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右眼皮还跳，比昨天跳得还快。他笑笑，也没往心里去。

从昨天的事实观察，自己跳右眼皮啥事没有，反而还有好事儿要发生呢。自己跳得快过昨天，定然是有更好的事儿降临。

这么一想，牛铁的心情延续了昨天的喜悦，连上班走路都觉得全身是劲儿。

眼皮仍在跳，不怕。他做好了热迎接新喜讯的准备。

上午正常过，除了祝贺声，一张张笑脸，还有提醒声，提醒他别忘了请客之事儿。

下午下班前，他联系思思，邀请她赴宴，跟大家一起乐一下子。

思思表示，不凑这个热闹，跟他那些同事多数不熟儿。有诚意的话，改天单独请她喝酒。

思思还告诉他一件事儿：马千里到县城来了。

“他来干什么？”铁牛皱眉道。

“他想跟我见面，我回绝了。癞蛤蟆始终是癞蛤蟆，改不了的。”

马千里曾死皮赖脸地追过思思，被思思明确拒绝过，想必是很不爽的。

“这种人，跟咱们不是一路的。”铁牛点评道。

“要是他联系你，你也别理他。有几个臭钱，就飞上天了。”思思提示他。

“我知道了。”

“晚上别多喝酒，对身体不好。”

“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要是娶回家里，一定更好。”

思思呵呵直笑，说道：“那就等你的花轿来抬了。”

在愉快的玩笑中，二人结束交流。

牛铁沉浸在梦想之中。

要是思思这话是心里话多好，要是她真的想嫁我多好，我要是这辈子能娶她当老婆，可真的不白活一回。

下了班，众人奔向订好的酒店，要放纵一番。

包厢里，共有三桌，一道道菜很讲究，一瓶瓶酒也不算低档。

大家围坐，喜气洋洋，听领导讲话，听同事祝福，看美女同事的笑脸，牛铁心里乐开了花，连连举杯，把自己喝得脸如关公，心里也是极畅快的。

长么大，很少这么过瘾。

好家伙，他们从六点喝到九点，还没够呢。在接近尾声时，有人提议到歌厅再坐坐，众人响应，热情高涨，牛铁自然不会说个不字。

算过账，众人出门，正要奔歌厅，接到一个电话。

“牛才子，还记得老同学吗？”一个男人声音，瓮声瓮气的，让人想到曾志伟的独特声线。

“你是马总马千里？”牛铁虽有点舌头大，也立时猜出来了。

“哈哈，就是我。怎么样，老同学，你那顿酒结束没有？结束了，我请你坐坐。”

“你在县城呢？”牛铁明知故问。

“对，下午到的，刚跟秘书做完运动。怎么样，出来吧？”他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诚意。

牛铁有点犹豫，眼见众位同事都望着自己呢，自己要不要去见马千里。他又想起思思的话，正要拒绝他，只听马千里说：“牛才子，你要是不出来见我，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为什么？”

“我有小梦的确切消息，还可以帮你得到你一直想要答案。”

牛铁想了几秒，打消拒绝的念头，说道：“好吧，我去找你。”问好地点，挂了电话，然后向同事们致歉，说去不成了，你们去吧，吃好，玩好，过后我买单。

打发走同事，牛铁上了出租车，奔约好的海边而去。

在海边一家饭店的豪华间里见到马千里，不禁大惊，以为认错了人，以为是见到曾志伟本人了。

好嘛，五六年工夫，这马千里胖成个肉球，肚子比怀胎十月的孕妇都大，只怕弯腰穿鞋都困难。

再看长相，肥头大耳的，笑起来时，脸上的胖肉直跳，跳出一道道肉浪。

还有头发，从额头到头顶，是一片不毛之地，闪闪发光。头顶向后，耳朵往上，才有一些稀稀的毛发，还打着卷的。

要不是马千里叫了一声“牛才子”，牛铁都不敢认他了。

大家风华正茂，怎么看起来他比曾志伟还老呢？而且眼皮浮肿，脸色苍白，哪有一点年轻人的气息？

马千里彬彬有礼地跟他握手，寒喧，让座，真象老朋友久别的亲密，已非当年那个咄咄逼人，气焰嚣张的家伙。

牛铁坐下来，望着西装革履的马千里，心说，这家伙脱胎换骨了？不只长相变了，连做人的风格都变了？但愿他真的变好了。

二人对坐，马千里让上菜，又对牛铁嘘寒问暖的，一点没有耍花样的意思。

他问东问西，关怀倍至，从不提自己。

当牛铁问起他的近况时，他笑了，笑得很含蓄，讳莫如深，别的没说，只说了一句：“我结婚了。”向牛铁晃晃他手上金光闪闪的戒指。

牛铁满嘴恭喜，问道：“新娘子一定很漂亮吧？”

马千里不答，笑得眼睛没缝，说：“来，咱们连喝边谈吧。”

桌上摆了几道菜，以海鲜为主，都飘着诱人的香气。

服务员送来一瓶茅台，恭恭敬敬地捧上，又甜笑离去。

马千里将茅台抓在手里，说：“老同学见面，咱们尽情地喝，不醉不归。”

牛铁强作笑容，说：“要是喝多了，你可怎么开车啊？”

马千里一笑：“咱们喝完，我的秘书会开车来接咱们的，也让你看看我的秘书。她可是有名的大美女啊。”

牛铁可没这个兴趣，不屑地说：“是你的秘书，可不是我的秘书。”

马千里哎了一声，很有风度地一抬胳膊，笑道：“咱哥俩谁跟谁啊。我的就是你的。不但钱可以共享，女人也一样。”

牛铁大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可当真了。”

马千里脸一板，说：“你要不当真，我会生气的。”又爽朗地笑起来，脸上跳着一波波肉浪。

牛铁听着那瓮声瓮气的笑声，倒觉得没那么难听了。

马千里给彼此杯子满上酒，来几句开场白，二人撞下杯子，就畅饮起来。

牛铁尝到了以前只是听说的海鲜美味，尝到了自己遥不可及的美酒，听到了久而不闻的知心话，温暖话，使他心里所有的防范都渐渐撤掉了，全身的神经都松驰下来，看马千里也越来越顺眼了。

时间如流水，世事千变万化，人也会改变的。想不到飞扬跋扈的马千里竟变成一个谦谦君子了。这是多么可喜的变化啊！

二人对干一杯，马千里直视着牛铁的脸，说：“我都结婚了，你怎么还没有结婚呢？难道你还惦记着小梦吗？”

牛铁心里格登一声，嘴上说：“都过去了。来，喝酒。”

喝了一会儿，牛铁问道：“马总，你怎么会来县城呢？”

马千里答道：“我是来见老同学的。本想把柳思思也约出来，可惜我请不动啊。还是你够意思啊。不瞒你说，这么多年以来，我挣了好多钱，经过好多事儿，但我最在乎的还是同学情啊。”

这话听得牛铁倒很感动，对他的恶感也少多了，真把他当成一个有情有义好同学了。

二人在一起回想过去，交流感受，哪象是曾结过梁子的人呢？要说是好哥们，没有人会怀疑的。

喝得差不多时，二人起身。牛铁要去算帐，被马千里拦住了，说道：“早算完了。”

出了饭店，马千里笑道：“你一定在奇怪，我为什么不提小梦的消息。好了，你马上就知道答案了。你一定要镇定啊，不要激动。”

他的笑容带着些狡猾和深沉，跟在酒桌不同。

也不过十分钟的工夫，一辆黑色的豪车翩然而来，停在二人跟前。车门打开，一个女子慢腾腾地下来，关好车门，低垂着头，看不清脸。

马千里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两下，又猛掐一把，女子妈呀一声，，向旁边闪了几步，全身抖几抖，跟遇到魔鬼一样。

马千里朝牛铁一笑，说：“你想要的，她都会给你的。”大有深意地瞧了牛铁一眼，开车跑了。

目光落在这女子身上，见她白衬衫，牛仔裤，腰细腿长，身材窈窕，带着一股不可言喻的美感。即使她生着一张普通的脸，她也是很有魅力的了。

那女子说：“牛铁，你不认识我了？”这声音一出，使牛铁猛地一哆嗦，象遭遇到寒风袭来。

这难道是她吗？这是我惦记的那个人吗？这怎么可能？

那女子已经抬起头来，将黑夜般的长发推向后面，露出自己的脸。

借着橘红色的路灯光，牛铁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看到一双明亮的杏眼。

不同以往的是，她的俏脸清减几分，双眼闪着泪光，充满愁苦之色，令人心酸。

牛铁睁大眼睛，张大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惊呼道：“小梦，真的是你吗？”说着，大步上前，张开双臂，就要抱这个昔日的爱人。

小梦怔了一下，连忙后退，连连摇手，喃喃地说：“不，不要，你不要这样。”

牛铁放下双手，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都忘记你现在的身份了。”

小梦长叹一声，垂下头来，说：“牛铁，是我身子太脏，怕脏了你的手。”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牛铁听着心里苦溜溜的，长叹说：“小梦，咱们去那边走走吧。”

小梦嗯了一声，仍低着头，双肩微微耸动。

他们缓缓走向海边，并排而行。他望着小梦憔悴的脸，含泪的眼，是那么凄楚。

小梦也望着他，那么难过，那么沉重，眼中含着苦笑。

“你怎么会成为他的秘书的？”想起马千里说的跟秘书做运动之事，心里好酸。

小梦木然地望着前方，悲声说：“我也是他的老婆。”

牛铁啊了一声，向她的手指看去，是想看她的戒指。

小梦伸出纤纤玉手，每根手指都那么秀气，圆润，尖尖。

“他让我天天都戴上，可我不想戴它。那是我耻辱的证据。”

牛铁心如刀绞，呼吸几乎停止，半晌才说：“那怎么会是耻辱呢？你现在是有钱人了，过上好日子了，再不用吃苦了。”

小梦呸了一声，大骂道：“他是个混蛋，是个变态，是个人渣。”

牛铁望着悲愤的脸，说：“怎么会呢？我看他今晚跟我喝酒，象个绅士一样，很君子的。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小梦定定地望着牛铁，骂道：“‘狗改不了吃屎。’你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了。他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他比过去还坏，还损，还缺德。”

“他说，他是专程来看我的，还说最在乎同学情。”

小梦一眯美目，恨恨地说：“这话你也信吗？要是这样，我可不来的。可为什么他非得逼我来，让我跟你见面？你想过没有？”

牛铁陷入深思之中，猜道：“他是专门来向我示威的？”

小梦点头道：“当然。当年，他用了大把大把的钱追我，我不睬他，你以为他会不记仇吗？有一次他折腾完我，他象死狗一样躺我跟前，告诉我，他娶我就是为了报复你，报复我。我们所给他的羞辱，他不会忘掉的，他要让咱们付出相当的代价。”

牛铁感慨道：“不管怎么样，你已经成为贵妇人，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还是好事一桩。我心里多么还好受些。”

一听这话，小梦的脸上惨云淡雾的，微微撇嘴。那嘴唇棱角分明，很是诱人，那曾是牛铁亲不够的地方。

“我都说了，他是个变态。他当男人的本事不行，就想各种法子折磨人，跟畜生似的。要不是为了顾全大局，我怎么会受这个罪呢？”说着，小梦把银牙咬出声来，还挽起袖子，只见一条晶莹的玉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是烟头的烫痕。

牛铁见了，一颗心直往下沉，一直沉，沉到一个冰窟窿里。

本以为她实现愿望，过上了想要的日子，却原来仍活在苦海里。

牛铁不禁拉住她的手，轻抚着受伤的胳膊，愤然道：“小梦，你离婚吧，别再苦自己了。”

小梦感受着他的深情，直视着他的眼睛，芳心一暖，问道：“我离了，你还肯要我吗？”

牛铁颤声道：“我要你，我要你。这几年来，我天天想着你，仍然爱着你，心里容不下别人。”

他激动之下，把心里话全说了。几年来积累的怨恨和不满，愤怒和愁苦，瞬间都不见了。现在，他只想让这个所爱的女人回来。

这话说出来，心里亮堂多了。

小梦听罢，双眼一亮，俏脸泛起希望的光来。接着，那光又灭了。

她收手胳膊，放下袖子，沉沉垂头，强作镇定地说：“我不配，我不配的。我觉得自己脏得象一桶泔水，哪有脸再当你的女人？我这个抛弃你的女人，就应该过苦日子，就该被上天狠狠的惩罚。”

牛铁激动地抓住她的双手，大声道：“我不管，我不管，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只要你回来，陪在我身边，我还会象以前那样对你好的。你知道吧，我很需要你。”

小梦直摇头，哽咽道：“牛铁，你别傻了，地球不能反转，河水没有倒流，我们再也不回不去了。你应该找一个更适合你的女人。”

牛铁冲动地将她搂在怀里，吼叫道：“不，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女人，我最爱的女人，没有人可以取代你。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小梦心一软，呜呜地哭起来，泪如雨下，把牛铁的肩膀都濡湿了。

半晌，小梦收起声泪，蓦地推开他，冷静地说：“牛铁，我该走了。”

牛铁惊诧地瞧着泪痕斑斑的小梦，问道：“咱们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小梦苦笑着，擦擦眼泪，说：“牛铁，我们回不去了，真回不去了。我们只能在回忆中重温咱们的好日子。我怀念跟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包括大事小情，包括咱们之间的房事，那都是很美好的，很值得怀念的。可是，我们还是要面对现实的。毕竟我们都是活在现实里，不是回忆中。”

牛铁一指来路，暴躁地说：“你还要回到那个变态身边？”

小梦幽幽地说：“他是个变态，是个人渣，但他可以给我和我家人想要的东西。这个，你给不了。”

这话声音不大，却象刀子一样刺在牛铁的心上，使他一阵阵地痛着。

“那好，你走吧。”

牛铁忍痛地说着，背过脸去。他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泪花。

小梦没有马上走，对着牛铁的背影说：“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答案吗？那我现在告诉你好了。”

牛铁没有回头，没有出声。

小梦的脸转向茫茫的大海，说：“我那时接到家里电话，回家看妈，她犯心脏病了，很严重的，必须得大手术才能活命。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才张嘴跟马千里借钱的。因为钱，我才离开你，才嫁给了那个狗东西的。”

牛铁回过头，吐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啊。真不怪你。”

小梦凄然一笑：“那我走了，牛铁。”

牛铁答应一声：“你多保重。”

小梦直直地瞧着他，深情地说：“我要你记得，我永远爱着你。我这一生，除了你，没爱过别人。你才是我一生的传奇。那个马千里，就是个臭狗屁。”说着，凄然一笑，大步而去，速度快起来，象是逃命似的，嘴里还发呜呜的哭声。

牛铁望着小梦的背影，心中无限悲苦，双膝一软，慢慢跪下来，眼中的泪水又多起来，仿佛又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他要见的人见到了，他要的答案也得到了。可这样的结果，太寒心了。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要见到她？徒增烦恼而已。

他知道，无论如何，这一生不可能把小梦从脑子里抹掉。

他苦，他痛，他悲，他怒，他又无力改变现实。

他去买了一瓶白酒，独自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灯光都不见的地方，面朝夜色下的大海，以声音抒情，以眼泪抒情，以狂饮抒情。

当一瓶酒都喝光时，他把酒瓶子掷进大海里，大笑数声后，躺在海边的一块大礁石上，不如宿舍的床上得劲儿，可对一个酒鬼来说，这已经够了。

海涛阵阵，扑打着石头的脚下，在黑暗中溅起一朵朵浪花，似乎是摇篮曲在催人入眠。

牛铁打着哈欠，大着舌头说：“明天醒来，又是个好日子，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

他带着对明天的无限憧憬睡着了，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