的面目，心底确实有些歉意。

缓了好一阵，他们沿着湖泊边的步道下山。

出租车就停在东南门，司机还是那位上了年纪的大叔，他就倚靠在车头抽烟，头顶上的天空是一颗发了疯的太阳。他的耐心应该是极好的，苏原打开车门的时候，发现门把手都已经被晒得滚烫。

司机大叔很安份，他开车很稳，和夏晴之是两个极端。坐在后座的两个年轻人，也都没有说话。但双方其实都知道，他们一个有问题想问，一个有话不吐不快。

但他们也都知道，一旦触及这些问题，就需要做出决定了。

体育馆的大屏幕在播放宣传片，出租车离那边的主干道还有两个街区，但还是被堵得有些走不动。还一度被冲出来的路人强行拦停，司机一脸懵，路人也一脸懵。看得出来大叔只是临时充当了的士司机，他竟然不知道怎么把“空车”的牌子放下来。

司机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频道里传出两个极其吵杂的声音，PLP联赛今天的比赛应该已经到了尾声，两个男主持不管不顾像吵架一般，一个在维护中单之神李立峰，一个则在据理力争。

毕竟，今天曾有人将神打落神坛。

还有一个女声偶尔怯生生的插嘴两句，提醒两位大神不要跑题，虽然最后一场两支弱队的比赛已经无法影响明星战队的晋级。

“李立峰还是要回去教书的。”

夏晴之的话，总是没头没尾。不过经过二十四小时高强度灌输，苏原大概能理解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组建了一支战队，接下来会专门摁着他揍吧？”

苏原自己都觉得这句玩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可夏晴之笑了，她说：

“当然，就今天那几个小屁孩呀。你没注意听主持人报幕，也应该看了大屏幕呀，他们的战队名字就叫‘小鸡’职业战队。”

“那上单的ID呢？”

“专揍铁拐李。”

真损，苏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会晋级吗？”

“不会，只是露个脸，到秋季赛，他们才会以黑马的姿态夺冠。”

夏晴之顿了一会，才接着说道：“当然，也可能过几天就解散了。”

说到这里，她就停下了，她把手机伸到苏原面前，让苏原扫了手机上的二维码，就下车了。司机单独把苏原送回了学校。

回到宿舍，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宿舍阳台上又多了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张，苏原有些哭笑不得。他连神秘莫测的夏晴之的微信都加上了，居然还没有许琳琳学妹的联系方式。

苏原展开纸张：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在妈妈的谆谆教导下，苏原其实挺喜欢徐先生的诗，尤其是夜深人静，只能听到空调里风扇转动的声音时。

这首诗，曾经出现在苏原代写的最后一封情书里，所以弹射过去的弹珠应该是151颗，因为最后一封是苏原假装李升让他代写的。他总觉得，结束了，就该道一声别。他把纸张摊平，放进了抽屉里。

苏原去一楼食堂刷饭卡打饭，平常十分钟的进食时间，足足磨蹭了半个多小时。经济专业群很热闹，趁着饭点出来活动的，大多数是已经出去实习了的同学，十来个积极分子，已经足够炸群了。

有人把话题引到了四天之后的毕业旅行，还专门@了苏原。

他是这场旅行的组织者，是他提供的建议，并且做了一整套的旅程攻略和安排。就连火车票也是他代订的。

真是百味杂陈。

当初他还在暗自庆幸，帮院长打杂盖钢印，换来了一份组织毕业旅行的差事。毕竟大学四年，他就像一个小透明，有他不多，没他不少。

现在想想，其实他还是多余的，整个专业，也就剩他一个无所事事了。

苏原没有做回应，他屏蔽了群聊，把餐具送到收集处，把手边的参考资料送到图书馆给莫文，还在图书馆门口遇到了刘萌萌。

苏原其实想停下来，跟刘萌萌说，要不你就委屈一下，当我几天女朋友呗，不白当，给钱。这样我就不用回避你了，说不定我的命运就会改变了呢。你就当发发善心，拯救一下无辜弱小可怜的同班同学吧，好歹我们也同窗一场，我还借过小说给你看呢，有两本你到现在都还没还给我，搞得我一套书缺了中间两本。

可刘萌萌没有理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两个人相互点了点头，就此路过。

苏原就在校园里游荡，在篮球场边发呆，沿着操场跑道晃悠，还去了趟教学楼，就这么瞎走，可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宿舍楼下。

原来他一直都是无处可去。

宿舍里依旧是空荡荡的，不过在他的位置上多了一堆小山一般的零食。零食山旁边还留了一张便利贴。

又是一个喜欢留言的家伙。

“苏哥，今天的比赛你看了吗？不好意思，给你丢脸了。”

这算是前世恩今世报么？

苏原想说，没事，不就是打游戏被别人摁在地上摩擦么，比起师父我，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可他就连“没事”两个字都很难传达到李立峰那里，这个训练到自虐程度的大神一直都活在2G时代，或者说，寻呼机时代。

现在上哪能找到寻呼台。

电竞游戏和老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应该都属于尖锐的对立面。都站到人生巅峰了，还能怎么掰回去当老师。

苏原把零食推到一边，坐到椅子上，从仅有的几十个微信好友里找到了一个昵称是“Moet&小白菜”的微信好友，他把备注改成了“魔女”。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更新了头像，叮当猫换成了合影，两个傻子顶着大太阳坐在一块刻着“百云山遇风亭”的大石头上被偷拍的照片。

好吧，一个魔女和一个傻子。

也不怕石头烫屁股。

他在微信回复栏打了一长串字，删了改，改了删，最后只剩一句。

“我们的故事是不是也有番外篇？”

过了半分钟，夏晴之回复了。

“你打开收音机。”

她不会连我有几双袜子，是什么颜色都知道吧？

苏原从衣柜底下的盒子翻出一只老掉牙的砖块收音机。

“什么频道？”

苏原把收音机插上电。

“FM92.0”。

有这样的频道？苏原试着调成这个频道数值。

一阵短暂的沙沙声过后，传来一段不太清晰的对话。

男声问：“嗨，你好。你也在这里吃面呀，很抱歉在这样窘迫的情况下见到你。”

男声没有等对方回答，他们应该是在某个餐馆里，男声在招呼服务员：“服务员，给我来一份牛肉面，多加点酸菜，少辣。”

没有听到服务员回应的声音，估计是没有人理他。男声有点不高兴，他又喊了一遍，可还是没有服务员回应他。

“别叫了，他们听不见。”有个女声回答了他，声音有些悲伤，她好像就坐在男声的对面。

“好吧，听你的。”男声稍微停顿，接着说：“你也在这座城市读大学啊，是哪个学校呀。”

“我是来毕业旅行的，我在广市读大学，那边有座很出名的山，叫百云山。”

“百云山，我好像去过，还是和你一起。”

男声似乎在找东西，不知道在找手机还是在找照片。

“不好意思啊，这么窘迫，浑身是血和你见面，这腿还不见了一条，手也动不了了，脸上估计也很难看吧。请原谅我的不礼貌。”

有一个声音乱入了他们的对话，听起来非常急切。

“夏晴之你疯了，快退出来。”

“死亡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你看，都撞得散架了，一点也不觉得疼。”

“我其实真的想当老师的，我要告诉我所有的学生，让他们好好学习，不要学坏了。他们可不会像我这么幸运，有一个名叫夏晴之的女同学。”

“桃李满天下也挺好的，我还指望着他们在茫茫人海中帮我找你呢。”

“不好意思啊，这血止不住，把餐桌都弄脏了。”

“我还有多少时间？”

“我其实想问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好吧，你不用回答，反正也没时间了，不知道也没关系。”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希望我们还能相遇，希望我们能相爱，希望我能成为你的最爱。”

“好吧，贪心了。”

“抱歉啊，人之将死，呃，不，人都死了，贪心点也没所谓了。”

“其实，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只要你能让我在你的世界里偶尔出现，让我偶尔能远远的看一眼，就已经足够了。”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苏原，希望你能记住我，一个曾经让你操碎了心的坏同学，奢望你能在心底某个不起眼角落给这个名字留一丁点位置，就让我卑微的陪你过完这辈子，这样，我就不用再满世界找你了。”

“很抱歉，我就只剩下一个名字了。”

男声不再响起，过了一会，女声重新传来。

“5月26日下午5点38分21秒，目标人物自然事件死亡，旅行者等级未知，触发被动穿越，时间锚点未知，穿越诱因，未知。基因未见明显进化或变异。依照未来法则第79条，执行……”

“观察。”

“夏晴之，你……”

收音机里重新传出沙沙声，这段不知道怎么录下来的对话应该是结束了。

苏原瘫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形机器，他拿起身边的零食，标着魔鬼辣的大辣棒胡乱塞进嘴里，呛得他眼泪直流。

在那个被汽车撞飞的噩梦里，他奇迹般站起来，瘸着腿晃动着已经不听使唤的手臂走到了旁边的牛肉面馆，他见到了寻找了很多年的那个人，以最狼狈的样子。

他说了很多话，还跟女孩道了别，挺伤心的。

然后，他就醒了，大汗淋漓。

同样的梦境，他做过好多次。

宿舍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莫文还是没有回来，李升估计也不会回来了。苏原把收音机收好，然后坐到了阳台上。

他就这样孤独的坐到深夜。

夏晴之昨晚离开前的两句话，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第一句是：

“改变宿命的机会，就只有‘强制重启’。”

苏原能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强制重启，不就是像电脑蓝屏死机了，像他这样的游戏高手，一般都是靠戳一下主机上的小圆点进行修复。

第二句话是：

“相信我。”

一个才第二次见面，并且喝的有些醉醺醺，都已经犯浑到在狂风暴雨中酒驾了，怎么能相信。苏原果断拒绝了再次骑上小宝马，和相信她。

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他给夏晴之发了一条短信。

“怎么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