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夫人名叫薛瑶，平日里大伙都一口一个瑶夫人是叫。

一来，是因为司马夫人是只有大夫人才配得上的，她虽然是最得宠的小夫人，可终究不能坏了礼节；二来，是因为她最是厌恶他人称自己为薛夫人，全是因为她在青楼时便常被人戏称为薛夫人。

她出生卑贱，据说她是还在襁褓之时，便被抛到了那京城最为繁华的醉仙楼前，被老鸨给拾去了，认做了干女儿。

好在她是越长越标致，早在及笄之年，便出落成绝艳的美人，不屑出卖身体，恰好一手婉转的琵琶弹得那叫一个惊为天人，在绝世美貌与高超手艺的加持下，她一跃成为那醉仙楼的头牌，令人望穿秋水，门庭若市。

可她怎会甘心一直待在这被世人非议的醉仙楼内，虽不愁吃喝，却从未敢踏出过这醉仙楼半步；而那醉仙楼之外，仅一步之遥的，却是她从未踏足过的另一番世界。

老鸨妈妈总是感叹世态炎凉，分明她们也是努力的生存，可偏偏被人骂做一文不值，更有那“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之说。

而司马令皓则是薛瑶在万般皆是命中，唯一的一点星光，他身为当朝宰相，却愿意为她赎身，将她带离被世人厌恶的深渊。

因为出生卑劣，她自小便懂得察言观色，长大了更是小心翼翼，可面对司马令皓对其百般宠爱，也难免让其生出些性子来。

可冷静过后，她心下惶恐不安，虽翠莲的话被她掐死在了摇篮里，可她要说什么，自己不傻，倒也是心知肚明。

她正有些伤神的走过一棵歪扭、绿意盎然的罗汉松跟前。

正巧与二夫人何潇撞了个正着。

这二夫人是个病秧子，今儿若不是圣旨下来，平时根本见不到一星半点的人影。她总是闷在屋里，这苍白的玉颊几乎看不出半点血红的生气，与神气活现的小夫人大相径庭。

这不，她正被贴身丫鬟翠兰搀扶着往自个院子的方向走去，她穿着鲜艳的长衫，在白日下，惨淡的气色也被收压低了些。

“二夫人哪里去啊？”她一改容颜，攥紧了手中自拍子，噙起殷勤满满的笑意，方才的怨气一扫而空。

何潇本打算视若无睹，但没料到薛瑶会主动同自己搭话。

平日里这位小夫人总会带着些勾栏做派，自己出生名门望族甚是不喜，鲜少与其搭话，若不是她被丞相买回家，估计这一辈子两人都不会有接触。

地狱匍匐的枯灰又怎能妄想仙境的土地。

如今面对她的主动，稍稍一滞，才堪堪礼貌性抬唇：“自是回我的院儿里。”

“也不知昭儿回来，会如何应对这圣旨。”薛瑶叹息一嘴。

虽说这圣旨上点了名要丞相府嫡女，不过也算是指名道姓的要司马昭进宫为妃，丞相府嫡女除了她司马昭以外，就只是有她那个四年前便出阁的姐姐了。

偏偏今日圣旨的女主角，却迟迟没有出现在相府里，不知是何时离开了府中。

她轻抿唇角，“方才就不见昭儿，她去哪里了？”

这皇上下达圣旨，必然是全家恭迎，这七百号人里，司马昭独独不见其踪影，就连司马昭平日里最为宠爱的贴身丫鬟喜儿都还在府中侍候，可就是不见其踪迹。

“这是许多日前的事了，你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是不知晓。前些日子，衙门那儿招工，昭儿便去应聘了，说是要伸张正义。”说着，薛瑶捻起手帕，捂唇轻笑了几下，眼尾还带着丝丝的甜意，魅惑极了，“在老爷去上朝前，便早早去衙门了，这会儿，大抵有下人去衙门请回来了吧。”

司马昭身为丞相府嫡女，大夫人的掌上明珠，却不像大夫人一般端庄贤良，是个闲不下来、古灵精怪的小主，在大好的年华如花一般大方的绽放于璀璨之下。

薛瑶说的倒也是没错，的的确确有下人跑到衙门里请司马昭回府。

这消息一旦是被人看到了，就会传得沸沸扬扬。

不用回府的功夫，司马昭便在这一路上听得明明白白了，一早的脸色被刷的灰暗无光。

前脚刚一踏进府内，里里外外的家丁听见大门外传来不小的动静，纷纷仰头看去，门宇之上正站着一位怫然不悦的少女，绿云交领窄袖，高耸入云的爵头发带亦如怒火高飞，虽怒上心头，仍挡不住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的绝艳。

司马昭环顾四周，与不少家丁的目光对上，吓得他们纷纷低下头。

这时候正值她气头上，又怎么敢去触霉头呢，此时人人自危，生怕司马昭突然上前将怒火一顿发泄。

司马昭深吸一口气，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家丁问道：“我爹去哪儿了？”

被问话的家丁，声线颤抖：“回小姐，老爷去……去大夫人那儿了。”

司马昭头也不回，便朝着母亲的院子而去，满身的戾气，彰显着生人勿近的气势，身旁路过的树枝和落叶都有意识般默契的规避着她。

薛瑶正笑着，正巧瞧见迎面快走而来的司马昭，嘴角轻轻一抿，便喊了出来。

“哟，我们的女主角昭儿回来了。”

司马昭闻声一瞧，二夫人和小夫人正待在一起。

顷刻满腹疑云，在她的印象里，这两位平日明里暗里都还不对付彼此的，一个是嫌弃对方的勾栏做派，另一个则是嘲弄对方的高洁傲岸，怎么今日反倒凑到一起还谈笑风生呢？

她收敛住脸色的怒色，稍稍缓下性子，“瑶姨娘，何事？”

“一脸凶神恶煞的要去哪里啊？”

“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些。”说罢，一双冷厉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折腾，最后定格在去往母亲院子的路上，“若是无事，昭儿还有事，便不陪二位了。”

眼看司马昭将拂袖而去，少言的何潇届时伸出亦如白骨般清瘦的手拦住，音色轻柔，娓娓道来：“昭儿，既然陛下已经下达了圣旨，便是无法忤逆之事，姨娘心中虽知道你有万般不愿，可你我作为天子的臣民，从一出生便该做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觉悟。”

听到这话，司马昭顿时没了好脸色，娇美的玉颊上很快浮现出一抹可寻的愠怒，碍于对方是自己姨娘，她又得强忍着心中的火气，压低气息道：“若是不嫁于自己想嫁之人，那这后半生，便是荣华富贵，我也断然不稀罕。”

她的脾气倒是很烈，这话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必然是一通夸赞她三贞九烈，可偏偏她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这张口闭口便是情爱之事，若是传出去，定然人大做文章，到时候可是成了别人的茶余饭后的消食零嘴了。

何潇见劝解无果，反倒惹得一身晦气，反倒太阳穴突突作疼，不免眯起一条眼缝，好似困倦的姿态，于是忙对身侧搀扶的翠兰命令道：“算是我多管闲事，翠兰，还不扶我回康宁园休息。”

“诺。”

眼瞅着那两抹身影石板路后的绿荫里渐行渐远，逐渐没了踪迹。

司马昭正要拂袖而去，又轮到薛瑶姗姗开口挽留：“昭儿，姨娘知道你有心上人。”

听到这话，司马昭的脸色才有所缓解，将要迈出的步子也收回了。

虽说如此，“瑶姨娘知道便好。”司马昭的肝气仍未消散殆尽，依稀留有一口浊气在胸腔内徘徊。

司马昭自小便喜欢缠着这小夫人。一来是她总会讲一下男女之间情爱的姑娘，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哪里受得了这般诱惑，更别提她总是亦如说书先生讲话本似得娓娓道来。

于她而言，小夫人不仅仅是姨娘，更是她情感的启蒙导师，她觉得她是懂自己的。

“可是面对现实，我们必须放下对憧憬的幻想了。”